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四十五章 防不胜防命无常(1 / 1)
白麟费力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空气里有股陌生的气味,似是熏香,绝非海上,亦不是林烨房中。
这是何处?
撑坐起身,按住额头,皱眉思索。
书册,浴房,花瓣,睡脸。
鱼肚白,翻墙,飞跑,而后,而后……似乎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随后发生了什么,再想不起来。
使劲眨眨眼,以便看清楚些。刚抬眼准备四下打量,耳边突然响起人声。
“公子醒了。公子可有不适?”
白麟微怔,转动发懵的脑袋,瞧向说话人。
绢纱罗裙,斜襟小袄,挽双环髻,恭敬知礼,周围还立着几个女子,俨然都是官宦人家的婢女打扮。
心里咯噔一声,暗道糟糕。
“敢问姑娘,今儿腊月十几?”
婢女低眉欠身:“回公子话,公子睡了两日,今儿已是腊月十二。”
“请问姑娘,这是何处?”
“回公子话,这是宛海江南王府西院。”
白麟心中一凛,暗忖,果然不出所料。
婢女绕到他正面,端端福下:“奴婢秋烟,奉王爷命,在此伺候公子。公子若无不适,奴婢现便去王爷处禀报一声。”
白麟一惊:“姑娘快快请起。”赶忙下床,将她扶起。
这么一挪才发现,原先身上穿的破衣服早不知去向,已被换上了厚实精致的锦绫中衣。
不由皱眉:“这衣裳……”
秋烟见他下了地,忙去取外袍来,不由分说往身上披:“夫人亲自置办的,都是上乘的衣料。”看他要拒绝,便道:“公子,既来之,则安之。给公子换衣裳,原是王爷吩咐下来的。公子若是不穿,奴婢可要受罚了。”
白麟看她一眼,不再推拒。奴才无端受主子罚,在衔云宫里一样屡见不鲜。若仅仅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叫女孩子挨巴掌罚长跪,委实不妥。
但仅凭此事,江南王意图,可见一斑——王爷庶子,他是非当不可了。
“姑……秋烟,王爷眼下在何处?”
秋烟手脚利索地打好衣带,挂上玉佩,听闻此言,道:“王爷公事繁忙,嘱咐公子先歇息数日,待得空时,自会召见。”把人拉到桌前,对着镜奁,梳头束髻。
白麟微微颔首,端端坐进椅中,心中却冷哼,暗中监视,半路掳劫,王府软禁,好你个江南王,竟如此不择手段!
低头看去,镜中自己,长眉黑目,锦衣高冠,优雅尊贵。不禁又怅然若失,上回这副打扮,已远在两年前。那时面上棱角还未这般分明,窗外还是碧石寨的青山秀水,给自己梳头的也并非婢女,而是李福。
如今思乡不得归,竟落得前路渺茫,有如困兽,实在窝囊。
正敛目沉思,余光忽瞟见镜中多了个脑袋。
回头看去,只见那人站在阳光里,明眸皓齿,玉锁珠环,虽还未及笄,但已颇显明丽动人。
秋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大惊,放下梳篦:“小姐,此处小姐来不得,快快回去,被王爷知道,可要责怪了!”
小姐?
原来是江南王府上千金。
赵瑞惜扒在门上往里窥视,见已暴露踪迹,干脆大大方方直接迈进来,对秋烟的话浑不在意,眼里满是自豪:“爹爹欠我个大人情,不敢责怪我。”走到白麟面前,端详半天,眨眨俏眼,问:“爹爹说府上来了个哥哥,说的可就是你?”
