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三十三章 西风愁起绿波间(1 / 1)
林烨等的好生无趣,跟王六闲谈一阵,背着手去四周走走瞧瞧。时而回头,离老远望望捏指决盘坐之人,以确保离他不至太远,省得找不到人,又要责怪。
常臻静心吐纳,调息凝神,却稍显力不从心,难以真正去除杂念,气汇丹田。体内阴寒之气杂乱无章,横冲直撞,而身体沉重倦怠,无法继续。
正欲中途放弃,忽闻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疾奔而来。常臻闻之睁眼,正巧见于励翻身跳下马,神色凝重,眉间阴沉。
不由皱眉,道:“怎么?“
于励单膝跪倒,抱拳垂头,欲言又止:“头儿……飞鸽传书来报,源州……“
常臻大感不妙,沉声道:“源州出了什么事?快说!“
于励顿顿,一脑袋磕在地上,沉痛不已:“源阳分号……被……被一把火烧成灰了……“
此话有如五雷轰顶,晴天炸雷,常臻双眼猛瞪圆,一口气滞住,伸手指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胸中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周身布满荆棘。
王六呆呆站在旁边,木桩子似的戳着。
源州分号,那是镖头一年多的心血啊。从始建修筑到招募人马,一砖一木,一梁一柱,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统统由他亲自督促决定。好不容易才运上正轨,怎么……说没就没了?
常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脑中嗡嗡作响,一会儿刺耳,一会儿沉闷,仿佛脑袋罩在编钟里,被人不停敲击。良久,弯身按住胸前,一口暗血吐在地上。
王六这才回神,忙冲上去顺气。
常臻喘息好一阵,缓过来些许,抬头道:“到……到底怎么一回事?”
王六忙给于励使眼色,又对常臻道:“头儿,这事咱过会儿再说,先养伤,成不?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着急也无用,身子要紧啊!”
常臻看也不看他一眼,坚决道:“现在就说。“
于励左左右右打量两人,王六急得直跳脚,常臻脸色煞白却目光含威。踟蹰半晌,最终偏向镖头:“兄弟们……跟玄武镖局打起来了……打斗中不幸走水,救之不及……”
“放他娘的狗屁!”常臻火冒三丈,横眉怒目,大吼一声,吓得两人浑身一抖。
他胸口猛烈起伏,双眼充血,扶墙撑起身子就去牵逐月。
“哎哎头儿!头儿!你这是去哪儿啊?”王六奔过去扯住马笼头。
常臻打开他:“闪开!我他娘的倒要看看,他玄武镖局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于励也冲过来拦人:“头儿,事已至此,不如从长计议。玄武泓威两大镖局,小则造乱,大则械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急也没用。”
常臻怒目圆瞪,忍住满身伤痛,马鞭“啪”一声狠狠抽在地上,扬起漫天黄土:“我陈常臻对他们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如今可好,哼,骑老子脖子上来了!再不赶紧去源州收拾那帮兔崽子,保不定连泓京总行都他娘的一并烧了!”突然发现缺个人,扭头大喊:“林烨!林烨!你小子去哪儿了?!”
两人见怒气太大,火星子满天飞,如何也拦不住,只好帮忙找人。
林烨好说歹说都不愿再穿那红斗篷,一袭黑衣隐在乌秃秃的山里,很是难寻。
亏得王六眼尖,一下就看见攀在峭壁上的人。
急忙跑到跟前,仰头喊:“欸呦小祖宗,赶紧下来吧,头儿着急赶路呢!”
常臻也看见了,眉头一皱,撩起大步走到山岩下,高喝:“你给我下来!”
