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五十二章 男儿壮志冲凌云(一)(1 / 1)
接下来审问,就没林烨什么事儿了,瞧热闹便是,顺带欣赏情郎英姿。
林烨从未见过白麟脸上这副神情,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淡,眼神却仿佛冰刀,锋利耀眼,寒冷镇定。叫人疏离恐慌,又被深深吸引。
不由自主叹赏,皇子就是皇子,一旦露出锋芒,凛凛威风,从内到外,挡都挡不住,直要把那身士子衣裳刺出千疮百孔。
而这风骨又与常臻截然不同,如果将常臻比作张扬桀骜的雄鹰,白麟则是沉着高傲的卧龙。年纪与常臻相比,虽显小些,脾气却一点也不小,气度则更胜一筹。两人都气宇轩昂,又各有千秋。
两位随从起先对这位出自市井的郡王不屑一顾,被王爷派来跟踪监视,更是嗤之以鼻,敷衍了事。一路压根儿没发现刺客不说,适才一直蹲在房梁上无所事事,若非林烨这么一叫唤,简直要酣然大睡而去。
眼下一瞧郡王小臂,再一瞧那眼神,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麟手指轻敲茶几,悠悠道:“是本王赏你们好呢,还是自个儿去江南王那儿领赏?”
依照大铭典章制度,凡亲王府,设长史两名,执管府中政令,典薄两名,辅佐长史,掌管文书,宾友门客若干,另配亲兵三千,郡王府则配一千五,担负护卫,警戒,传讯等任务。其中头等护卫两名,位从三品,二等护卫四名,三等六名,其余亲兵分作五小队,随时待命。
海静郡王尚未开府,侍卫也还没来得及配。江南王派出两位头等护卫保驾护航,若稍有疏忽,置郡王安危于不顾,相当于违犯王爷指令,轻则贬官,重则掉脑袋。
白麟通读大铭律法,深谙其中深浅。俯在地上的两人也为官多年,规矩自然也懂。
其中一人壮壮胆子,稍稍抬头,从眼皮里瞟一眼郡王,只觉那眼睛深不可测,似怒似威,又似乎并无情绪。整个人有如一座冷山杵在眼前,嗖嗖往外冒寒气。顿觉一盆冷水迎面泼下,从头冰到脚后跟。
哆哆嗦嗦往前爬两步,一头撞地,结结巴巴:“还请、还请王爷手、手下留情,小人……小人习武多年,好容易谋得、谋得此职,请王爷饶、饶小的一回。小的一定,一定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白麟静静瞧他许久,吐出两个字:“抬头。”
“小人、小人不敢。”
“叫你抬头就抬头。”
那人战战兢兢,抬起一寸。
“再抬。”
又抬起一寸。
白麟嫌他不爽快,扭身抽出林烨腰间折扇,探出身子,拿扇柄硬把下巴扳起来。
“姓何名何?”
“小、小人姓沈,名振。”
“沈振。”白麟颔首,收回扇子,见另一人也爬过来跪在一旁,问:“你。”
“小人姓唐,单名一个易。”答得倒干脆。
“都起来。”
两人相视一眼,小心翼翼站起,低头垂手立着。
“你们跟随江南王多少日子了?以前在何处任职?”
唐易道:“一年。原任宫廷侍卫队长。”
沈振道:“七年,一直跟着王爷,由亲兵一路升上来的。”
“好。”白麟想了一想,又问:“年纪几何,可有妻妾儿女?”
两护卫虽觉奇怪,但郡王既已问起,只得照实回答。
唐易道:“小人翻过年头二十二,并未娶妻。”
沈振道:“小人时年三十,已娶妻,育有两儿一女。”
“你们都使短剑?”
唐易道:“并非如此。只是王爷交代下来,叫小人们变装跟踪、不,跟随郡王,短剑便于携带隐藏。小人惯使长剑,马刀和长矛。”
沈振道:“小人惯使弯刀、剑、双刀和弓。”
白麟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曲辕犁与直辕犁,孰好孰坏?”
