97 第七十八章 思公子兮徒离忧(一)(1 / 1)
小年这日,虽未下雪,天气却出奇的冷。
疾风怒号呼啸,卷起漫天黄沙飞尘,直叫人觉得身在边疆塞外。
林烨拎着一壶烫手的烈酒,迎着寒风,裹紧棉袄,牵好马儿,深一脚浅一脚登上洛东山。
源州人不过小年,故而这一日,城中并没有温暖热闹的年味儿,整个洛东城恐怕也只有他一个思念故土的他乡异客。
洛东山算不上名山大川,只不过是方圆几十里中,最高的一座山丘罢了。西面山上多荒冢坟茔,有名有姓的,没名没姓的,有碑的,没碑的,还有被盗墓贼刨了开去,尸骨□□在外也无人打理的。听说夜半常有冤魂悲泣,鬼火飘移,最是骇人。
林烨平日里带孩子们登山游玩,大都走的是花繁木秀的小山东侧,今日却偏偏选的是西侧的路。还好此刻尚未及傍晚,林烨也并非来探险,只不过想找个僻静处,卸下欢欣愉悦的面具,好好醉一场。
梧桐白槐,枯叶凋尽,光秃秃的干枝像被烧焦了似的,硬邦邦地支楞着,戳进灰黄的天空,满目萧然肃杀。
林烨抬眼瞅瞅,皱皱鼻子。
源州和其余各州相比,颇为荒芜贫瘠,连老天爷都不待见似的,永远都瞧不见阳光。成日里灰蒙蒙阴沉沉,却又并非要闷雨,压得人心里怎么也快活不起来。百姓仅仅依靠沙江水灌溉农田,竟然也能自给自足,种出麦子高粱,真个匪夷所思。
他晃晃脑袋,走向乱塚旁一颗歪歪扭扭的老松树,将马儿拴在树上,自己则面向西方,靠坐树下。
两手捧住酒壶,暖流沿着手心,窜进脚底头皮。他狠狠打了个寒战,舒坦地叹口气,懒洋洋靠在树干上,眯着眼自言自语。
“长天晦日,百丈空山,惟吾所享。真痛快,痛快啊!”
林烨拔开木塞,啜了一口。
“唔……”
真烫!
他慌忙吐出舌头,伸出冰凉的手,一个劲扇,拧起眉毛瞅着手里坑坑洼洼的破酒壶,做个吊眼长舌的鬼脸,将酒壶塞进棉袄里,当做暖手炉抱在怀中。
再抬起眼,目光便落在了三十多里外,源阳城高耸的城墙上。
心里便沉了沉。
三十多里路,若真想去,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可脚下被铁链拴住了似的,每每下定决心去找他,还没迈出城门,便被勒得鲜血淋淋,生生拽回原地。
翻来覆去,少说也有五次了。
可就是——不敢。
寻贤这一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经历过了。险些被杀人灭口,被当做密探绑押上山,亲眼见到赶尸人赶尸,还曾经误陷一个怪阵,困在里面两日两夜才被人救出来。
本以为能独自挨过这些,心志坚强了不止一星半点,脸皮也早厚得像城墙,饶是天塌地陷,也能端出淡定自若的笑脸来。可偏偏在这件事上,始终举棋不定,心孤意怯。
怕什么呢?
怕他嫌恶鄙夷?
怕他生起气来,那叫人心寒害怕的眼神?
怕这一年多的分离,磨光了彼此间的熟知默契?
也许都是,又也许……都不是。
想不通,如何也想不通。
林烨深深叹口气,失神的双眼遥遥望向源阳城的东北角——泓威镖行就坐落在那里。
小年……不知常臻如何过的,约莫跟兄弟们胡吃海喝花天酒地去了吧。
他有他的自在日子,自己丝毫插不上足。即便去了,也是个备受照顾的客人,一个附赘悬疣般的外人。
还不如——不去了罢。
他从怀里掏出不再烫人的酒壶,慢条斯理打开,含一口,品一口,咽一口。
默然独坐了许久许久,林烨低下头,在身旁捡起一根拇指粗的断枝,咬着酒壶口,略想了想,在坚硬干燥的地上信手写道:
“去岁花开今作土,
冬风落尽雁归来。
铜觥碧雀白帛老,
篦栉弦琴满陈埃。”
写完盯着最后三个字发起呆,无意识地在“陈”字下面,划出一条条横线。
一阵狂风刮过,林烨忙抬起袖子遮住嘴脸。待风过后再看去,黄土地上几不可见的清秀字迹,已被悉数吹散了。
沙土夹裹着深深的思念,落在源阳城中东北角的小院里。负手站在院中出神的男子,忽然间,便被风沙眯了双眼。
常臻包下一整家酒楼,犒赏兄弟们一年来的辛劳奔波。酒过三巡,他推说酒醉倦怠,一个人先告辞了。
此时,他正枕着只胳膊,仰面躺倒在冰凉的长石椅上,眼眸清亮,毫无醉意。
他抬起另一只手,晃晃酒壶。不经意间,竟喝得见了底。索性一口气全倒进嘴里,蹙着眉心,将喉中灼烧辛辣的痛感狠狠吞下去。
任长申一家老小被秘密释放,远走他乡,究竟去往何处,除却江南王,无人知晓。
泓京那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的豪奢府邸被常臻转手售出,得来的银两,大半作为任老板一家人的盘缠,常臻只留了一小部分,在源阳镖行附近买下一所小宅院。
不大的院落,几间小屋,一角回廊,半池清塘。
他特地请来花匠,在池塘边栽满梅花,又专门找来个擅长南方菜肴的大婶,还亲手画就一张草图,寻来工匠,对照图样,赶在年前,在池旁建起一间小小的暖阁。
修葺一新后,常臻站在暖阁中,闻着新木头的清香,透过雕窗,望向院中尚未绽放的红梅。
他兴致勃勃地想,林烨若看见这小院,一定会喜欢。可这会子,面对阴阴残月,咽下浊浊寒酒,他又不这么认为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派出去寻找林烨的镖师,丝毫音信都没有。大过年的,依他的性子,恐怕早跑到天山瑶池逍遥戏耍去了,怎会愿意待在源州这么荒秃秃的地界。更何况,他林二爷府上那么多花草亭阁,哪看得上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白麟说的没错,等他看遍了繁华盛世,赏遍了山河湖海,怎还看得上自己为他守护的那一片逼仄狭小的天地。
这么想着,便灰心沮丧起来。常臻自嘲一哂,随手将酒壶掷在地上。
酒壶“叮呤当啷”滚出老远,被梅树挡住了去路,打几个晃悠,停在树下。
他歪过头,没精打采地瞧向洒满朦胧月影的梅枝,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一年喝的闷酒,比过去五年里加起来还要多。酒量倒练出来了,心中烦难却丝毫不见消解。
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这话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