赵瑞惜自从见过他爹脸上风云,就再也无法对他心生忌惮。不过女儿见父亲成日忙里忙外,泓京宛海两头跑,竟前所未有生出几根华发,心里不免内疚心疼,决定还是帮父亲一把。但前提是,得告诉她惹娘亲生气的前因后果。
江南王一面感激涕零,一面左右为难。女儿年纪尚小,要将她卷入宫廷斗争中,作为一个父亲,实在于心不忍。
但转念又想,不论事情成败与否,女儿都难免被视作江南王此番计划的协助者之一,逃脱不了被新皇左右的命运。
心里斗争老半天,还是硬着头皮,将来龙去脉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赵瑞惜瞪着大眼睛听完,怔愣半晌,跳脚就骂。
先骂姚倌儿不识好歹,再骂他爹胆大包天,还骂皇叔胡作非为。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念叨半个时辰,呼哧呼哧喘完气,十分仗义地拍拍他爹的肩,说既然爹肯无可讳言,那么女儿就跟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好事一起干,坏事一起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后屡屡替爹向娘亲大献殷勤,又是赠物致歉,又是尺素传情,好容易哄得杜妍之不再置之不理,出面安排置办一直无人居住的西院。
白麟不清楚她知道多少底细,听她直截了当问起,反而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站起身,淡淡一笑了事。
赵瑞惜一面在心里赞叹他好生英俊,一面猜测他不说话的缘由。其一,大概是他文静腼腆,素来怕生,不爱言语。其二,恐怕是被迷药迷倒,还未彻底清醒过来。其三,睁眼发现被关在人生地不熟的王府里,难免惊魂不定,六神无主。
一思量之下,眼睛一眯,转身挑下巴:“都下去,我要跟我哥哥说体己话。”
众人先是愣住,紧接着齐刷刷跪一地,接二连三开口劝说:
“小姐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西院乃是公子居处,女孩子家不得擅自入内,还望小姐三思!”
“小姐,您就体谅体谅奴婢们吧,王爷要得知此事,非得赏奴婢们板子不可!”
赵瑞惜充耳不闻,抬起纤手,往门口一指:“下去!我爹问起,你们直说便是。若真赏板子,我替你们挨!”
众人又一愣,还欲继续阻拦。
赵瑞惜秀眉一皱,提高声调:“听见没有,下去!”
几个奴婢这才不敢再言语,低声应过,躬身退下。但毕竟不大放心,两步一回头,却被女孩子毫不留情瞪回去。
待房门被虚掩上,赵瑞惜跟打完群架,收拾完满地小喽啰似的拍拍手,转回头来灿然一笑:“得了,现在就剩咱们俩,想说什么说什么。”
也不等白麟回答,自顾自往卧榻上一坐,捻起盘中点心吃。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白麟不知她意欲何如,面上依旧淡淡的:“白麟。”
女孩子咬一口点心,嚼一嚼咽下去,点头:“嗯!麟哥哥。”指指旁边,“哎,哥哥别站着,都是自家人。”
白麟瞧她那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林烨来。虽没有她这般主子派头,却也是一样清清亮亮,干干净净。
轻轻叹口气,也不知他是否还在难过,一入王府,也不知是否还要机会去见他。可若见着了,自己心头尚且一团乱麻,更别说给他详细解释。
赵瑞惜听见叹息声,忙道:“麟哥哥莫担忧,我爹并非坏人,来龙去脉他都告诉我了,你若是有心事,大可告诉我,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堂哥。”
白麟一愣:“都告诉你了?”
赵瑞惜笑嘻嘻点头:“嗯!”
白麟忖思一阵,忽道:“敢问妹妹大名……”
“赵瑞惜,瑞字辈,珍惜的惜。”
“好。惜妹妹可知,白柳堂的姚倌人如今身在何处?”
女孩子点心吃一半,皱眉,含混道:“他不但把你放走,还为给你争取逃跑时间,差点刺死我爹爹。我不喜欢他,可爹爹偏生护着他,不让人说他坏话,哼。”
“什么!他刺了江南王?”白麟按住几案,半站起身,“那他岂不是……”
赵瑞惜摇摇头:“我爹瞒天过海,对外称病,并未治他罪。”
“是么。”白麟又坐回去,“那他人呢?”
