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五十二章 男儿壮志冲凌云(二)(1 / 1)
白麟吐出口气,闭闭眼,倍感疲惫。一身光环骤然熄灭,又恢复到平日的模样。
“乏了?”林烨坐上膝头,扭身勾上脖子,“我当你乐在其中呢。”
“逼不得已为之,哪能真拿这当乐子?”
林烨咧嘴笑:“不过刚那样,威风得紧。”
“不过唱台戏罢了。扮上有味儿,不扮上,唱得再好,也不是那么回事。”抬手勾过后脑勺,贴上去吻了吻,“在你面前无需扮相,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你喜欢看戏?”
“我娘喜欢看,小时候,漠子戏班常被召进宫去,一连唱好些天,宫里的孩童也都聚在一起,看懂看不懂的,总归是个玩乐。
“没见你看过戏。”
白麟垂眼:“来宛海之前,在泓京看过一回,讲的竟是衔云宫中的跌宕风云。自己的故事,再凄惨悲凉,搬上戏台,瞧在别人眼里,也都成了事不关己的乐子。毕竟有些伤怀,后来……就再没看过。”
近来总有意无意说起儿时旧事,既然他愿问愿听,便多说些。仿佛说得多了,就能把自己种进他心里,越种越深,直到根深叶茂,狂风暴雨也撼之不动。心里抱着些许渺茫希望,但愿扎根越深,他越不愿分开,能答应一同上京去。
“你很想你娘?”
“既然是娘亲,何来不想的道理?”想起母亲的关爱,不由微笑,“以前就只有娘疼我,爹永远唱黑脸,娘永远唱白脸。在她面前说话,也没任何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
“真好呐。我也想我娘,可惜连见都没见过。”
人疲乏之时,脆弱与无助最易冲破理智,鱼贯而出。白麟看着林烨脸上充满羡慕的微笑,忽然间悲戚怆然。
此生最怕离别,却三番五次经受离别。与亲人,与友人,与爱人,一次比一次痛彻心扉,一回比一回缠绵悱恻。
还没上京,就已经遭人暗算,真跨进那朱门金顶,凤阙龙城,还不知有多少阴谋诡计专等着自己上钩。一步迈错,身败名裂,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林烨道长痛不如短痛,可这情又不是冰溜子,说化就化,说断就断。可若不断,天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舍不得松手,又舍不得让他独自等待。不愿逼他,那就只得反过来逼自己。
吸口气,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侧脸上一颗浅痣,安慰他,也似坚定自己一般,道:“烨儿,你有我,我疼你。”
林烨微怔,腼腆道:“我知道,不过这是两码事。况且……”怏怏一笑,不说了。
况且,你就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你上哪儿疼我去,我又上哪儿去找你?
白麟心知肚明,“况且”二字后头的话,就是彼此最不愿提起的伤心事。
摇摇头挥去感伤,岔开话题:“烨儿,适才那番问责,你听明白几成?”
林烨抬眼,瞧见他面上掩不住的惫色,心疼地凑上去亲亲嘴唇,道:“七八成。”
“哦?”白麟含笑瞧着他:“烨儿若是军师,我这做主公的,可省下不少口舌。不过还是说说看,主公好为你指点那两成迷津。”
“呸!官爷当上瘾了不成?”斜乜一眼,折扇在手心里敲敲,“这有何难?惯使兵器问的是武,半句经史考的是文。沈振乃是一介武夫,没念过多少书不说,还心高气傲,不屑与此。一开始唯唯诺诺,不分青红皂白,叩头就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来听闻传信便免罪,二话不说抬脚就走,是谓忠勇不足,贪生怕死,给奶就是娘,上不得战场。为王爷效力七年尚且如此,只跟你个一年半载,还没等熟络,旁人稍加恩惠便足以买通,放在身边也是祸害。”
“相较之下,唐易话少性子直,是一则一,是二则二,但并非不动脑子,说出来的话,虽诚实,却经过仔细思量,懂得揣摩君心,见机行事,非愚忠,亦非不忠。他又惯使马刀、长剑与长矛,适合马上作战,书读的不多,但并非大字不识,若想培养他,不过一朝一夕之事。因此,从文韬武略、心性气度上面看,唐易与沈振相比,略胜一筹。”
眼角里一瞥,“怎么样,微臣说的,是也不是?”
