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六十一章 夜长长无眠堪度(1 / 1)
林烨一口鲜血,将精气神一并吐了出来。
人倒下了不说,连身上仅剩的那点温暖烛光,也“噗”的一声,在黯淡冬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府众人惊惶万状,原本合家欢乐的元宵节,过得戚戚冷冷,凄凄惨惨,恍若清明。
那一碗殷虹的汤圆,森森然摆在桌上,看进眼中,叫人欲断魂肠。
老程悲伤难忍,惊恐难耐,摊倒在地。小棠和小桃哭哑了嗓子,也唤不醒锦被里雪一样苍白的人儿。
杜淳之落着泪,在床旁守了整整一晚。心里藏着长篇长篇的话语,却无从,也无法开口。
如何才能告诉他,常臻真正的心意,如何才能告诉他,这世上,并非只有白麟一人,愿将他装进心里。
林烨沉睡整整一宿,不愿醒,也醒不来。
梦里,铅色苍穹中,琼花柳絮,漫天飘散,一如那日在煮酒栈,带着海腥味的冷风中,情郎幽深的眼底。
雪下个不停,四周寂静洁白,绝美无暇,却刺骨寒冷,叫人难以呼吸。
没有人将他抱紧,没有人为他捂热手心,也没有人在他唇间流连。
没有人唤他“烨儿”,也没有人唤他“臭小子”。没有人与他共骑一马,也没有人与他彻夜缠绵。
冲出喉咙的呼喊,被簌簌梨花淹没,谁人也听不见。
这是只属于他一人的梦境,除了自己,再无旁人。
天还没亮全,杜淳之一头冲进凛冽寒气里,直奔王府,寻来平日里伺候姐姐的郎中,猛药狠灌,连施数针,扎得手腕额头直冒血,总算把林烨从碧落黄泉唤回了茫茫人间。
郎中诊完脉,依旧说这是心病,难除病根,需长期静养。
丫头们对着方子煎药去,郎中又谨慎嘱咐一番,说改日再来复诊,然后叹口气,摇着头离开。
杜淳之叫旁人先去歇息一阵,有自己陪着便是。她并无子女,又比林烨长十多岁,瞧见他,就跟看见孩子般,心底满是疼爱怜惜。
待房里清净下来,杜淳之坐在床头,一下下轻抚他煞白的脸颊。
“你啊,可把大家吓坏了。老程年纪大了,禁不住这么折腾。”
林烨扯起嘴角,无声惨笑。
“要不要我写封信,叫常臻回来瞧瞧?”
林烨摇摇头,想一想,再摇几下。
“你若不告诉他,改明儿他知道了,又要责怪。”
林烨勉力开口,哑着嗓子:“他、他不会……回来。”
杜淳之一叹:“何苦这般固执己见?你们俩好赖也一块儿长大,再怎么闹矛盾,也亲如兄弟。你隔这么老远担心他,他定也不放心你。”
林烨还是摇头。
杜淳之看他一阵,道:“那好,不告诉他,总得告诉郡王吧?”
林烨转转眼睛,瞧着她,淡淡一笑。
“姐姐知道了。”
“嗯。小年夜,我也在王府。”
“是么……”林烨无神地盯着帐幔,“这事绝不能告诉他。”
杜淳之皱眉:“这个也不能说,那个也不能说,你就是这么憋出病来的。”
林烨神色寡淡:“生老病死,不过寻常。天不会塌,地也不会陷,算不得事。即便就这么去了,也不过一抔黄土,两缕青烟,没什么大不了。”
“瞧你,净说胡话。”
杜妍之扶他起来,吹凉杯中淡茶,喂给他喝。
林烨就着手喝一口,满口血腥气,好生令人作呕。皱皱眉,又吐回杯子里,不愿再喝。一抬眼,却见杜淳之神色疲惫,心里不免内疚。
“姐姐乏了,回去吧,多谢姐姐照顾。”
杜淳之握住他凉冰冰的手:“不急,药还未煎好。等你吃完药睡下,我再走。”
杜淳之每日来探望,伺候他吃饭喝药,陪他说话解闷,只是这写信一事,再未提起。老程也问过一回,亦被林烨断然拒绝。
过得七八日,林烨间或虽还犯一回病,但好赖能下地走动走动。
坐在门槛上仰望过几回苍空,却再没盼来纷纷瑞雪。院里的梅花也都凋败了,满眼落蕊残红。
想起书里看过的那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又想起自己吟作的那句“菡萏谁摘忘盛瓶,灼灼不抵玉钩寒”,越想,心里越憋闷难过。
自己偏又没气力拾掇那遍地艳骨,只好叫人扫成一堆,架上劈柴干草,一把火全烧了。
屋内炭火烧得前所未有的旺,他也前所未有的虚弱畏寒,身子被掏空了一般,轻飘飘单薄薄,像个白纸糊就的人偶,一捏就断。
既然郎中吩咐过要静养,几位狐朋狗友前来看望,也就不敢多待。至多讲讲近来的新鲜事,说说他错过的热闹场面。
黑船上的洋人早带着木头盒子离开了丰安港,但日子,依旧和那拴着绳子的金坨子一样,左摇右晃,无休无止,无声无息。
魏穆言也来看小徒弟,格外爽快地接下所有刻玉的活,还打算另召一位徒弟,专打下手,叫他莫再劳累。
如此一来,便更加无所事事。
书看着看着,就乏得再瞧不进一个字,往往坐在床头,书还捧在手里,就沉睡过去。
词填着填着,就哀伤得再接不上下阕,胸口翻涌起无边的痛楚,不得不慌忙放弃。
若精神好些,就裹着厚袄,起身下地,俯在案旁,有一笔没一笔的画画。
生宣熟宣,不落丹青,惟墨色点染。
山水花鸟,不描工笔,仅随心写意。
画的,却不是杨柳过轻舟,山花照红颜。
而是——孤舟蓑笠寒江钓,辕门月下战旗靡,空山寂寺无人至,枯叶残荷听雨声。