沈振闻言一愣,如堕五里雾中。心道,兵器与辕犁,八竿子打不着,这位郡王真是莫名其妙,跟他的出身一样莫名其妙。
定定神,不再惊慌,沉声答:“小人家中世代习武,不曾耕田,因此不甚知晓。”语气中不乏自豪骄傲。
唐易瞅瞅沈振,心里不由打鼓。同僚出身武家,自个家中却以耕作务农为生,直到父亲那一辈,才硬是勒紧裤腰带,把儿子送出来学武。这问题,若答对了,倒显低人一等,丢人现眼,可若不答……看看郡王面色,总觉得他问这些个问题,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摸不清到底有何深意。不答或装作不会答,倘若被看出来,恐怕又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唐易乃是接圣旨那日,将白麟迎出西院的两名侍从之一,也亲眼目睹了他与江南王之间的那次争执。徐公公和江南王对郡王的态度,唐易看的清清楚楚,郡王对王爷的态度,也一目了然。加之观摩到方才那几招叫人出乎意料的套马杆,唐易隐隐觉得,这位来历神秘的郡王,并非一无是处。虽然不清楚其中瓜葛,但心里明白,这个人,得罪不得。
掂量掂量丢脸面与丢性命,还是老老实实道:“曲……曲辕犁。”
白麟点点头,又道:“近日读了篇文章,其中有句话,甚是发人深省。前一句是‘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可这后一句,如何也记不起来,你们谁可为本郡王排疑解难啊?”
这回,两人面面相对,都不吭声了。
沈振压根儿没听懂,但听见“垂明当世”四个字,猜想这文章大概关乎经世策论。摇一下头:“小人……小人不知。”又觉得没答上来,很不服气,当兵之人,拳脚功夫够硬,上阵以一当十,才算英雄好汉,与其浪费时间读天书一样的典籍,还不若多瞄几回箭靶,多扎几个马步。真正打起仗来,只认谁手疾眼快,谁刀刃狠利,才没人管你识不识字。看一眼郡王,道:“郡王若问兵法,小人倒能接上几句。”
唐易绞尽脑汁,犹豫道:“郡王所说这文章,小人约莫有个印象,讲的是人君不得听信谗言之理。但这话就……实在接不上来。”
“哦?你读过书?”
“小人上过一年多私塾,跟着先生念过几本圣贤经史,不过都囫囵吞枣,没学进去多少。”
白麟摆摆手:“无妨,本郡王不过突然想起,随口一问,不晓得就不晓得罢,改明儿问别人便是。”
两人哈着腰,赔着笑,本还提心吊胆,等着看郡王如何处置,结果东拉西扯,净问些不找边际的话。莫不是就这么算了?不应该啊,好端端出游被尾随,还深夜遇险,换谁心里都别扭。王爷只吩咐要好生跟着,却没叮咛若被逮着问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郡王爷始终神色不变,也看不出来回答的对错与否。更看不出来是不是答对了,这罚就免了,而若答错了,就得罪加一等。不由自主提心在口,愈发茫然无措。
白麟忽站起身:“行了,本郡王问完了。”拍拍沈振的肩,道:“劳烦你回去告诉王爷,本郡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叫他无需担忧。唐易本郡王就扣下了,你也不必再返回来。”
“这……”沈振微惊,这不是公然向王爷挑衅么?为难道:“王爷吩咐,要好生保护郡王,直至回府。”
白麟眼一抬:“替本郡王传话,乃是叫你将功补过。你是想跑趟腿了事呢,还是想叫本郡王告你个护卫不周?”
沈振一愣,脑子里飞快转。这官丢不得,命更丢不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指望自己发家致业呢。还不若听了郡王令,王爷质问起来,拿郡王做挡箭牌便是。父子之间,总比君臣之间好说话,再如何生矛盾,再互相猜忌防范,也有一层血肉之情在那儿摆着,出不了大差子。
抱拳躬身:“既然如此,小人便先回去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郡王还有何吩咐?” 又转回来。
白麟一挑唇,皮笑肉不笑:“梁上君子听着什么好戏了?”
