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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第六十三章 望尽天涯空对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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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捏着林烨的来信,一双剑眉深深蹙起,刀刃似的,直要把思念斩断。

半晌。

膝一弯,重重跌进椅中,仰面长叹。

林府的家用信笺,从掌中脱出,轻飘飘落地。

细看去,寥寥数语,字迹清秀,瞧不出悲喜。

先是几句问候,再道几句致歉,跟着几句早到的生辰祝福。

而后说开正题,道自己即将远游,归日未知,去向不定,希望他得空回来小住,替自己照看照看府上众人。若不愿,也不勉强。

常臻将另一只手举到眼前,盯着握在手心里的织锦发带。

看似质朴的墨色发带,转个方向,对着阳光,竟金光流溢,华贵异常。翻到里侧,发带一端绣着几个小字——不知来岁牡丹时,再逢何处。

不由摆首哂笑,满心凄楚,怅然若失。

林烨,你心中所想,是“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可我心中所想,却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何尝愿离去,何尝不愿日日与你满斟绿醑,看春/色风雨。

可我又如何能留下?你身旁另有良君相伴,你叫我……叫我如何面对?

逃。

除却这个字,竟毫无他法。

可逃,又能如何?

人是远逃他乡,可心,心却已然留下。

哪日哪夜,不是紧拥回忆睡去,再被刻骨相思惊醒?

哪日哪夜,不是只盏对白月,一杯杯咽下断喉苦泪?

曾经对江豪饮,执剑天涯,鞍马扬尘,豪迈旷达,如今竟落得如此消沉狼狈,实乃罪过,罪过。

师父所言,至情至性。儿时不知情深,未曾理解。如今看来,那句遗言中,唯有这一句,难比登天。

糊涂,糊涂啊……

他攥紧发带,颓然趴在桌上,脸深埋进肘中。

肘边再瞧不见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鼻中也再闻不到他发间清淡的香气。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千万缕绞索,早将周身缠遍,勒得处处血痕。却不能说,也不能喊。你听不见,也不能叫你听见。以往不能,如今,更不能。

林烨,我,我想你。

我好想你。

王六悄声进来,捡起地上信笺,大略扫过。

再瞥见镖头双拳上青白的骨节,不禁暗暗悲叹。

自从上回从宛海回来,头儿的性情说不上大变,却日渐沉郁。笑容变少许多,还易怒爱发火。原本兴冲冲奔着小公子而去,也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几天之内就打了来回不说,人也跟抽去了魂魄似的,总是心神不宁。

任老板出逃以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人身上。成日操劳疲惫,到晚上,似乎也休息不好。

前阵子还听一个小镖师说,晚上睡到一半,起来解大手,见头儿一个人坐在院里瞧月亮。等解完手出来,头儿还在瞧月亮,一动不曾动。原想叫一声,问问看可是有何吩咐,待离近了,却见他满面忡忡,早已失了神,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心里一哆嗦,便没敢问,悄悄回房去了。

王六听完,更是心忧,旁敲侧击问过一回,头儿直截了当打岔,连提都不让提,后来就也不敢再过问。

半夜也起身来看过几次,这人不是瞧月亮,就是仰面朝天,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痴傻了似的,不然就灌得酩酊大醉,疯言疯语,白日里还得装作如常,张罗这烂摊子。

英雄敌不过美人,铁汉耐不住秋思。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一颗心会被磨得洞穿,流光了血,连哭喊的力气也再留不下。

摇头轻叹一声,伸手搭上他的肩。

“头儿。”

常臻刹那间回神,抬头转身。

“哦,何事?”

王六装作瞧不见他深陷的眼眶,只道:“皇上谴人送来赏赐,正候在厅里,等头儿过去接圣旨。”

常臻情绪低落,正无处发泄,此言一出,不外乎火上浇油,一股怨怼怒气,“轰”一下直冲发冠。

“嘭!”

一拳狠狠砸桌上,怒喝:“谁稀罕他娘的赏赐,有种送大军来!我陈常臻等的是大军,大军!丢了这么些城池,他娘的,这该死的皇帝,脑子里可都是狗粪?”

王六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扯出个笑:“头儿,接了赏赐,分给兄弟们,也没什么不好。”

常臻豁然站起,死瞪着王六。

“你小子,可是被金银蒙了心?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如何不知晓?谁他娘的会为银两出战,天杀的,拿一百箱纹银砸死我,也挡不住他娘的青狼军!”

