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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第七十三章 金戈愧对刀下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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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丞相周广徜徉在温柔乡里,泡在美酒佳酿中,兀自认为海静郡王定将以失败告终时,白麟已手刃十二个欲临阵脱逃的士兵,杀一儆百,立军威定军心,并率领这一支东拼西凑不伦不类的兵马,夜袭函城青狼军大营。

主将虽不擅刀枪,却精于驭马,稳踞其上,始终不曾跌落,偶尔也能以□□挑下几个人头自救。而周身甲胄,即使只相隔一人的距离,也瞧不清面貌。

一旁策马紧随的男子,一身墨色大氅,气势雄浑,以刀光剑影为金盔铁甲,将二人护佑其中,翻手覆手间便是尸横遍野,血雨腥风。

闻讯赶来的援兵,突遇如雨毒箭,溃若蚁散。

原本狼群若未伤及要害,便无大碍。可这箭矢上渍满了枭花毒液,浸入血中,便能使狼眨眼间昏厥倒地,如何叫喊唿哨也无用。

青狼军在函城的守军原本不多,还得拆作几半,分守三座城门,端的是拆东墙补西墙,手忙脚乱。而骑兵的实力远远比不上大铭骑兵,碧石寨的马匹越不过大崇山,便在源州当地的商贩手中购得新马,兵与马之间缺乏配合,加之惊慌间乱了阵脚,打得毫无章法可言,冲上来便是白送命的把式。

如此一来,南门很快便被攻陷,其他城门也不攻自破。

青狼军各部将只觉这支大军甚是诡谲怪异,惊骇之下,弃了函城,舍了伤狼,作鸟兽散,退守其他城池。

后半夜,好似预示着一场混战的结束,平原上同往常一样,重新刮起大风。城头上插满金底红字的旌旗,篆书写就的“海静”二字在残月下猎猎招展。

为不惊扰百姓,白麟下令,营寨一律扎在城外,白日里进城后也不可花天酒地,违者按军法处置。

关狼群的围场依旧燃着一圈小火,以防误伤军士,受伤及中毒箭的狼群则关在单独一块场中,由他亲自照看。

将士们虽纳闷为何郡王这般懂狼,也暗地里埋怨郡王之令过于严苛,但好赖打了场胜仗,便少了几分不满,一夜未合眼,也乏得紧,收拾完城门下的尸首兵器,一个个都进帐歇息去了。

****************

城外密林中,一狼一人,相互倚靠。

狼眼上蒙着银色的眼罩,趴在草间假寐。

白麟卸下了银盔,漆黑的长发随意散在胸前肩头,屈着一条腿,枕在狼身上,阖眼小憩。

嘲风忽然抬起头,警惕得龇出獠牙。

白麟下意识睁眼,支起半身,却见碧蜓拨开低矮的树枝,跨过倒伏的枯树干,正缓缓走来。

一眼看罢,便又靠回去,冲碧蜓点点头,顺手在狼背上抚了几把,狼便顺从得趴回地上。

想起他与于励探了两日一夜的敌情,未曾歇息便又投入血战,便道:“今日有劳了。”

“不必。”碧蜓笑笑,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指指嘲风:“别人只养花鸟鱼虫,安少主可真养了个罕物。”

白麟微惊,看他一阵,笑道:“杀手果真是杀手,消息格外灵通,我便连辩解都省下了。”

碧蜓眼波轻转:“我还知道一个消息,郡王可愿听上一听?”

“哦?且说说看。”

碧蜓悠悠一笑,透过层层交叠的树杈,望向云间白月。

“丝缕雾湿竹伞,风软玉兰香散。萧肆懒凭窗,檐下酒空醉浅。云淡,云淡,露尽可逢君见?”

白麟琢磨琢磨,不解:“这是什么密语暗号?我只听得出是首写思情的词作。”

碧蜓摇摇头,漫声道:“并非密语,不过是叶霖叶公子作的词罢了。”说完便盯着白麟细看。

白麟一怔,“叶霖”是谁,他何尝不知?那日第一回见面,那人便以此自称。淡淡一笑,不动声色道:“是么。”

而后愈发向狼身上陷去,直要把整个身躯都隐匿起来一般。缄默半晌,才攥攥拳,强自稳住心神,问:“他还好么?”

