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三十四章 春情奈何琉璃心(1 / 1)
秋水盈盈,百草萋萋,月明星稀,落英缤纷。
于励一行人停在山头,被眼前静谧之景惊的张大了嘴,睁圆了眼。
不过一坡之隔,一边荒村野舍,另一边,竟恍如仙境。
一时间,欢声大作,兴奋雀跃。个个飞驰而下,在平原策马狂奔。有人在马背上站起,耍起马技,继而凭空翻下,直挺挺躺在草坪上,朗声大笑。还有人直奔水边,迅速褪去衣衫,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头到脚洗个透身清凉。
撒完欢儿,生火熬汤,淘米蒸饭。炊烟袅袅,十里飘香。
大伙儿欢欣若狂,除却于励王六,没人发觉镖头不在人群中。
王六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咕咚咽下,抬袖子一抹:“哎,要不要回去看看?”
于励坐在一边,摇头:“头儿说了,该怎么着怎么着。”
“哎呦你这死脑筋。“王六把碗一扔,仰面躺倒:”头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生还就信你这石头脑袋。”
“头儿心里有主意,用不着旁人指手画脚。我这死脑筋给他当跑腿儿,岂不恰好?”
王六枕着两只胳膊:“唉,头儿一个人收拾一堆烂摊子,实在不容易。任老板可真行,两手一摊,压根儿不管。你说说,有这么使唤儿子的么?”
于励扒完最后一口饭,道:“反正不是亲儿子,使唤也不心疼。况且,能者多劳,头儿就是个操劳的命,看上谁不好,偏生看上个一无是处的小公子,哼。”
王六扭头瞪他:“瞧你这张臭嘴!我看小公子挺好。娇贵是娇贵,毕竟心里惦记着头儿,比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娘们儿好太多。”
于励看他一眼,哈哈大笑:“怎的,在青楼吃了次闭门羹,就对女人心灰意冷,打算上男人?”
王六深吸一口清冽新鲜的空气:“那倒不至于。”抬眼看星星:“就琢磨着,头儿何时才能修成正果?本就辛苦,再来个苦情,啧啧,可就不妙咯。”
于励正欲接话,忽听见马蹄踏在草地上的闷响。扭头看去,面露喜色,拍拍王六:“来了来了。”
王六一愣,忙一骨碌爬起来,跟着于励迎上去。
常臻稍显憔悴,神情却轻松。摆摆手,指指怀里酣睡的人,示意他们别发声。
王六窃笑着,把人小心抱下来,不禁暗忖,嗬,这么瘦?
常臻扶着于励,勉强下得马来:“兄弟们都歇息了?”
于励道:“头儿放心,都安顿好了,没出岔子。”
常臻喘口气,笑笑:“那就好。有劳,有劳了。你们也歇息罢。”
伸手把人接回来,又小声道:“可给我们俩留了饭食?”
王六乐呵呵道:“那是自然,哪有头儿摆不平的人?早备好了,一会儿就给头儿送来。”
常臻含笑点点头,四处看看,甚是满意。抱紧林烨,几步一歇,往河边去。
王六满脸笑意,对木着脸牵着马的于励挤眼睛:“我看呐,有戏。”
青水河下游洪水泛滥,源头却是水声潺潺,鱼游石间。河面不过三四丈宽,水深也刚及一人高。
常臻立在小河边,静静站一会儿,低头看看林烨,亲亲额头,又亲亲嘴唇。
“懒虫,睁眼瞧瞧。“
没反应。
常臻摇头笑笑,弯身坐下,把人放在柔软草地上,面对河水,上身依旧靠着自己。
捏捏脸蛋:“林烨,瞧瞧这是什么好地方?“
林烨哼哼两声算答应,眯着眼一瞧,瞬间醒了,坐直身子,定定望着眼前景致:“啊!“
放眼望去,浅草无垠,黄绿相间,远处群山起伏,轮廓和缓。脚下清溪流淌,波光粼粼,石头缝传来唧唧虫鸣,更显寂静安宁。
林烨摸摸软草,俯身往前爬,指头尖探了探水温,不冷不热,索性把整个手都伸进去,搅几搅,眉眼带上了笑。
盯着河中央,忽然一顿,扭头看看常臻,又看看水,再转回来,神色严肃,似在艰难抉择。
常臻被他那模样逗笑了:“去吧,我没事。莫游太远。”
林烨立刻眉开眼笑,快手快脚脱的上身溜光,下身只剩亵裤,一个鱼跃,“扑通”钻进水里。
水面上嘟起串串气泡,荡起人字形的涟漪,渐行渐远,涟漪的顶端忽然停住,冒出个脑袋。
常臻知他喜欢,离远冲他笑笑,自己却无力再坚持,皱皱眉,往旁边一倒,趴在草地上,长长吐口气。
林烨又钻进水里,来来回回游了几趟,转身往回返。上半身从常臻身畔的水里探出来,腰腿仍泡在里头,抱着胳膊,也趴在草地上。
常臻抹掉他额头上的水:“怎么不游了?”
