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七十七章 一场繁华一场梦(二)(1 / 1)
“叶先生,叶先生!”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一巴掌拍上林烨的肩膀,将他从思绪中硬拽回来。
林烨唬了一跳,手一抖,碗一歪,好些谷粒从破碗边漏出来,掉在地上。
登时有一大群鸡围上来,“咕咕”叫着,没命地疯抢,比上阵杀敌立军功还积极。
林烨用脚背扒拉开几只饿死鬼一般的母鸡,抬手在孩子脑袋上摸摸,笑道:“怎的?”
“叶先生,你也来瞧热闹吧!”孩子抓着他一只胳膊,拼命拽。
“什么热闹?”他坐着不动,颇懒得起身。
“有好些人骑着好大好大的马儿,穿着好亮好亮的铁衣裳,正往这儿来呢。”
林烨想起外面呼啸的冷风,缩缩脖子,有些不想去。心想,不就是大军来来回回折腾么,风尘仆仆的,没什么好看。
他咳嗽两声,道:“虎子,你自己去看吧,离远些,莫叫马蹄子给踢了。”
虎子担心地瞧着林烨:“叶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娘说这阵子天凉,要添新被褥了,叶先生有新被褥吗?”
林烨嘿嘿笑:“先生没病,就是口渴了想喝水。虎子若不愿一个人瞧热闹,拉上石头去吧。”
虎子平日里很是粘林烨,见他不想去,便耷拉下小脸,扁着嘴,有些失望。正准备撒娇耍赖拉他走,却见一个稍大些的孩子边喊边冲进来。
“叶先生快来看!这回的兵爷跟平常的不一样!”
林烨往远处扔一把谷粒,一群鸡便争先恐后,你啄我我挤你地跑走了。
“怎么不一样?”
“平常没这么大排场,今儿锣鼓喧天的,打着好些大旗,而且,是打西边来的。”
西边?
林烨心里一抖,问:“旗上写的什么?”
“海静什么王,第三个字不认识。”
林烨脑袋里“嗡”一声,愣住了。
这是要……班师了么?
他怔怔站起来,心不在焉道:“第三个字是郡。”慢吞吞放下瓷碗,立在原地出神。
班师……
是了,十城早已夺下,是时候回京了。
“叶先生?”石头拉着虎子,见林烨走了神,便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晃,“叶先生,我们先去了,再不去,就瞧不见那什么王了。”
“哦。”林烨抬眼,挥挥手,强笑:“去吧去吧,先生一会儿就来。”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出门去,林烨却还站在原地,寒风吹散了僵硬的笑容,呼吸逐渐急促。
锣鼓声渐渐传入耳中,想来大军快经过门前了。可脚下不知为何,一步也迈不动。
见?
不见?
见不见?
到底见不见?
想见,不敢见。
可真的……好想见。
胸口骤然间翻涌起剧痛,像吞下了一大把尖针,刺穿了心肺。
他弓下身,咬着唇,贝齿间泻出一声浅浅的呻/吟,恍若一声轻叹。
还是……还是见吧。
林烨攥攥拳头,心想,看热闹的人那么多,他定瞧不见自己。只看一眼,定也无妨。躲起来,只看一眼就走,看见他平安,便安心了。
他定定神,伸手扶上墙壁,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挪了半天,以为已经走出很远,可抬头一看,竟连院门都没出。
锣鼓声震耳欲聋,催命似的聒噪。
林烨突然急躁起来,心跳也快得骇人。以往竟不知道,从院中走到门口,距离竟这样远。
他深深吸口气,揉按几下胸口,抬起沉重的腿脚,试着跑两步,而后鼓起勇气,顶着冷风,一头冲出去。
白麟,等等我。稍稍等等我。
让我好好看你一眼,一个背影也好。
就看一眼,一眼。
****************
官道穿城而过,小城依路而建。
整个洛东城的居民都出动了一般,处处挤挤挨挨,人喊马嘶。
林烨气喘吁吁跑到正道上,已经走过去了好些人马。
他心里一凉,暗道糟糕,怕是来晚了。登时便有些许泄气,脚下失了力气,被人群推搡着,一步步向后退去,背贴在冷冰冰的砖墙上。却又松下一口气,紧绷的心弦软塌塌垂下,随风飘摇。
他扶着眩晕的额头,无声哂笑。
即便见到了又如何?连句话都说不上,与不见,又有何分别?