“爹爹把他藏起来了,谁也不肯告诉。你若真想知道,回头直接问爹爹罢。” 一双眼睛在屋里瞟来瞟去,从绢灯看到屏风,从八仙桌看到牡丹瓶,“但看爹爹兴高采烈的模样,哼,说不准是什么灵山秀水的神仙地界。”
白麟松下口气,这样看来,李福似乎并未出意外。而江南王待他,确也出于真心。
又问:“惜妹妹,你爹眼下在何处?我有话跟他说。”
赵瑞惜想起他爹就气不打一处来,扁嘴:“他呀,跟鸟儿一样早起,跟打更人一样晚归,见不着人,连我平日里的功课都没工夫管。”
“功课?”
“嗯!”赵瑞惜见这位哥哥长得好看,声音好听,人也随和,不由自主娓娓而谈起来,“别人家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爹爹就我一个孩儿,便望女成龙凤,女红也要会,诗书也要会,每日要念书习字,还得给爹爹检查,忙的紧呢。”转转眼珠,“哎,麟哥哥,衔云宫里的公主们,可也要念书习字?”
白麟摇头:“我并无姐妹。”
“哦。”赵瑞惜眨眨眼,又问,“那麟哥哥总要念书吧?”
“嗯。”
“念的什么书?”
“什么书都念。”
女孩子来了兴致,两手拖着下巴,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他:“麟哥哥,我爹不得空,你教我吧。”
“啊?”
“哥哥今年几岁?”
“十六。”
女孩子咯咯笑:“我十三,哥哥长我三岁,念的书定然比我多。既然哥哥在府上住下了,我便天天来你这儿做功课,不懂的就问你,可好?”
“这……”白麟为难起来,自己满脑子都想着如何逃脱,这丫头却先入为主,认为自己必将久留。
女孩子见他犹豫,笑道:“一人做事一人担,爹爹问起来,我挡在前头就是,不会责怪你。”
“我并非……”
“得了!”赵瑞惜不等他说完,蹦下卧榻,笑眯眯往外跑:“明儿我再来!”拉开门跳出去,跑远了。
白麟万般无奈,早听说江南王府夫人小姐,性子豪爽利落,今日只见一个,便已觉名不虚传,不知那另外一个,该如何应付才是。
白麟与赵瑞惜结交,虽说先开始是由于她一意孤行,但而后有意无意旁敲侧击,也打探出不少消息。
例如,伺候姚倌儿的书僮认得自己相貌,亦有意将功赎罪,主动请缨四处打探,备好迷药,在自己曾经出没过的地方安设埋伏。不料弄巧成拙,迷药剂量过大,导致自己睡了两日才醒,又被王爷好一番责罚。
再比如,夫人虽亲自安排拾掇出这西院,心里那道坎始终迈不过去。虽说是假借名头,但私生子说出去总是家丑,所以一直不愿来见。
因而在王府浑浑噩噩住了几日,除却秋烟等几位婢女和赵瑞惜,并无他人来这王府西院。
百无聊赖之际,装作漫无目的在院中四处散步,发现这西院虽人少寂静,守备却丝毫不含糊。院墙高大无法翻越不说,尝试往门口迈过两次,也都被手执刀剑的守卫恭敬拦下。院中活动不受限制,想出去,门儿都没有。
一时间心焦气燥,只恨自己并非常臻那般的武林高手,能神不知鬼不觉,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每日除却帮赵瑞惜指点功课的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面上虽依旧如常,心里却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一方面为琢磨不出王爷下一步的动作而不安,一方面为见不到近在咫尺的林烨而伤怀。
也曾想托赵瑞惜帮自己送封书信到林府,但揣摩一日,又觉不妥。这位妹妹虽并无恶意,但难说是王爷派来的小说客兼眼线。而书信上寥寥数笔,全不如当面解释来的情真意切。还不如叫他先误以为自己已经出海,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好,免得他又生气又担心,适得其反。
腊月十六,江南王着人送来几份文书,并传口信称自己计无所出,又无暇分/身,望白公子锦囊相助。
随手翻翻,都是官员间关于如何灾后重建、安抚百姓的来往书信。
白麟暗自咬牙,禁足扼杀士气不说,还以此试探,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么?
