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六十七章 过河拆桥现蹊跷(一)(1 / 1)
文人雅士素来以广结友人为乐,即使相隔百千里,也有人愿长途跋涉,只为得知己二三。
与会者见林烨词风淡雅,为人平和,自然放不过他。刨根问底倒不至于,却是一一上前,互道景仰,愿与之相邀,一齐游园赏花,短调长歌。
盛情难却,闹得林烨好生难为情。期期艾艾半天,只道自己尚有要事在身,在玉琼城不会久留。而来日方长,若有缘分,自会再见。眼下先且别过,对大家不住。
群人见他如此坚持,虽觉遗憾,但也没理由再拦他,只得依惜道别。
待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林烨四下顾盼,寻寻觅觅,可那只碧蜻蜓,早不知飞去了何处。
本没想着这就找人,可冷不丁瞧见了,若不寻了来,好比一盘好菜摆在面前,正准备动筷子,却又被人无情端走,真个着急难受。
拍拍脑门,跨进一间烟斗铺问路。
掌柜的顶着张红光满面的圆脸,叼着根乌黑油亮的烟袋锅子,嘬着嘴儿,吐着烟圈,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指指桥对岸的方向,笑得别有意味。
林烨瞧见,便知被认作了恩客。干笑几声,躬身道谢,赶紧逃出门。
过了溪,走出两步,忽然想起那块石碑来。
复又拐回桥头,蹲在石碑前。
伸出食指,轻抚碑上阴文,将“杏子”二字,慢慢勾画一遍,停在最后一横上。
静静看一会儿,站起身,冲着石碑,鼻子里不屑一哼,喃喃道:“本少爷要追花蝴蝶去,狼崽子莫来扰我。”
言罢勾唇轻笑,起身拂袖而去。
林烨站在五岔路口的方坪中间,摸着后脑勺,左看右看,垂下头,长叹一口气。
玉琼城的道路,不像宛海那般方方正正,小巷小道比比皆是,七拐八转看不到头。
烟袋铺子掌柜的只指了方位,却没翎雀楼在哪条街上。
踟蹰一阵,正准备硬着头皮接着问路,忽然瞧见不远处,一个黑发素衣的身影,踏在云间一般,飘飘然出现在其中一条路上,而后拐进了一个小胡同。
林烨“啊”一声轻呼,忙不迭小跑追去。
可到跟前一看,小胡同里空无一人,狭小幽暗,而那只蜻蜓,又不见了影。
皱鼻子一跺脚,扭头记了记来路,朝胡同深处走去。
胡同尽头通向另一条横向的胡同,林烨刚准备拐弯,却听见了怪异的人声。
忙停下脚步,趴在墙上,探出一只眼睛窥视。
“碧、碧蜓!”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子,颈上一道长长的血痕,遍身血污。
碧蜓背对着林烨,身姿袅袅,青丝如瀑,长发尾端系着一条殷虹如血的细绳,散发在微风中起舞。
“少卿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碧蜓微微躬身,声音妖魅清冷。
男子压住颈上血口,指着他道:“你、你这是何意!”
碧蜓轻声一笑:“有人点名要大人的脑袋,碧蜓乃是前来索命的。”
男子颤颤巍巍向后退两步,怒喝:“碧蜓!你好大的胆子!平日里什么金银珠宝不曾赏你,你竟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哦?”碧蜓语调一挑,往前逼两步,“碧蜓乃是倌人,大人乃是恩客,碧蜓不过承欢献媚,大人不过贪欢一宿。行的都是见不得光之事,何来恩与义之说?”
男子冷汗直滴,手脚发抖,颤声质问:“你、你……你告诉我,你为何如此?是谁指使的你,是谁?!”
碧蜓向侧面悠悠迈出一步,闲懒地靠在青石砖墙上:“反正大人命不久矣,便告诉大人也无妨。碧蜓确是男妓,但同时也是个杀手。是谁指使,要去杀谁,都不重要。杀手只认银两,不认恩怨,如是而已。”
男子慌忙从衣襟掏出张银票,折几折,用力扔在碧蜓脚边。
“你拿去,拿去!若嫌少,我再加!只要你告诉我,是哪个狗贼要老子的命,只要、只要你饶我一命,你要多少,我都给!”