林烨走的稍远,适才发生何事,压根儿不知晓,正兴高采烈攥着几朵小白花,小心翼翼抠住石间缝隙。
听见喊叫吓了一跳,脚下猛然踩空,身子晃荡几下,眼看就要摔下来。
常臻皱眉更深,飞身跃上,把人搂住,足尖在凸起山石上“嗒嗒”两点,转眼落地,却打了个趔趄,才堪堪稳住。
林烨抬头,眼笑眉飞,扬起手中的花:“常臻,你看这……”
话未说完,笑容被冷峻凛然的眼神生生冻住。
常臻铁青着脸,紧抿双唇,死死盯着他。
林烨顿感莫名其妙,不明白他气从何来,怯怯道:“常臻……”
常臻想也未想,一把夺过他手中花束,使劲甩在地上,怒喝:“昨天刚答应不再胡闹,怎生就出尔反尔?你府里什么花没有,采这野花作甚?摔伤了等谁伺候你?啊?要是再这般乱来,我就派人把你送回去!”
转身拂袖就走,高履带起的尘土似也被灼成了焦炭。林烨愣愣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半晌动弹不得。
王六看看镖头,再瞅瞅吓呆惊傻了的林公子,跺脚叹气,捡起花塞回他手里,一路小跑跟上去。
常臻攥着拳压制胸间翻涌的疼痛,跨上马,缰绳一抖,猛夹马腹:“驾!”
待回到人群中,仍在气头上,嗓门不由提高七八分,更显威严可畏,气势逼人。扬手在人群中指指:“你,你,你,后头押尾!如有差错,严惩不贷!”又转头道:“于励,王六,随我上前开路!”说罢狠抽马鞭,一马当先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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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一直琢磨着源阳之事,浓眉深锁,黑沉着脸,缄默不语。
王六与于励知他怒意难平,紧紧跟随其后,默默前行。
队伍有如长龙,黑麟墨甲,在丘壑间疾行。
忽有传令小镖师策马跟上,见镖头面色不善,犹豫一阵,骑到王六旁边,小声嘀咕。
王六面上一惊,压低声音道:“何时的事?”
小镖师愁容满面:“约莫一个时辰了。”
常臻在马背上转过头来,黑黝黝的眸子看得两人汗毛倒竖:“何事?”
王六堆上笑,摇手:“啊……头儿,没事儿,没事儿。”小镖师也扯出笑容,随声附和。
常臻眼皮一跳,声音更沉:“说。”
小镖师倒吸一口森森寒气,瞪着王六直摇头。
王六挠挠头,抬起眼皮溜一眼,再挠挠头,长叹口气,挪到常臻身侧,小声道:“头儿……那个……林小公子……不见了……”
常臻手猛一抖:“再说一遍。“
王六看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轻拉马缰,躲远点:“押尾镖师们说,起先还跟着,后来不见人影,还以为只是掉了队,一会儿就跟上来……“再溜一眼,见常臻眼里耸立着两座燃烧着烈火的冰山,越说声音越小:“可等了半晌,也没见人……已经……约莫一个时辰了……”
一片死寂。
两人大气不敢出,被盯的满身鸡皮疙瘩。那小镖师心惊胆战赔笑几声,驾马转头就跑。
常臻一言不发,冷冷瞟王六一眼,转过头咳几声,继续走。
王六怔怔盯他半晌,往后退退,胳膊肘捅捅旁边的于励,对镖头努努下巴。
于励皱着眉头看他一眼,摇摇头,也继续走。
王六眨眨眼,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顿感头大。一个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一个打定主意绝不待见,一个娇气顽皮远走高飞,怎生都这般不省心?恨不得每人给上几脚,再来一计下勾拳,揍的满地找牙才解心头恨!
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一个小公子,独自行在深山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头儿莫非铁了心不管?不应该啊……不成不成,今儿剐块肉脱层皮,也得当一次老好人,好生劝劝,否则头儿往后一定后悔莫及。
正绞尽脑汁揣摩着如何开口,忽听常臻道:“王六,乘风可驮着干粮水袋?”