抽张白纸,大笔一挥,道“草民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评议”,直截了当打了回去。
江南王自不善罢甘休,翌日重新送回来,附加一封书信,道“百姓忧,天下乱,君不稳,战火起,亲友离,伤无辜。危难间,君子自当匡危扶倾,此乃大义”。
此话原本不外乎说教,但“亲友离”三个字看在眼里,摇身一变成了苦肉计。
想起洪水,便想起那几日为林烨杳无音讯而担的心受的怕。想起林烨,心里就不由自责内疚。想起如若天下乱,林烨也不免要吃苦受累。
一颗心一会儿酸成石榴,一会儿软成棉花,思来想去,皱紧了双眉,笔握在手里,半天落不下去。
最后无可奈何,写下个“粮”字,叫人给送了回去。
这“粮”字,意为“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夏末泛洪,则秋收无望,寒冬青黄不接,百姓必挨饿受冻。若望灾民安定,济民以粮,理所应当乃是重中之重。
江南王也不知对此满意不满意,总之再没派人来过。
腊月二十二一大早,秋烟神色匆忙冲进来,不由分说给他备袍加冠,穿戴好后,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将他迎出去,一路带出西院。
白麟一面欣赏王府里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一面想,王爷把人关了十日,今儿总算想起来还需当面对质,才可化干戈为玉帛。不由自主兴奋起来,肚子里也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可来到正厅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
厅中鸦雀无声,主位上坐着的人一身宦官打扮,居高临下,神色傲慢,头发花白,手持金册。面前地上跪满了人,俯首叩拜。
白麟静静瞟过,立马停步,昂首挺胸站在门槛外头。
两个随从也随众人跪倒,见他这般,大惊,赶紧使眼色拽裤腿,折腾半天,却无济于事,只好作罢,暗暗为他捏一把汗。
身后忽传来脚步声,还没等白麟回头去看,已被来人一把攥住胳膊,用力往里拽,一直拉到宦官眼皮底下。
白麟扭过头,面色冷淡漠然。
江南王丝毫不介意,上下打量他几眼,悠悠一笑,松开手。转向宦官,一揖:“徐公公大人大量,犬子不敬,还请徐公公海涵。”言罢也不等回答,一撩前摆,恭敬跪拜,跪地的瞬间,一拳狠狠打在白麟膝窝里。
白麟猝不及防,膝一弯,“咚”一声重重跌倒,手底下反应却也快,在地上堪堪撑住,就要站起。但袍袖一沉,没站起来。猛回头看去,竟是被赵瑞惜拉住了。
女孩子笑盈盈对他挤眼睛,见他要说话,急忙摇摇头,朝前头努努下巴。
宫里的规矩白麟何尝不懂,只不过,以往除却给爹娘问安,只有别人跪他的份儿。眼下竟要给恨之入骨的生父跪安,满心厌恶抗拒,实在难接受。
袍袖被赵瑞惜按在地上,站是站不起来了。索性就这么跪着,但腰不弯眼不斜,端端立着上身,目似深潭,毫不示弱,直逼徐明。
徐明非但不恼,一双老眼反而卸下傲慢,带上几分欣慰笑意。端详片刻,挪开目光,站起身,清咳一声,展开手中金册,一字一句,缓缓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王赵容基,恪尽职守,忧国忧民,治水有利,劳苦功高,赏黄金一百两,白银三千两。再,念江南王得子不易,特封庶子白麟为海静郡王,赐名赵瑞麟,加赐蟒袍,择吉日入籍归宗,并于庆奉十七年正月十五,入宫面圣。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