白麟点头:“烨儿如此远见卓识,不当官,倒可惜了。”
“少来这一套。”一扇子敲上脑门儿,“想跟我套话,拉我上钩,没那么容易。我不跟你上京,此话莫再提。”
白麟苦笑:“好,不提不提。你接着说。”
林烨瞪他一眼,目光往旁边瞟去,停在破窗户上,压低声音:“唐易曾于宫中任职,对皇宫巡防、守卫、换岗及环境等定然熟稔。你两眼一抹黑,一旦起兵或遇险,得有人暗中支应才是。江南王怎么说都是个闲散王爷,看封号就知。依照大铭封爵制度,一字王号为亲王,二字王号为郡王。别的王爷,如兴王,庆王,都是一个字,可江南王,却偏偏是二字。不知皇帝当年封爵时是否有意为之,但由此可见,江南王在朝中,可谓势单力薄。皇帝再怎么偏袒你,明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因此,一旦储位之争提上日程,你势必处于下风。”
“南泠郡王赵瑞谨一招未得手,待入宫之后,势必卷土重来,好封住你的口,免除后患。世子赵瑞德也非鼠辈,听闻他才气过人,满腹经纶,恐怕与你不分上下。海静郡王虽出身低微,但一日不除,便是养虎为患,再卑不足道,也是块绊脚石。且不论他们俩如何斗高低,你的处境,定然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如此一来,你所需的不仅仅是亲随,而是随时可同你出生入死的死士。年岁越大的人越不爱冒险,沈振年已三十,况且家中还有妻女,没临阵脱逃已是万幸,绝不可能同你荣辱与共。”
“依上所述,唐易才是上佳人选,沈振还是跟着闲散王爷享清福的好。至于曲辕犁和直辕犁……”扭头冲白麟一笑,“我连见都没见过,实在不知你用意何在。”
白麟静静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心情格外复杂。
林烨见微知著,竟能将方方面面都思虑得如此全面,可谓耳聪目明。但如此一来,也可见他心中忧虑有多深。
为彼此能心照神交而不胜欣慰,同时又肝胆俱裂,情愿他想不了这么远,仅仅折柳伤离别,如同相送不日而归的友人。
“你啊……”伸手将人揽进身前,连连啄吻。
这一句“你啊”,充满了深情,溺爱,愧疚与怜惜。这话白麟不止说过一次,林烨也清清楚楚记得。
喜欢听,又害怕听。他会这样说,定是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定是心中五味杂陈,却无法诉说。这是他所独有的情话,比呢哝细语,更叫人无法自拔。
林烨忍着心头闷痛,笑道:“莫吊人胃口,快说。”
“嗯,这句你不懂,也无可厚非。”打开他手中折扇,心不在焉倒着打量扇面上的半朵白莲,“碧石寨有项传统,凡宗室子弟,十二岁以上,每隔三年,需下至民间,亲耕三个月。”
“三个月?”林烨一奇,“大铭天子祭农神,率王公大臣亲耕,一日就够了。”
“天子亲耕,乃是古礼,以共粢盛,以示重农。狼主亲耕并非祭礼,而是借此体察民情。与百姓同吃同住,方能看出他们过得好不好,与农户同耕同作,方能知晓他们有何所需。因而在我看来,曾事农桑者,若一日为官,思虑问题时,更能做到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林烨感叹:“这倒是个好法子,你若能将此推行至大铭,功不可没啊。”愈发觉得情郎深藏不露,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德。
白麟正欲接话,门却被叩响。
“郡……主子。”
林烨忙站起身,挪到一边椅子上去。白麟亦收起疲惫与柔情,带上冷静沉着的面具。
“进来。”
唐易推门进来,插上门闩,抱拳:“郡王,都办妥了。”
“好。附近可还有可疑之人徘徊?”