王六一喜,头儿果然还是放心不下。赶忙道:“恐怕没有,小公子一直跟头儿共骑一马,干粮饮水,都驮在逐月背上。”
还以为他会立马下令回去找人,结果等了半天,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眉心敛出“川“字,面色寒气逼人,手不抖脚不软,骑得四平八稳。
咬咬牙,心一横,策马上前,蹭到镖头旁边:“呃……头儿……”
常臻直视前方,面无表情:“说。“
王六咽口唾沫,扯扯衣领:“头儿方才……恐怕错怪小公子了……“
常臻眼一斜,阴沉沉道:“怎么,你还帮他说起话来?”
王六缩缩脖子,头皮发麻,恨不得自己长了王八壳,随时都能躲藏。硬着头皮道:“头儿不是留州人,恐怕有所不知,小公子采的那几朵花,正是留州地界的草药偏方,专治跌打创伤。我琢磨着,小公子采来……恐怕是想给头儿治伤……”
常臻闻言一怔,终于动容:“你……确定?”
“我小时候长在留州,顽劣好打架,整日鼻青脸肿。我娘把这小白花捣碎,往伤口上一敷,嘿呦,立马见效。”
常臻沉默许久,阖上双眼,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冷不丁勒住马缰,调转回头:“你们先走,我稍后赶来。“语气已消却了戾气,徒增几分郁郁寡欢。
于励拦住他,道:”不如我去寻人,依头儿的伤势,不可再劳累。”
常臻摇头苦笑:“罢了,伤也伤了,累也累了,不在乎这一下。你们行至河边,好生休整造饭,成日啃肉干,也不是个事儿。遇事该怎么着怎么着,天亮之前我若还没回来,不必理睬,只管走就是。“扬手截住他话头,马镫一夹,往来时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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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越行越焦躁,攥着马缰的手冒出冷汗。
天已全黑,虽说月光明亮耀眼,可眼前沟壑纵横,铟钊缤眵龋捌鹑死矗煌夂鹾5桌陶搿?
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山里回荡,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常臻心急火燎,心跳不由加快,一面暗骂自己愚蠢糊涂,一面撩开嗓门,一遍遍高喊:“林烨!林烨!“
可只有回声悠悠传出山谷,丝毫回音都无。
常臻催促逐月一路小跑,也顾不上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全神贯注,极目四望。
逐月突然动动耳朵,放慢脚步,打了个响嚏。
常臻立刻警戒,搭上刀鞘。可逐月似乎并不紧张,而是悠哉悠哉转过块大石,刨刨蹄子,停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那山石后头,扭过脖子往这边看的,不正是乘风?
急忙翻身下地,过去拍拍马脖子,眼睛四下里寻找。
他的目光,停在左边不远处的树桩上。树桩旁趴着个纤瘦的人影,一动不动,静静睡着。
常臻放下心来,长出口气,慢慢走近。那人睡的正熟,并未听见脚步声。
他无奈笑笑,这么个睡法,当真被卖进了山沟里都不自知。在他身旁坐下,胳膊支在桩子上,侧过脸,借着皎洁月光打量。
忽然心中一抽,他眼角边,莫不是泪痕?
凑近了看,沾满尘土的脸颊上,由紧闭的眼角,到圆润的颧骨,再到清秀的下颌,突兀地滑过一道长痕,冲刷出尘土下白皙的肌肤。
不禁心痛不已,又愧疚自责。指尖轻柔怜惜地抚摸他的脸,汹涌而来的柔情涤荡心魂。他弯下身,轻轻覆上双唇,小心翼翼贴了一下。
林烨,我已吻过你好些次,可你……一次也不知道。
林烨感觉到异动,缓缓睁开眼睛,搓搓胳膊,打个寒战。
突然看见面前的脸,怔愣一刹,别过头垂下眼,不愿理。
常臻知他睡冷了,轻叹气,伸出双臂,把他搂进怀里暖着。
林烨倒也没躲闪,只是垂着两只手,僵直身子,无声抵抗。
常臻松开他,凝视那双黑宝石似的眸子,温言道:“我不该拿你撒气……可原谅我?嗯?”