林烨扁嘴:“你有伤不能沾水,没人跟我比赛,自己游多没劲。“
常臻宠溺地看着他:“不生气了?”
林烨一愣,哼道:“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子?看在这好风凉夜的面子上,姑且原谅你罢。”
常臻低声笑,看着他怡然自得枕着胳膊盯住自己看,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身上,发尖在水中漂散。
他轻轻唤:“常臻。”
“嗯?”
“还疼么?”
“疼。”
林烨皱皱鼻子,忽然想起什么,又笑了:“我给你擦洗。”没等他回答,已经自作主张爬上岸,把人翻成侧面,解腰带褪衣衫拆纱布。
雪白裤子被水浸透,湿嗒嗒滴水,月光一照,几近透明,下半身的轮廓一览无遗。
常臻傻眼了。
林烨浑然不知,兴冲冲把人又翻趴下,摸出药瓶放在一边。揪住外衣领子,丢在水里泡两泡,拎几拎,就算洗完。费劲拧干,摊开铺在一旁。甩甩手,非常有成就感。
常臻侧脸着地,只能看见个背影,两座微微凸起的小山包在眼前晃来晃去,随着动作起起伏伏。
喉间发紧,满脸滚烫。却见林烨正对自己走回来,雪白的脚丫隐在浅草间,赶紧别开目光,不敢再看。
林烨又从里衣上扯下来一块当帕子,沾上水,跪在他身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从脖子到腰,从前胸到后背,里里外外擦个遍,任何几角旮旯都不放过。
常臻三魂七魄不受控制,化作千万片洁白的羽毛,打着旋儿往天上飞。
林烨好容易擦完,俯在他背上,细细察看狰狞的伤口。两只凉凉的手紧贴着背上皮肤,热乎乎的呼吸扫在颈后。
常臻暗暗道苦,又只能由着他去。
王六端着饭走过来,正巧碰见这情景,立马刹住,心里乐得要翻天。
清咳一声,打量林烨一眼,暗道,呦嗬,这小身板儿。
常臻抬头一看,尴尬地只想钻地缝。干笑两声,道:“先放那儿,你去吧,莫忘了喂马。”
王六没再往跟前走,就地放下碗,意味深长道:“头儿好生休息,小公子好生伺候。”嘻皮笑脸躬身:“小人不打扰二位,先行告退。”转身颠颠儿跑走。
常臻咬牙切齿,真想一掌劈过去,揍他个屁滚尿流。
赶紧扭脖子看林烨,竟还是一副认真模样,抿着唇给伤口上药,跟没听见似的。
不禁松口气,却又暗忖,这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转念又想,既然还没打算告诉他,那么至少眼下看来,算是好事罢。
林烨把用旧的纱布缠成小团丢一边,拎起自己的里衣,对着月亮找好针脚布纹,两手捏住一处,用劲撕,”嗤啦“一声,扯成两半。
“哎,这是做什么?”常臻扬起脸。
林烨满脸理所当然:“嗯?裹伤纱布脏了啊,得换新的。”
常臻翻白眼:“把你那锦绫里衣拿去当掉,能换回几百斤纱布。”
林烨淡淡一笑,手下不停,雪白的织锦被撕成好几个长条,系成一整根。把他扶起来坐好,一圈一圈包扎,布条两端在胸前打成结。
抬头静静看着他,忽然低声道:“若能换你痊愈,莫说一件锦衣,哪怕耗黄金万两,抵家宅一座,叫我流落街头,我都心甘情愿。”
常臻怔半晌,掌心抚上他侧脸:“莫再跟自己过不去,可好?一点小伤,真真无碍。“