“小人特地留了心,还去山头上转了两圈,并未发觉不妥。”
白麟暗喜,这个人行事谨慎,还知道要多个心眼儿,不错。
“好,辛苦了。”
唐易一笑:“小人分内之事罢了。”
白麟拉开身边一把椅子:“坐。”
唐易一愣,没动:“小人……小人不敢。”
白麟拍拍椅子上的缎面垫子:“这儿没别人,烨儿和我的关系,想必你跟了一路,也瞧明白了。都是自己人,无需见外。”
唐易见他不再自称郡王,又说起私事,不禁诧异。抬眼瞥一眼林烨,只瞧见善意,没瞧出别的。方才说还有事要交代,也不知是什么事。
犹豫一阵,脚伸出去半步,又缩回来,没敢再往前。这屁股要坐下去了,要么一步登天,要么失足坠崖,一念之差,关乎命运啊。
林烨不给他时间思考,出来打圆场,把人硬拉到椅子上坐下,拍拍肩,笑:“你们郡王不讲究这些个繁文缛节,就想跟你交个朋友罢了,莫紧张,莫紧张。”
“交、交朋友?”屁股还没挨稳凳子,就弹了起来。
林烨手一压,又按回去:“说是如此说,其实是想劳烦阁下,帮个忙,大忙。”
“什么、什么忙?”唐易只觉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把舌头拽折了似的,说话都不利落了。“主子请、请说。”
“唐易,你是直爽人,跟直爽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白麟顿一顿,“你可知赵瑞谨为何要杀我?”
“小人不知。”
“好,今次咱们便把话说开了。”看着他,一字一顿:“因为,此次进宫,不为别的,只为争储。”
“什么!”唐易大惊,霍然站起,“这、这怎么……主子,这是……”
白麟伸手凭空按按:“莫惊慌,这事你迟早会知道,天下人都会知道,只不过暂且秘而不宣罢了。”
唐易缓缓坐回去,瞪圆眼睛:“那主子的意思是……小人是说,帮忙的意思是……”
白麟点头:“我想让你随我进京。”
唐易怔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微张着嘴,呆了。
林烨等半天没见人动弹,歪过头,在他面前晃晃手指头:“哎哎,说句话,你说句话,这么一下子就出窍了?”
“烨儿。”白麟笑笑,“莫捣乱。”
林烨走回来,蹭到身边坐下,笑嘻嘻道:“瞧瞧,惊魂难定,三魄去了两魄。”
唐易闻言,总算稍微回神:“主子,小人乃是王府侍卫,这事恐怕……”
“无妨。”白麟肯定道,“我叫沈振回去传话,正是此意。我跟王爷要人,王爷没有不给的理。我就要你句准话,跟,还是不跟。”
唐易愣愣道:“主子,容小人、容小人想想……”
这屁股底下坐着的,哪是椅子啊,分明一边是天山瑶池,一边是阴曹地府,就看一刀子迎面扎来,身子往哪边倒,屁股往哪边斜啊。
“那是自然,我不会强人所难。海静郡王的处境,你也瞧见了。入宫定然凶险,可一旦事成,你也前途无量。”
“小人明白。”
唐易紧抿双唇,犹豫不定,忍不住抬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位郡王爷。黑眸深目,周身清雅,又满含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高贵,好似青松劲柏,静静立在寒风骤雪中,屹然不动,恒古不变。
林烨见他拿不定主意,插嘴:“纵然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之说,但如若等闲数十载,华发尽白头,黄泉路回首远望,身后无飞沙扬尘,亦无人将你祭奠。到那时,你是恨呢,还是不恨呢?这‘千古恨’一词,解法繁多,就看你怎么想了。”
白麟抬手抚上他脑袋,脸还冲着唐易:“人各有志,舍身涉险与平安度日,不外乎两种活法,不分伯仲。唐易,你不必勉为其难。”
“诶。”林烨不以为然,对白麟摇头,“怎会不分高低上下?太/祖皇帝当年若不兴兵入关,咱们大铭后裔,保不定还在哪座山头上赶马喂羊,喝风吃土呢。”
白麟不甚同意:“这例子举得不好,太/祖入关,乃是为天灾所迫,情势所逼,否则,大铭百姓在耳羌族的外族统治下,照样安居乐业,各得其所。谁也不愿大动干戈,谁也不喜血雨腥风,此乃人之常情。”
林烨指节敲敲桌面:“好,既然你说形势紧迫乃是刀光剑影的导/火/索,那咱们就来论论如今这形势。”
“怎么说?”