这么想着,便转过身,垂头丧气准备离开。
刚迈出两步,周围忽然人声大作,欢呼如蓄势待发的潮涌,冲垮摇摇欲坠的堤坝,一瞬间爆烈喷发。
他一惊,脚步略顿了顿。下意识抬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心跳便漏了一拍。
冽冽秋风鼓起一尘不染的战袍,周身银甲刺破晦暗的层云,比阳光更炫目。金冠之下,墨发恣意飞扬,衬得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愈发静默幽沉,深沼一样叫人陷入其中。
白麟策马驰在人群中,英俊的面上神采奕奕,唇角勾着一抹清淡的笑,微微颔首示意。
林烨垂手立在人群中,心里不知是欣还是苦。手指下意识攥住衣摆,抑制着指尖轻微的颤抖。
他再也不是那个站在毒日头里等待自己的少年,再也不是那个替林府采买打下手的少年,再也不会灰头土脸翻墙来看自己,再也不会坐在山间树下,讲着没头没尾的故事,与自己一起望向夜空中绚烂的烟花。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大铭未来的脊梁。他身上笼罩着耀眼的光环,如今即使伸出双手,或许……也再拥不住曾经平淡的温暖。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朝代更迭,时境变迁,当年是何人为海静郡王调兵遣将,定然不会载入史册。后世知不知晓自己立下的功劳,心里也并不当回事。只希望他能将自己为他做过的事,一件件装进心底,永远莫要忘怀。
林烨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抬手拢去被风吹散、打在脸上的头发。指尖上便多了些许湿润。
并不伤心。他这样安慰自己,只是有些失落罢了。
不过也不打紧,往后没有他,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等开春返回宛海,还是一样刻玉看店铺,只盏对浪花。
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
人群中,突然有个女娃娃挣脱开爹娘的怀抱,咯咯笑着跑到马前,冲白麟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
孩子的爹娘惊慌万分,赶忙要去将她抱回来。
白麟却露齿一笑,摆摆手,勒住马缰,轻松跃下马来,弯身便把孩子抱起,跟她的爹娘说了几句话。那两口子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跪倒在地,一个接一个的磕头。
白麟将他们扶起来,抱着孩子重新上马,指着远方逗她说话。小丫头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天地,激动得小脸通红,搂着他的脖子,凑过去,在脸上亲了一口。
林烨脑袋里登时滑过“慈祥”二字,噗嗤就笑了。
真好呐。
将来他有了女儿,定也是这副模样。
他会是个好父亲,一个博学多才,顶天立地,温柔深情的父亲。
队伍因一个孩子的突然出现放慢了速度,满眼花天锦地,耳畔金鼓喧阗。
林烨却瞧不见眼花缭乱的锣鼓旌旗,也听不见铺天盖地的喧嚣欢闹。
他的眼里,只放得下那一个人的身影,他的耳朵,只艰难地捕捉到那人道出的一两个字。
彼此之间只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却如同相距万水千山一样遥远。
一时间,林烨竟恍惚起来。恐怕彼此间本该如此,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那些清淡如水的眼神,那些平和温馨的话语,恐怕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痴心妄想的梦境。
啊,梦境。
美得让人心醉沉溺的梦境。
他穿着朴实的农家衣衫,连发簪都未插,藏匿在层层叠叠的人海里,丝毫不起眼。
尽管如此,白麟还是隐隐觉察到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绒软的花蕊一般,将周身轻轻拥裹。
那样温柔,那样和暖,好像有一双柔软的手,隔着虚空,轻轻在颊边爱抚。
他心里无端一颤,急忙放下怀中的孩子,四下里寻觅而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在他转过头的瞬间,林烨已背过身去,穿出人群,顺着墙边,一步一步慢慢离去。
身后,锣鼓声渐轻渐远,欢喜梦渐消渐散。
他无意识地盯着脚下灰暗干燥的石砖,忽然就觉得,也许这短暂一生中最弥足珍贵的瞬间,并非一个亲吻,一个拥抱,也非一厢□□,一室旖旎,而是那个微醺夏日的午后,与他相遇时,彼此间的第一眼相视。
所有一切,他的,自己的,皆由那一眼顾盼开始。
而此时此刻,我的眼中独有你,你的眼中却只有天下。
这一眼一厢情愿、兀自伤怀的顾盼,是否意味着一个终点,一场空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