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六十章 良朋重聚别有意(二)(1 / 1)
泓京城,方圆五十余里。北临铜镜湖,南至御龙岭,皇宫坐落正中,宫外分作九九八十一坊及东西两市。御龙岭绵延几百里,坡北底下山坳里,乃是贫民聚集的白栏坊。
柳昭玉换上便服,白麟装作小厮,跟在后头,为了不打眼,又特地往脸上抹了一把土。
两人叫了辆车,打了壶酒,从城西北直奔城南端。
待下了车,白麟四下里看看,不由吃惊。
这白栏坊处处破棚烂屋,住户大都是生活贫苦的匠人。遍地阴沟稀泥,空气污浊不堪,竟比宛海贫民窟更不堪入目几分。
柳昭玉连脚下看都不看,轻车熟路往小巷中穿行。任凭泥水溅满鞋袜,沾满衣摆,也丝毫不显厌恶。回头瞧见白麟微蹙的眉间,谐谑道:“怎么,可是嫌脏了郡王尊衣,污了郡王尊眼?”
白麟紧跟其后:“我并非金枝玉叶。”
柳昭玉跨过横在地上的一只破铁锹,道:“既不嫌恶,想必是为袁道深感痛心了。”
“正是。”
迎面奔来只遍身癞疮的野狗,挡在路中,凶神恶煞,不住吠叫。
柳昭玉脚步微顿,正要贴着墙角避开,却听身后一声唿哨,那狗倏然退后一步,蔫耷耷“呜呜”两声,跟见到克星一般,惊恐万分,扭头逃走。
柳昭玉挑眉:“此乃何等妖功?原来郡王还会说畜生话。”
白麟一笑,这人今个一改清雅之相,话里带刺,谐谑不断,一会儿见了袁道,定还要好一顿挤兑奚落。
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等妖功,想来昭玉比我更在行。”
柳昭玉唇角一挑,顿觉此人着实可恨。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然,刚才在府里那一番言辞,定要全盘收回不可。
鼻子里哼一声,接着走路。
白麟兀自乐呵一阵,道:“昭玉,袁道既不愿受你济助,平日靠什么谋生?”
柳昭玉头也不回:“杂耍,背柴,卖野菜,挑担子,帮人写信念信,支摊子卖字画,能干什么干什么。”
白麟大吃一惊:“这怎么行?”
“更有甚者。上次跟着郡王无度挥霍,住了回湖畔客栈,为还我银子,连粪都挑过。”
白麟噎得说不出话,支吾道:“我……我不知情。”
柳昭玉背对着他,抬手摆摆:“不知者无罪。”突然停下脚,扭头,“哦,怪不得林烨说,袁道若讨不到差事,便找你去。那会子没听出味儿来,现在我可是明白了。”
白麟尴尬不已,讪讪受他一睨。
柳昭玉摇头嗤笑:“罢了罢了,林烨也是远虑。不过,你当着袁道的面,可千万别说他那屋子环堵萧然,省得他抄家伙撵人,再不认你。”
白麟忙道:“自然不会,不会。”
左转右绕,又走得小半刻,两人拐进一条一丈宽的窄巷。
巷内阴沟阻塞,污水横流,臭气呛人。
有人在水中摆了几块砖,权当踏脚,供人行路。
柳昭玉小心翼翼踩着只能露出表面的黑砖头,挪到一扇窄门前,上一节台阶,伸手轻敲。
“谁啊?”里头有人喊。
柳昭玉:“袁道,是我。”
屋内传来笑声,袁道“咚咚”跑来,一把拉开门。
“你不是要回府么,为何又往我这破屋子跑?”
“刚回过了。”柳昭玉一笑,站在门口,“你昨个不是说,海静郡王所作所为,大快人心,令人钦佩,看样子是个正人君子,何时定要结交一番才是么。我便随了你的愿,这就把人给你领来了。”
“啊?”袁道吃了一惊,手足无措,转着身子,四下里看看,面色焦急:“我这、我这屋里连个干净坐的地方都没有,郡王尊贵,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白麟扶着外墙,踩在为数不多的几块砖上,从柳昭玉身后探出个头。
“使得使得,郡王不甚尊贵,也不甚讲究。”
袁道又吃一惊,瞪着铜铃眼,指着白麟:“这不是、你不是……白老弟?”转向柳昭玉,“昭玉,这怎么回事?”
柳昭玉一声低笑,踏进门,随手拉过一把乌漆墨黑的藤椅,坐了下来。
“正如你所见。这混账刁钻卑鄙,欺瞒友人不说,适才竟敢将本公子一军,叫人好生气恼。”拍拍桌子,“本公子最厌恶瞒天昧地之辈,袁道,你可要好好评评理。”
袁道在两人脸上挨个瞅瞅,没看出恼,只看出愉悦,想来昭玉也不过是打趣罢了。
嘿嘿一笑,冲白麟抱拳一拜,伸手将他延入。
“白老……呃,小人这屋子上雨旁风,也没有好茶好酒伺候,还望郡王爷莫要怪罪。”
柳昭玉笑道:“袁道,这厮有错在先,我叫你评理,你为何还这般毕恭毕敬?平日你我在戏园听戏,与戏子间也都互称表字姓名,不分尊卑君臣,这是惯常规矩。如今他成了郡王,改日就算他作了皇上,也不该坏了兄弟间的默契。”
“这……”袁道有些为难。
白麟把酒坛塞给袁道,作揖回礼:“小弟失敬,失敬,袁兄不必如此。今日特地带好酒来请罪,良朋佳醑,咱们一醉泯恩仇,如何?”