林烨“啪”一声合起折扇,起身在房中缓缓踱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盛衰迭代,消替流转。大铭如今三面楚歌,北有耳羌,西有碧石,南有倭寇。而朝廷积弱已久,皇帝懦弱,百官贪惰,朝堂上下,竟无一人能言重九鼎,导国运之去从。谁人敢言耳羌不会大举破关,谁人敢道狼军不会伺机而动,谁人又敢料平定倭患指日可待?”停步,猛回身,扇尖遥遥指住白麟,“你倒说说看,当下何尝就不是鱼游沸鼎,鸟覆危巢?何尝就不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此时不涉险,更待何时?”
黑目流光,神采飞扬,翩翩风度,周身飒爽。
白麟不由看呆了,只觉眼前人耀眼如朝阳,灿烂胜霞光。又不乏白莲般的卓绝风姿,秀挺灵动。一眼看罢,便已神摇意夺,挪不开目光。
至于这话的内容……闭眼一笑,哪是对唐易说的,分明就是字字如针,迎面扎来,告诫自己不可轻言放弃,畏缩不前。
真是,有话就直说,耍哪门子心眼?
揉揉眉心,扬扬手:“说得好,接着说。”
林烨见他听懂了,吸口气,眼神锁住唐易:“自古寒门多才俊,乱世江山出英雄。畏葸不前与舍身取义,不过一念之差。穷尽一身武学,莫非只为看家守院,卫护王府?男子汉顶天立地,何不闯出一片天地,不为旁人,只为自己。”扬扬下巴,“唐易,你说,是也不是?”
“我……”唐易微张着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一双眼睛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暗忖,嘿,这小两口,一唱一和,还一正一反,唱对台戏。尤其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公子哥,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竟叫人无法反驳,又无端热血沸腾。
当年爹拼死拼活,日日吃糠咽菜,凑出银两供自己上武馆,盼望儿能奋勇杀敌,长出息称英雄。现在倒好,该上战场的给人当小厮使唤,上了战场的,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真他娘的丢人现眼。
郡王对自己寄予厚望,又不愿强按牛头,乃是仁心仁德。可正如林公子所说,王府亲兵,到头了也还是个亲兵。若跟随郡王杀敌闯天下,运气好,混出模样来,岂不是能耀武扬威,光宗耀祖?
古人说什么来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青心照丹……不对,留取丹心照汗青,不如也来照一回汗青,言一回凌云,也不枉费爹一番苦心。家里还有好几个兄弟,少一个儿子,绝不了唐家血脉。铮铮铁汉,又无后顾之忧,掉头不过碗口大的疤,还怕了不成?
眉一敛,心一定,咽口唾沫,起身抽出腰间剑,弯腰搁地上,撩起前襟跪下,双手覆上凛寒剑刃,俯身叩首,朗声道:“小人唐易,愿跟随郡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