林烨表情淡淡的,拿开他的手,收拾地上狼藉:”你不必安慰我。师父教过我如何诊脉,你脉象不好,别以为忍着藏着,就能唬住我。宛海有个好郎中,回头叫他给你好好看看。源阳一事……可千万莫再动气,否则,神仙老子都医不了你。”
说罢起身去端碗筷,白皙肩背上披着月光,看上去那样纤弱,却又倔强地拒旁人于千里之外,独自默默承受一切。
常臻呆呆看着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林烨捧起碗饭,盘腿坐下,就着腌菜,狼吞虎咽,呼噜呼噜往嘴里送。几日都没好好吃东西,想来饿极了。
常臻看他这副模样,端起碗又放下,实在没胃口。咸菜白米饭,换作以往,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如今竟都成了美味佳肴,真是苦了他了。
怜惜地抬起手,拈去他唇边一粒米,又在脸颊上轻轻摸摸。
林烨以为自己吃相太难看,不好意思笑笑,稍稍放斯文点儿。
又奇道:”你不吃?“
常臻摇头:”我不饿,你吃你的。“
林烨停一停,垂下眼睛继续扒饭。
常臻沉默一阵,发誓似的道:”待上了官道,畅通无阻,几日就能到源阳。等你玩累了,咱们就回家。“
林烨没说话,过一会儿,咽下一口饭,慢慢道:“下回回京城,跟你爹商量商量。成日四处跑,一下宛海,一下源阳,下回又不知被支到何处去,好人也得累垮。这就算了,翻过年头你也十九了,你那些个弟弟,该分府的分府,该嫁娶的嫁娶,唯独你,这么大个人,没媳妇儿没宅邸,算个什么事?”
常臻没理娶媳妇这茬,只哂笑:“他?哼,他哪会管我死活。“
林烨拿筷子点点他,一身夫子气:“你又来了。畜生尚且有舐犊之爱,你爹再唯利是图,也不至糟蹋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
常臻轻蔑道:“他还真就图到我头上来了。”
林烨咬着筷子头:“什么意思?”
常臻叹口气,往侧面一倒,手支着头:“林烨,我跟你说件事。”
“嗯。”林烨吃饱了,把碗放下,看他一脸正色,便不做声,等他下文。
常臻捏起根筷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我……我知道生父是谁了。“
“啊?“林烨吃惊之下,瞪大眼睛,张嘴就犯浑:”谁啊?江湖野老,地痞流氓,酒肆当垆,关外蛮夷?“
“我就这么不堪?”常臻哭笑不得:“都不对,再猜。”
林烨伸长手,“啪“一声拍他胳膊:”你倒是说呀,少吊人胃口。“
常臻本还郑重其事,硬生生被他破坏了气氛,无奈笑笑:“陈显。“
林烨眨眨眼,歪过头,脑子里闪过许多人名和人脸:“陈显,陈显……听着耳熟。“一拍掌,惊道:”啊,陈显?陈尚书?“
常臻点点头。
“真是陈尚书?“
常臻又点点头。
林烨两眼圆溜溜直放光,跟发现新鲜玩意儿似得盯着他看:“怪不得陈大侠英武神勇,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儿子不输老子啊。“
常臻不跟他胡诌,把那日偷听到的跟他说个大概。
林烨将他的话与阿尔赤所说之事联系起来,沉吟半晌,嗤道:“这回你可栽大了。”
常臻看着他:“怎么说?”