林烨还是不说话,却低下头,嘴一扁,濡湿了睫毛,晶莹透亮,落满星光。
常臻心里一缩,暗暗喟然哀叹,颤抖着手,去拭他眼泪。又怕指尖粗茧弄疼他,伸到半截,换成手背。
林烨吸吸鼻子躲开,自己抬袖子抹一把,依旧低头垂眼。
常臻的手还突兀地停在半空,一颗心像被捅了一刀,又绞了几绞。冷不防胸口闷堵难堪,忙捂住嘴,指缝里渗出丝丝温热的溪泉。
连风也不再呼啸,静得只剩呼吸。
滴答,滴答。
林烨像被灼伤了一般,猛地抽回手,呆呆盯着落在手背上的血滴。复又扬起婆娑泪眼,绝望地掰开常臻五指,一下一下擦拭他的唇角。
常臻任他在唇边乱抹,深深凝望他的脸。身上,心里,涌起浓重的无力感,有如沉沉雾霭,笼罩四肢百骸。除却深吻,他想不出还有何别的法子,能够给予他安慰与温暖。
可他……不能。
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摇摇头,道:“没事。“
林烨抽抽搭搭,低着头,无声落泪。
常臻低声道:“我不知那是创药……是我不好……打我骂我,都成……莫要不说话,可好?”
林烨本就憋着一股气,强装冷脸,听他前所未有地温言软语,无论如何再忍不住。往前一扑,双手抱住脖子,脸埋在肩窝里,“哇”一声,嚎啕大哭。
几日来受的惊吓,吃的苦头,憋的委屈,忍的心酸,一股脑全释放出来,竟像孩童一般,在最依赖的人面前,毫无顾忌,声泪俱下。
常臻愣住,半晌,才淡淡一笑,一手搂住腰,一手抚着发,温柔哄道:“瞧你,多大个人了,哭的像个孩子。被人看见,岂非闹笑话?”
林烨不停啜泣:“没……没人看……你不……不许……笑……”
常臻闻言,笑出了声:“这可不由你。”
林烨拼命摇头,哼哼唧唧,鼻涕眼泪满身蹭。
常臻笑道:“于励还说他来找你,还好我没允。就你这模样,没把他吓傻已是万幸,更别指望还能把你带回去。”
林烨不哭了,爬起身抹眼泪,抽搭几声,道:“我又没说要跟你回去……”
常臻一呆:“什么意思?”
“我不去了,我想回家。”
“瞎说什么?“
“我认真的。”
常臻瞪着眼看他:“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儿走?”
林烨望向一旁:“我认得来路,自己能走。况且,乘风不亚于你的逐月,有它在,多半能走回去,不必你费心。”
常臻听完最后几个字,脑袋里“轰”一声,有些恼火,皱眉道:“林烨,任性也得有个限度。”
林烨听他转眼变了语气,垂下眼,低声笑笑,脸上满是哀伤:“我明白我任性,你再骂,不过白耗气力,我改不了。“
常臻被他突如其来的哀怨眼神震得手足无措,火气 “哧啦”一声被凉水浇灭。捏住他肩膀:“林烨……你……”
“既然你想叫我回去,那我回去……回去就是了。“
“我那是气话!“常臻急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
林烨摇摇头:“我不怨你,你不必自责。”
“那……那你又为何?啊?”