王六再退一步,欠身赔笑:“头儿是什么样的人,小的自然知晓。大军没来,倒也派来了几千兵士,约莫还能撑一阵子,皇帝大概也并非没做打算。这赏赐,不接也不成,好赖做做样子,啊?”

常臻紧咬牙关,隔得好一阵,才闭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罢了。我去。”

王六松口气,扬扬手里信笺,犹豫道:“头儿,小公子这事儿……”

常臻敛着眉,把信接过来,小心折好,塞进衣襟。

“你这就替我去办……不,你别去,换个他不识得的人去,日夜兼程,骑乘风赶去林府,把我那块备用腰牌给他,再把马留下。要不要的,是他的事,我心意到了。”

王六点头应了,瞧瞧他脸色,试探着问:“要不要……再捎句话?”

常臻垂头想一想,目光黯然。

“不必了,告诉他,林府我得空会去,嘱咐他一路小心便罢。别的……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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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三更。

林烨按住胸口,皱着眉闷咳几声,咽下一口甜腥。

指尖一遍遍抚过腰牌上龙飞凤舞的“陈”字,心里跟被沸水浇了似的,烧疼烧疼。

一路小心。

半年未曾见面,好容易联络一回,竟然就只说一句——一路小心。

他果然生气了,气得还不轻。

罢了,罢了。

真要解释,只能越描越黑。况且,他听见的,都是真的,没什么好辩解。

腰牌收进怀中,撑着书案站起身,走到床边,席地而坐,拉出床下大木箱,掀开盖子,伸手从箱底扒拉出常臻的玉坠,搁在手心里。

吊绳陈旧发白,白玉却依然晶莹无瑕,冰凉光滑,仿佛从未有人佩戴过。

怔怔看一会儿,叹口气,把玉坠系自己脖子上,打个死结。

又把未拆封的生辰礼找出来,翻来覆去瞧瞧那巴掌长的盒子,解开丝绳,揭开盖子,缎垫上,摆着一支月白透青的琼簪。

簪头上无多装饰,而当对在光下,凑近看去,指甲盖大的地方,竟雕着一副《双鹭图》。图中依依垂柳,双鹭觅食,格外精细。

暗暗赞叹一番,复又感伤起来。以往不曾知晓,常臻跑镖竟那样辛劳。每回还不忘搜罗来这些个别致新鲜的玩意儿,定费了不少心,真是难为他了。

伸手抽出发上白玉簪,换上琼簪。阖上箱盖,箱子推回床底。

拽着床柱,用了好几回劲才勉强站起来。眼前直泛白,忙在床沿上坐下,扶着额头,好一阵喘。

待缓过来些许,撩开被子,拽出早已偷偷打好的包袱,掂了掂,打开检查。

里头东西不多,也不太重。无非几件简单的换洗衣裳,白麟留下的信、书和银票,一小瓶安神露,些许银两,还有一张偷偷抄下的药方。

包袱系好搭上肩,披上风袍,慢慢挪到桌旁,写了张字条,压在砚台底下。

吹灭蜡烛,轻轻拉开门,探出脑袋,左右顾盼。

月色皎皎,四下无人。

蹑手蹑脚跨出门槛,掩上门。

贴着墙,偷偷摸摸溜到后院马厩,寻着乘风。

马儿稍显不安,打了半天嚏,安抚好一阵,总算认出小主人。鼻尖贴在他脸上,轻轻蹭。

林烨小声笑笑,一下下捋着鬃毛,凑近些,跟它说悄悄话。

“乘风乘风,许久未见,你想我不想?上回咱们去的地界儿太苦,满眼飞沙扬尘,深山穷谷,连根草毛毛都没有。这回啊,咱们时间充裕,大可四处走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乘风眨眨眼,喉咙里“呜噜”一声。

“嗯?没有?”林烨嘻嘻笑,“既然没有,那便听我的罢。咱们先往北边走,再往西边走,兜个大圈,最后回到原地。你说,可好啊?”

乘风歪过头,咬他肩上包袱。

“上回是凑热闹,这回咱们去会会那些个人中龙凤、狷介之士。虽算不是十拿九稳,但姑且试一试,绝不可一事无成。否则,咱们郡王可得深陷泥沼,成穷池之鱼了。

林烨把包袱卸下来,挂在马鞍上,却手一抖,不由愣住。

那马鞍显见是新换的,比先前那一副更柔软舒适。马缰摸在手里,顺滑柔韧,竟似密密缠了一层蚕丝线。

他两指捻着马缰,盯着马鞍,傻站一会儿,淡淡笑了。

“乘风,常臻跟你,可也这样说过悄悄话?他说他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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