这话他从未问过,一来是还不想叫谋士们得知其中关系,二来是不敢亲手揭开心里那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只怕一问出口,便再也忍不住,会抛下军国大事,扭头直奔爱人而去。

眨眼间便隐藏起来的消沉,却被碧蜓洞察细微的目光一丝不漏捕捉起来。本还想说叶公子身子不大好,但见白麟似是强打精神,话到嘴边便改成:“挺好。”

“那便好。”

白麟扯扯嘴角,为掩饰心绪,便垂下头,借着月光,看向沾满灰尘血污的掌心,心中阵阵隐痛。

露尽可逢君见……

如何逢,何处逢?

瞧这遍身血腥,还如何将他拥入怀中?一夜间便亲手夺去了数十条人命,烨儿若是知道了,该怎么想?恐怕连看自己一眼,都觉嫌恶唾弃。

其中几人看着甚是眼熟,恐怕往日也是打过照面的。可惜他们临死也不得知晓,到头来竟做了自己家二少主的刀下鬼。

杀人的心里憋屈,被杀的死的冤屈。眼睁睁看着他们濒死挣扎,满目恐惧,却又不可手软,只得狠下心来再补一枪,叫他们少受些活罪。

在这条尸骨累累的血路上越走越远,好似一脚踏入泥沼,插翅难逃。不知过个一年半载,是否会麻木不仁,对草芥人命视而不见。

天地苍黄,世事无常,人在其中,渺小如斯。说出的话绝非皆是正理,心中的执念未必都能兑现。

上回还口口声声说愿意学打仗,眼下看来,是万万不愿,再也不愿,刀架脖子上也不愿。

可不愿,又能如何?往后还不是一样要脚踏森森白骨,一步一个血红足印,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

烨儿说要救命而非夺命,可如今,却是夺了命,只为救自己。

月色影影绰绰,给巨狼披上了一层轻纱,看上去便少了些许凶狠。而那身影却显得愈发寥落疲惫,叫人不敢,也不忍惊动。

碧蜓见他人前一向淡然沉稳,眼下竟失了神,想是心伤得很了。便温言道:“你叫叶公子寻访贤士,是找对了人。”

白麟抬眼,面色已恢复如常。

“此话怎讲?”

碧蜓笑道:“他那套劝人的法子,换作旁人,实在也学不来。”

白麟纳闷道:“什么法子?”

碧蜓闲淡地侧靠在桩上,支着下颌,面朝白麟。

“以治国平天下各方游说,司空见惯,不提也罢。你可知他如何劝我?”

“如何?”

“我本不愿来,他非要与我争辩,我若输了便来,赢了便罢。”

“怎么跟打赌似的。”

“就是打赌。”碧蜓伸出跟手指,凭空点点,“他与我辩‘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与他辩‘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我却低估了他的伶牙俐齿,输得落花流水,但愿赌服输,便来了。”笑叹一声,“更何况,他出银子替我赎身,还叫清渚也一并来跟你讨差事,我若再不来,岂非辜负他一片美意?”

终成眷属?

白麟勾勾唇角,面色不改,心里却是辛酸甜蜜相交缠。

碧蜓看他一眼,接着道:“若遇着顽固不化难以说服的,就变着花样的赌。有一回赌棋艺,有一回赛丹青,还有一回,竟赌的是斗蛐蛐。”

白麟想象着林烨挽高袖子、明眸锃亮,大呼小叫直要大干一场的赌徒模样,低低笑出声来。

碧蜓也一笑,心想,这世间谁有情,情的谁,情有多深,一个眼神一句言语,便能参得透彻。何苦要刻意藏着掖着,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这番话看似乃是无心之言,却是特地来知会他的。只当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罢,不过想替叶公子传达一番心意,也为郡王宽宽心。

低头看向手背,混战中不知何时竟在那碧蜻蜓上划出一道血口,将其堪堪劈做左右两半,一分不差,一毫不离,似乎要将自己同那个人、那段过往一刀截开。

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实在放不下,便要另辟蹊径。真要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便是一生凄切悲苦,生无所望,死无所念。

清渚的苦心如今算是彻彻底底懂了,眼下只盼,这世上能再少一个犹自伤怀的痴心人。

正想着,忽闻林中传来踏碎草叶的声响,扭头见是常臻,便站起来,对白麟欠欠身:“郡王早些歇息,我先去了。”