碧蜓笑笑,摊手:“并非我不愿告诉大人,只是碧蜓确实不知,还望大人海涵。至于银两……不管大人再加多少,也徒然无用。大人既已得知了碧蜓的身份,这脑袋,是万万留不得了。”
男子大惊,向后猛退,随即转身就跑。
碧蜓依旧靠在墙上,忽然一扬手,“铮”一声响,还没等林烨看清楚武器为何物,胡同里已腾起漫天血雾。
惊愕之中再看去,那男子竟被从中劈做两半,脑浆迸溅,血喷三丈。一分为二的尸身还兀自跑出几步,才“咚咚”两声,无力倒地。
碧蜓不慌不忙,慢悠悠摸出块水绿色的绢帕,擦拭金银玉器一般,仔细而缓慢的搽去手中利器上的血迹。搽完随手一扔,红绿相间的帕子,春花碧叶般飘然坠地,刹那间被浸成一片殷虹。
不知从何处冒出个黑衣人,利落地将尸身和帕子裹进草席里,拖上平板车,拉走了。
几步开外,血腥弥漫,四处红河。
一阵风吹来,林烨忙捂住口鼻,转到墙后,弯下身,连连作呕。
正抚着胸口喘气,又听“铮”一声轻响,身侧墙上,两块青砖,噼里啪啦碎裂,掉落在脚侧。
心中大惊,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撒腿就跑。
谁想刚没跑出两步,突然脚下一绊,脚腕一疼,向前一头扑倒在地。
慌忙滚坐起身,低头看去,裤脚每边一道划痕,淡淡的血迹渐渐散开。手心在石砖地上蹭破了皮,泥土和丝丝鲜血混在一起,疼得他直抽气。
视线里多了一双丝履。
林烨猛抬头,对上一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
他又疼又恼,又惊又怕,竭力定神,强自镇静道:“你怎的滥杀无辜!”
碧蜓秀眉一挑,语气轻佻:“原来叶公子不止爱作诗,还爱管闲事。”
“你叫他少卿大人,他可是朝廷重臣?”
不知是吓得脚软,还是脚腕疼痛所致,林烨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只得仰头盯着他,满面愤恨嫌恶。
“是又如何?”
碧蜓蹲下身,挑起他的下巴。
“啧啧,刚赏了叶公子一首好词,眼下就要取叶公子性命,在下真有些舍不得。”
林烨陡然大骇,面色煞白。却咬紧牙关,一把打开他的手,狠狠道:“一首好词,竟被你这等阴险歹毒之人赏去了,乃是本公子奇耻大辱!”
碧蜓眯起桃花眼,勾着一抹笑,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碧蜓不过做分内之职罢了,阴险歹毒,许说不上。”
言罢,在他脚腕伤处轻轻一捏,涌出一股鲜血。
林烨腿一缩,疼得一声短呼。刚呼出声,又急忙憋住,咬住嘴唇,直直瞪他。心想,白麟你这天杀的,这样的祸害,也叫我来寻?今日若不走运,真丧身此地,便是做鬼也要闹腾你,叫你日日不得安宁!
碧蜓伸出食指,从他的额头缓缓往下划,抚过鼻尖,停在下唇,点了点。
“叶公子如此好相貌,竟叫人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呸!”
林烨一口啐在他脸上,恼怒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怒喝:“要杀要剐,放麻利点儿,少跟本公子废话!”
碧蜓一愣,抬袖子拭去唾沫,挑唇笑笑:“适才还以为叶公子是个清雅人,眼下一看,脾气倒不小。”
站起身俯视林烨,目光阴戾,杀气尽现。
“罢了,叶公子要个利落死法,那便随了你。”
广袖轻抖,兵器在手。定睛看去,竟是一根琴弦。
林烨乃是外强中干,嘴里不畏生死,心里却如擂鼓,咚咚狠跳,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呼吸不畅。眼睛直愣愣盯着那根琴弦,只来得及暗骂一声“白麟你这混蛋”,就再也思考不得。
原来人之将死,压根儿不会回顾此生过往。只有漫天遍地的恐惧,盘丝一般将周身缠满。
琴弦随着碧蜓的动作,扬到半空。林烨下意识阖紧双眼,就等着如那少卿大人一般,被一劈两半。
时间仿佛几十载那样漫长。
“竹君。”
突然传来人声,遥远如在彼岸,却又真真切切在耳畔响起。
“清渚?”
碧蜓微怔,袖一振,收回琴弦:“你怎的在此处?”