袁道眨几下眼,哈哈笑:“罢了罢了,我袁道是个爽快人,客气来客气去,倒显生疏做作了。快请坐,请坐。”
往门外探出头去,左右瞧瞧,道:“只是这三缺一,不成局。”扭头看着白麟,疑惑道,“为何不见林老弟?”
柳昭玉忙道:“林烨家中有事,不得空上京,人还在宛海。”
白麟干笑一声,附和:“正是,正是。”
袁道面上稍显失望,继而又笑起来,关上门,坐到两人对面的木板床上。
“适才说你将了昭玉一军,是怎么回事?这偌大泓京,能叫柳三才子低头认输的,倒也没几人。
柳昭玉支着侧脸,哼道:“这混账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扮作这小厮模样,打着替海静郡王送赔礼的旗号,送来十几个红绸大箱。谁知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半分好心,原是为了将我拉上贼船,助他寻贤纳士。”
袁道抱着酒坛,拍掉泥封,不解:“这不是好事么?”
“只是为了这个就算了,你可知这厮往箱里装的什么?”
柳昭玉素来儒雅,今日却颇为反常,句句带脏字,言辞也不甚客气,听得袁道既讶然又好笑。
“装的什么?莫不是美人?”
“若真是美人,俗是俗些,但起码还有诚意。”柳昭玉递过去三只破碗,道:“他认定我不会收,便单单做样子。为压分量,竟只装了柴火!”
袁道正把几只碗排在床板上,抱着酒坛倒酒。闻言一愣,停下手,指着白麟,哈哈大笑。
“好个白老弟,负柴请罪,实在妙极!”
白麟坐在一旁笑,一直没说话。
柳昭玉扬扬下巴,对白麟道:“瞧我说的如何,他比我好说话,不以为然不说,胳膊肘还朝外拐,竟连声称道起来。你这就将他收回郡王府罢,有他为你左右臂膀,定能过关斩将,势如破竹。”
白麟知他好意,眼中满是感激。
从袁道手中接过酒碗,少的那碗递给柳昭玉。
道:“袁道,你若不嫌官职低,可否屈就,作我府上门客?短时日内能否升官进爵,我不敢妄言。但我定会与你祸福与共,风雨同舟。”
柳昭玉扬扬酒碗,小呷一口,收去面上嘲弄之色,郑重道:“袁道,白麟如今处境危难,且孤立无援,我不便出面襄助,你可否雪中送炭?”
袁道捧着碗,看着白麟,想一想,道:“出谋划策,我比不上昭玉,刀枪棍棒,我比不上侍卫,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白麟摇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在玄净和尚的铜钵里垒的枝叶?”
袁道点点头。
“你可还记得,林烨说的那番话?”
袁道回忆回忆,道:“高级将领及文士,需文成武德,面面俱到。”
“正是。”
袁道沉吟片刻:“如是这般,我倒可尽力一试。”
白麟眼中锃亮,对柳昭玉一笑,扭头:“袁道,这可是贼船,上去可就下不来了,你可要想好。”
袁道毫不在意,摆手:“我独孑一人,兄弟有难,定将赴汤蹈火,毫无后顾之忧。况且……”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不怕白老弟笑话。去年得中举人,本有机会赴泠州任县令。但思来想去,总觉屈才,昭玉也不赞成。可开春科考,我并无十分把握。若不得高中,不知何时才能涉入官场。我如今光景,老弟也瞧见了,实在不堪。能有机会入郡王府,说好听,是助你一臂之力,也算上天助我摆脱窘困。说不好听,则是攀龙附凤。不过,不管怎么说,就算自私自利吧,这差事,我愿意接。”
白麟忙起身一拜:“说的哪里话,有袁道相助,我求之不得。你品性如何,我一清二楚,何来自私自利、攀龙附凤之说?”两手捧起酒碗,敬袁道,“小弟就此谢过,改日定亲迎袁兄入府供职。”
袁道也端起碗起身,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兄弟海涵,往后还请多关照,有失当之处,还望兄弟及时指出。”
两人碰碗对饮,一干而尽,相视片刻,朗声大笑。
柳昭玉闲坐一旁,看两人你一来我一去的客套,无声笑笑,插嘴:“袁道,你可万万莫要如此低声下四、奴颜婢膝,否则,不知这混账往后该如何给你脸色看。”
白麟扭过头,一双黑眸亮晶晶斜来,有如月下深潭,看得柳昭玉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别开眼。
“昭玉,金昭玉粹这四个字,今儿看来,倒有些徒有其名啊。”
柳昭玉垂眼拱手:“惭愧惭愧,在下本非金玉,不似林公子那般纯粹无邪,昭粹二字,恐担当不起。郡王过奖了。”
袁道见两人抬起杠来,似没个完,乐呵呵出来打圆场:“罢了罢了,早猜着白麟有难言之隐,如今想想,除却隐瞒身份,也并没有其他过错,昭玉,你就饶了他吧。你们俩这嘴,一个比一个不饶人。一来一去,冷嘲热讽,若伤了和气,我这笨嘴拙舌,可万万劝不住。”
走上前去,抓住两人的手,搭在一块儿。
“来,快快摒弃前仇,尽释前嫌,翻过这篇,莫要再提。”
白麟露齿一笑,握住柳昭玉的手,坦坦荡荡,浩浩然然。
柳昭玉的手却不由一抖,仰起头,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头脑赫然一阵眩晕,一股奇妙的思绪涌上心间。
暖而刺骨,甜而酸涩,澈而浓烈,欣而苦楚。
忽然就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