**************

常臻拎来两个酒囊,抛给白麟一个,弯身在树桩子上坐下。

“喝了罢。压压惊。”

说着,自己也拔开手中酒囊的木塞,仰头狠灌。酒液顺着侧脸淌下几滴,扬袖子抹去,长吁口气,怎一个畅快淋漓。

“多谢。”

白麟接过,往嘴里倒一口,什么好滋味也没尝出来,只觉得又苦又辣。皱眉屏着气,咕咚咽下去,喝苦不拉几的汤药似的。

常臻倒不介意,将酒囊随手扔一旁,身子往下挪挪,脑袋枕在树桩上,仰面朝天翘起二郎腿。

“你无需觉得对不起谁,不过人各有命。效死沙场马革裹尸便是将士的命,若将他们换作你的际遇,恐怕早怨天恨地了。我笨嘴拙舌的,不会安慰人,你凑合着听吧。”

白麟垂着头,两指捏着木塞转来转去。

“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连你也算在其中。如今反倒叫你来安慰我……”一哂,“真是没用。”

常臻扭过头来看他:“老天爷想得周到,许你一物,便要取走一物,于谁都一样。若成日里想着我欠你,你欠我,还不得打起来,日子还过不过了。”

白麟只淡淡一笑,木塞子往空中扔去,等落下便接住,再扔,再接。

常臻见他不说话,扬扬一双剑眉:“你往日可从不曾这般丧气。”

“无妨,过阵子便不会了。”接着抛木塞,目光也随着木塞一上一下。

常臻盯他一阵,顺手在地上摸出枚石子,看准时机,猛地弹出。

“嘟”一声轻响,木塞被半空截住,掉落草间,骨碌碌滚远。

白麟伸手接了个空,愣了愣,笑了。

“好一手暗器功夫。”

常臻摆摆手:“我不擅长这个,顾千竹才叫一个绝。旁人都使的是刀箭镖针,他却使的是琴拨子,对手连个声响都没听见,就莫名其妙断了气。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改日定要好生讨教讨教。”

见白麟又沉默下去,便一骨碌起身,盘腿坐定,问道:“是了,明儿怎么个打法?”

白麟摇摇头:“明儿不打,先休整两日,还要安抚百姓。至于打法……咱们兵不够,也没有后援。我瞧着这附近好些林子,可用来做埋伏,便用诈降之计引他们进来,再瓮中捉鳖,用毒箭将其一网打尽。”

“狼军不上当该如何?”

白麟伸手拍拍懒洋洋眯着眼的嘲风:“头狼在,我大哥却不在,想来他并未亲自领兵,如此便少了一个劲敌。青狼军的情形我还是大致知晓的,往日里攻打西边小国,不过弹指一瞬间的事,一向无需用计,只一味进攻便足矣。久而久之,兵法便被疏忽了,我大哥身侧也没什么精于此道的谋士,想来这诈降之计,装得逼真一些,还是能糊弄过去的。若实在拿不下来,便先守住函城,而后……”顿一顿,“而后再做别的打算。”

他原想说,先守住函城,等起义军前来汇合,再重新出兵。可托林烨去深山老林里寻找起义军一事,实在不敢跟常臻说。若真告诉了他,恐怕就不是挨一拳头那么简单了。

常臻颔首:“你这将军的名头,今日算是名副其实了。”

白麟道:“不过是个名头,要与不要,无甚差别。不要还那么多人不服气,真逼着他们行跪礼喊将军,恐怕得提起刀砍我的脑袋。”

“后来者居上罢了,那些个老兵,真个有眼无珠。”

白麟透过黑黝黝的枝杈,望向城楼上火光中摇曳的旌旗。

“怨不得他们。叫你听一个三岁孩童的话,定也不甘心。只以儆效尤不足以服众,如今只得竭尽全力再打几场胜仗,他们才能心服口服。”

常臻看着他,心道,这人满打满算也才十六岁半,和林烨一样,不外乎一个少年郎。可看去倒跟滚爬多年的权臣谋士似的,愁得直要未老先衰满头华发了。还不若自己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辛苦是辛苦,但好赖算是自由身。

收回目光,枕着胳膊眼一闭,晃着脚摇着头。

“我算是瞧明白了,皇图霸业一场梦,真不如刀剑江湖一身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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