沈振怔住,垂眼道:“小人……小人适才睡过去了,只字没听见。”
“甚好。”白麟满意颔首,“去吧。”
“是。”躬身退下。
门被关起,白麟坐回椅上,见林烨递过茶来,接过一杯,吹去表面茶末,慢慢呷品。
茶是进屋前,客栈伙计泡上的。屋里虽烘着火盆,但窗户纸被撞破,不停往屋里吹冷风。再加上折腾这么半天,茶水早已半凉。
林烨喝一口,皱皱眉,放下了。白麟却全然忽视屋内几人,一小口接一小口地喝,仿佛只有林烨在身边,依旧在赏月听风。
“烨儿。”放下杯,侧头一笑,“这是什么茶?”
“啊?”林烨听他又唤乳名,极为尴尬,“这茶叫……叫‘雪霁梅芳’。”
白麟神情自然,眼中带笑,“名字这样风雅,味道也甚是独特。”
林烨点头:“梅花园子东南角,靠近山顶处,有片茶园。煮酒栈方老板前些年买下这茶园,专种极品绿茶,再用窨制白龙珠的法子,窨出这‘雪霁梅芳’,用的不是茉莉,而是梅花。故而香味独特浓醇,除此一处,别的地儿再寻不着。”
“莫不是每年就产一季?”
“可不?”林烨叹惋,“产量也太少,只供得起这家客栈及湖畔几所茶肆,市面上买不着,也就每回登日芒山能喝上几回。”皱眉,指指茶壶,“都放凉了,品不出香,明儿个重新叫伙计泡些来。”
“好。”冲他柔柔一笑,继而敛起笑意,扭头对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的唐易使眼色。
唐易会意,上前踹醒那个被踩晕了的,又给另一人一拳,嘎嘣一声脆响,把下巴接上。
两人都大喘几口气,面露凶光,死死瞪着白麟。
白麟视而不见,悠悠道:“这茶甚是稀罕,你们主子可喜欢品香茗?若是喜欢,本郡王托人买些来,劳烦二位给捎回去,聊表敬意,可好?”
“我呸!”那掉下巴的适才被折磨的够呛,哈喇子流满身不说,眼泪都疼了出来,火冒三丈,气冲斗牛,狠狠一啐,道:“花街柳巷蹦出来的野种,下流胚子,还不撒泡尿好生照照,瞅瞅自己算哪根葱!我们郡王乃是天之骄子,就你小子,还不配给他舔鞋面儿的!”
“嘭!”
“混账东西,休得无礼!”林烨狠拍桌案,忍无可忍,怒骂:“含沙射影,暗箭伤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还有脸称天之骄子?依我看,哼,得改称天大笑话才是!”
“烨儿。”白麟瞧向他:“跟小人动气作甚?”
“我……”林烨皱紧眉头,“可他那样说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靠进椅背,微笑,“烨儿乃是玉口,只喝得香茗,道不得秽语。”
另一个刺客厉声大笑:“不仅是野种,还他娘的是龙阳!有其父必有其子,若传出去,可有你海静郡王好看!”
刺客跟了他们一路,两人背着友人亲昵,倒被贼人一丝不落看在眼里。
“嗯。”白麟毫不在意,充耳未闻。见林烨眉头蹙得更深,向他侧过身,道:“烨儿,他们适才管他们主子叫什么?”
林烨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善:“还能叫什么,不就是郡……啊!”猛回头,豁然大悟。
亲王嫡长子袭封亲王名号,素来不予另外封爵。既然将幕后嫌疑者定为南泠郡王赵瑞谨,及兴王世子赵瑞德,那么被称作郡王的,只可能是赵瑞谨。
看来这回乃是谨儿不谨,主子不谨,部下也不谨,不够沉稳,还是个漏嘴巴。上梁不正下梁歪,恃勇轻敌,骄兵必败,
白麟淡淡一笑,对刺客道:“恐怕你们谨公子近些日子听不见海静郡王的奇闻异事了。”不理会刺客脸上惊愕之色,转向一旁:“唐易,拖出去,弄干净点儿,莫叫人瞧见。弄完快些回来,还有事跟你交代。”
“是!”唐易眼中总算带上些笑意,三下五除二,“啪啪”两掌击晕,扯烂衣裳揉成布团,堵上嘴巴,拎起来扔下窗户,自己也无声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