声音里那份妖魅骤然消散,只叫人觉得婉转如歌。
“我正要去找你。”
林烨瞬间回魂,赶忙睁眼,却见眼前的素色袍摆已飘向了身侧。
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起来,几大步退到墙边,睁圆双眼看着两人,呼哧呼哧喘粗气。
却又一愣,这说话人,分明是主持诗会的贺清渚。
贺清渚也是一愣:“叶公子?”瞧见他身上血迹,转向碧蜓,皱眉责怪:“竹君,你怎的伤了他?”
碧蜓冷冷道:“他瞧见我杀人,怎还有不杀的理?”
贺清渚走上前,将惊魂未定的林烨拉到身后,和声道:“竹君,叶公子与你无仇无怨,且看在我的面上,莫要伤他。可好?”
碧蜓斜他一眼:“这理由你用了不下五次了,下回可否换些别的来?一道佳肴吃久了还嫌腻,更何况是这么一句无趣话。”轻哼一声,拂袖往胡同口走。
贺清渚憨厚一笑,习惯了似的,并未回答。转身对林烨道:“叫叶公子受惊了。碧蜓不过求个谋生之路罢了,还请叶公子莫要怪罪。”
林烨瞅瞅碧蜓的背影,再瞅瞅贺清渚脸上和善的笑容,有点发懵。
这算什么?
一个文士,一个杀手。
两人看似颇为熟稔,恐怕交情不浅。而文士一句话,杀手竟再无杀心。
莫不是又应了一物降一物这句话?
真个死里逃生,莫名其妙,大开眼界。
闭闭眼,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额上满是冷汗。
抬手一抹,汗水碰到手心里的划伤,刺疼刺疼。
“哎呦……”赶忙在身上擦,越擦越疼。
贺清渚拿过他的手,看了看手心,又蹲下身,查看他脚腕伤处,轻叹口气。
搀着林烨的胳膊,跟上碧蜓的脚步。
边走边道:“虽与叶公子不过一面之缘,还害得你受伤,但在下斗胆求叶公子一事,还请叶公子万万莫要拒绝。”
林烨满腹牢骚,但见他态度诚恳,只好道:“贺公子请说。”
贺清渚道:“碧蜓乃是杀手,公子也瞧见了。他身在其中,有如深陷泥沼,虽万般不愿,却因时日太久,难以脱身。还望叶公子万万莫要将碧蜓的身份公之于众,否则,定招来无数望报仇雪恨之人。待到那时,碧蜓恐怕便再无活路了。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还望叶公子能体谅体谅。”
林烨听见“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一句,稍稍愣了愣。本还想大义凛然反驳一通,怒火却被脑海中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无端浇灭不少。
不由暗忖,这事若被白麟碰上了,该作何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是坚守仁心仁德,固执己见,认定碧蜓十恶不赦?
正暗自为难,却听贺清渚又道:“凡事皆有两面,人也绝非恶极善极。碧蜓心中有苦难言,我在他身边好些年,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旁人或许不知晓,我却知道,碧蜓绝非怙恶不悛之辈,只不过一个不凑巧,不得不靠这行谋生罢了。叶公子是个读书人,想来……能明白我的意思。”一笑,“当然了,叶公子若无法视而不见,我也拦你不住。”
碧蜓走在几步之前,闻言停下,转过半身,睨着贺清渚。
“行了,跟个外人,说这么多作甚?我早是该死之人,如今多活一日,便是老天可怜我。”漠然扫向林烨,“叶公子爱说什么便说,不必听他的。”
“竹君,莫要再如此说。”贺清渚空出的一只手将碧蜓拉到身侧,握住他手腕,眼中不知是怜惜还是关切,“一面之缘是外人,这见过第二面,便是友人了。给叶公子道个歉,可好?”
碧蜓轻哼一声,别过脸,没道歉,却也没再口出狂言。
林烨隔着贺清渚,瞅一眼碧蜓,扁扁嘴。
想起适才那副血腥场面,不由自主打了个战。再想起碧蜓如寒潭一般的阴冷眼神,只觉从内到外,处处恶寒。
贺清渚这和事老当的好生不易,两边又各劝好几句,才换得林烨率先妥协。
“罢了罢了,我只当被狗咬了。”林烨皱眉嘟囔。
碧蜓闻言,拨开贺清渚的手,只身走在最前,直到返回宿处,都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