写下“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那只羊毫,仿佛还带着那人独有的缱绻柔情,连不经意间勾勒出的清俊身影,看上去也多了几分真切。
画着画着,颤抖的手指就再也握不住笔杆。
嘀嗒,嘀嗒。
水迹在人像上洇开,两滴透明,三滴血红,像极了梅花缀雪,雨打青衫。
再下一刻,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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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仲春。
百草复苏,鸟飞鱼戏。
一日,泓威镖行的镖师敲开林府大门,送来个沉甸甸的信匣和一个包裹。
信匣上没有署名,小镖师也不清楚送信者是谁,只知那人千叮咛万嘱咐,又塞了好些银两,叫镖行切莫将其半途丢失,尽快送抵林府。
老程欣喜万分,理所当然认为,定是常臻率先妥协,给林烨道歉来了。抱着东西,一路小跑,直送到少爷手里。
林烨撑起身子,闻见熟悉的百合檀香,便知包裹里定然是沐颜斋的安神露。搁到一旁,捧着信匣,瞧见匣盖上的莲花绘纹,淡淡一笑。冲老程道了句谢话,匣子搂进被子,又躺了回去。
老程站在一旁,准备瞧好戏,谁知林烨丝毫没有要看信的意思,脸冲着墙,也看不见表情。只好给他掖好被角,退了出去。
林烨窝在被子里,指尖一遍遍抚摸着黑漆盖上的淡金芙蓉,久久不敢打开。
似害怕,似期待,又潜藏着悸动与悲伤,击的心口乱跳。
半晌。
轻叹口气,翻个身,趴在床头,小心翼翼掀开匣盖,捧出一大摞纸张。
一个大信封,一个小信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纸包。
一个个摆在眼前,挨个看了看,先拆纸包。
小纸包里是块白玉扇坠,坠子上的镂花和匣盖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大纸包里是那册《代语集》,银白绫缎,暗纹流光,比《朝暮集》来的更精美绝伦。
不由自主笑叹,这人心思细腻,又有情致,端的是位会哄人欢心的好情郎。
摸摸封面,凑近鼻尖闻闻书香,没翻开,掀开枕头,跟原先那本一齐,并排塞在枕下。
拿起两封信,翻过来瞧瞧落款,大信封上是“烨启,麟上”,小信封上则是“烨儿吾爱亲启,郎上”。
鼻子一酸,赶紧咽口唾沫,吞回去。
小心翼翼撕开小信封,抽出来一封信,还有一块竹木书签。
书签上镂刻的,竟是一首填完整的——《永遇乐·思良人》。
“静夜屏窗,砚寒朱浅,更漏声寂。画案描香,红芙落雨,袅袅双鳞戏。欢欣一纸,孤轮皓皎,笔坠墨污颓涕。夜长长,无眠堪度,泪干魂离襟浥。
高门敝户,金绡蓝缕,巷陌良人无觅。月落朝升,春来冬去,雁帖书倾意。待得来日,花间露下,执手婆娑相视。不知那、遥遥归处,可听吾呓?”
字迹小而细致,遒劲错落,正是白麟擅长的丘体。
一百零四个丹字,一百零四个思念。
一字字看过去,念到“孤轮”一句,便潸然泪下。待读到“良人无觅”,已啜泣难抑,脸埋进枕头,失声涕泗。
好容易停下来些许,抽噎着看完,断线珠子顺着眼角淌进枕边,唇角却扬起恬淡笑意。
抹抹眼睛,自言自语。
“混蛋,酸不溜丢,谁会跟、跟你婆娑相视?想的美……”
又重头念一遍,竹签也塞进枕下,去读那封信。
一首《永遇乐》,倾尽愁肠。相较之下,信里的话倒显平淡直白,用字也不甚考究,无非是道声平安,还有些许嘱咐。
只不过,信中还提及另外一事,让林烨颇为在意。
开年之后,兵部侍郎梁禹,私卖军械,证据确凿,已被捕入狱。梁府中搜出黄金白银数十万,一应上充国库,皇帝下令彻查其同党,同座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此之前,任老板已携妻妾子女闻风远逃,不知去处,至于泓威镖行各项事宜,则全权扔给了养子。
林烨盯着这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不知该放心,还是该忧心。
想必常臻乃是听从自己所言,将阿尔赤之话转达给了任老板。如此一来,即便任老板身首异处,也不至过于牵连常臻。万一查到他头上,白麟也定会旁敲侧击说些好话,问题不大。
但是,泓威镖行的重担落在他一人身上,不知吃不吃得消。往后,即便想回宛海来,恐也再不得空。
吐口气,把信小心折好,放在一旁。
再拆开大信封,却是一份住址,几张银票,以及一份名单。
林烨一骨碌爬起来,盘腿直坐,仔细研读。
源州的,琼州的,皖州的,留州的。除却人名,还详细写明了秉性,品格,行为方式,举止态度,以及偏好兴趣所在。
柳昭玉拟好名单之后,白麟斟酌斟酌,做了些许改动。
怕林烨受不住严寒,便划去了泠州的几人,又在更为重要的几个名字前面加注标记,并在信中嘱咐他量力而为,不必每人都务必访到。
林烨从头到尾看罢,轻哼一声,自言自语:“狼崽子,怎的瞧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