林烨扳着手指头:“江南王要跟任老板过不去,任老板又跟你亲爹过不去,你若帮任老板,跟江南王过不去,就等于跟你亲爹过不去,跟天下百姓过不去,而若不帮任老板,就跟你师父教你的忠孝仁义过不去。”
常臻抱头栽倒:“行了行了,绕口令似得,听得人头晕。”
林烨嘿嘿一笑,又敛起笑意:“你可有想好怎么办?“
常臻哀叹:“一筹莫展,毫无头绪。你可有何想法?“
林烨清清嗓子:“我劝你还是一五一十跟任老板说了罢。这么大的事,他能瞒你十几年,可见心机城府。任老狐狸的美名,他老人家当之无愧。你这直脾气,万万斗不过他。你若跟他对着干,保不定他会给陈尚书脸色看。“
常臻半边脸着地,闷闷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就是不甘心做缩头乌龟罢了。“
林烨浅浅一笑:“陈大侠自负骄傲,坚信自己无所不能。恕不知这天底下最难做到之事,乃是忍耐二字。我师父说的没错,你的弱点,就是气盛。“
常臻一愣,旋即一骨碌爬起身,冲过来抓着人就挠:“好哇,你竟跟你师父合起伙来说我坏话!”
“哎呦!常臻!痒死了,快停快停!莫扯着伤口!”林烨试图抓他的手,身子拧来拧去躲闪,咯咯直笑。
常臻哪会听他的,眼里放光,满脸坏笑:“我就跟他交过一次手,你就怀恨在心,在背后挤兑我,还说自己不小心眼子?”
“陈大侠饶命!哈哈,我小心眼子,小心眼子,不比陈大侠正直豪爽,所向无敌!“他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也想伸手去挠人,却被常臻钳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便腾出只脚丫子乱蹬。
常臻下手如风,膝盖按住他乱踢的腿,嘴里也不示弱:“大道理属你懂最多,真正付诸实施,属你最逊。”
林烨反应也快,边挣扎边笑着抬杠:“陈大侠方交代下来,叫小的不必冲锋陷阵,看人脸色,君子一言九鼎,说完可不许后悔!“
常臻一挑剑眉,在他腰间最怕痒的细白皮肤上拧:“臭小子,竟还教训起我来?嗯?还敢不敢,敢不敢?“
“哎呦!”林烨一半屁股离地弹起:“陈大侠恕罪!哈哈,小的不敢了,不敢了……啊!“冷不丁没坐稳,仰面躺地,常臻被拉着,顺势也倒下去,堪堪把他压在身下,攥紧手腕按在地上。
两个人瞬间安静下来,微微喘息着,深深凝望对方。
许久许久。
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眼中的涟漪还未平歇。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草香,月光隐进薄云里,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林烨心中涌起一股陌生却舒服的情感,很暖很暖,像一眼永不停歇的温泉,融化了凌冬积雪,滋养了盛夏繁花。
眼底清池中,莲花悄然绽放,花瓣娇嫩,洁白胜雪。
常臻望着他温润的双眼,有些失神,心口扑通乱跳,握住纤细手腕的十指慢慢收紧,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沉,双唇眼看着就要碰到那两瓣红润的海棠。
林烨看他一脸呆样,弯起眼睛笑,轻轻唤道:“常臻……捏疼我了。”
常臻被唤得浑身一激灵,刹那回神,慌忙松开他,挪到旁边,愣愣坐着。
林烨也坐起来,揉揉手腕,撑地站起,笑眯眯道:“我去洗洗澡,再歇息一阵天该亮了。“哼着歌跑两步,鱼跃入水,扑通一声,水花漫天。
常臻抬手抹去溅的满脸的水,盯着那个渐渐变小的身影,彻底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