林烨顿一顿,望向远处:“因为我……乃是你的负累,一直以来都是……“
常臻张口就要反驳,被他摆首截住。忽然自嘲一哂,眼神飘忽:“不仅如此。我还是娘亲的负累,害她红颜丧命,害我大哥年少失母,我倒比他幸运不少,压根儿没见过娘亲,更别提伤心错愕。我爹心疼我生来无母,却忘了我才是那罪魁祸首。想来……大哥厌我恨我,也并非毫无道理。他看我的眼神……“他笑笑,笑碎了常臻的心:“跟看一只满身疮癞的野猫野狗,没大差别。我不怨他,只要他在京城过的快活,比什么都强。“
常臻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林烨,咱们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
原来他……都猜到了……
原本还想一直瞒下去,眼下看来,是瞒不成了。
林烨看看他:“这话我就给你一人说,你不叫我说,我只好憋在心里。”
“那……”常臻哀叹:“好罢……我听……”
林烨微微眨眼,缓缓道:“后来,又变成爹的负累,大哥的负累,老程的负累,所有人的负累。身无所长,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不务正业,爬高上低,丢人现眼。结交狐朋狗友,没一个上道儿的,不愿参加科举,开什么玉器铺子,大哥能允我,定是你求他的。是不是?”
“我……“常臻微怔,抿唇不语。
他轻轻一笑:“果真如此。“停一停,悠悠叹道:“我还任性,顽劣,娇贵,费心。带着我,只会叫你受伤担心,生气无奈。恐怕你那些个兄弟,也早看不过眼,盼着我早点走罢。你心里……恐怕亦有微词,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不提罢了。“
常臻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他怎会……怎会这样想?
他身在眼前,可为何又远在天边?
远的抓不到踪迹,喊破了嗓子,也听不见呼唤。
心痛之下,使劲扳起他的脸直对自己,低喝:“林烨,你莫要胡思乱想,听见没有?“
林烨看他一会儿,淡淡一笑,拉过他的手,把衣袖挽上去,手指轻轻划过小臂上的疤痕:”这是第一次。”又伸手点点他胸口:“这是第二次。“
常臻抓住他的手,急道:“一点小伤而已,妨不得事!“
林烨缓缓摇头:“事不过三,到此为止罢。纵然你不介意,我也饶不过自己。”
说罢站起身,掸掸身上尘土,就去牵马。
常臻愣了半晌,弹起身伸手阻拦:“站住!”
林烨悠悠扬头,眼神暗淡:“我在府里等你,走完这趟,给你寻个好郎中。”
常臻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针扎一般。他紧紧盯着他,突然跨前一步,把人抱住,死死扣在胸前。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叫人窒息。
林烨不明白心中为何这般刺痛,痛得让人泪流满面。
常臻贴在他耳畔,急切而低沉道:“林烨,你听我说。待听完,要去要留,都听你的,我再不拦你,可好?“
林烨不回答,犹豫半晌,轻轻点头。
他忖思一阵,沉声道:“你听好。我陈常臻,从未视你为负累。以往不曾,如今绝不,以后更不会。带你来源州,本就是我的意思,和你无关。你会什么,不会什么,我都了然于心,甚至比你自己更清楚。你不会,我教你,教不会,我伺候你。我不要你冲锋陷阵,不要你看人脸色。我只想叫你……重新走走你爹走过的路。虽然这样做,并不能让他死而复生,但或许……能带给你些许快慰。
“林烨,我并无亲兄弟,而你……却比手足更亲近几分。有我陈常臻一碗饭,就绝不会叫你林烨饿肚子。方才发火,是因为源州镖号被毁于一旦,一年多的辛劳,竟付之流水,叫我如何不恼?但我坚信,你定能体谅我,包容我。你是我最大的安慰,也是我此生最……”他想说‘最爱’,话到嘴边,生生改口:“最重要的人。也许……也许做不到每时每刻都护着你,但只要我在,就绝不愿叫你伤心难过。我从未料到,你竟然……竟然会那样想。我真的……真的……”
他咬牙闭眼,硬是打住。
不能再说了。
此番话已过于直白露骨,再说下去,难免按捺不住心中情意。
而此时的林烨,脆弱如初春檐下的冰凌,晶莹透亮,绝美无瑕,却渐渐融化,要坠落碎裂,禁不住丝毫碰撞敲打。
他的心意,还不能倾心相告。
林烨要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可以依靠的兄长。
半天没有回应。
常臻紧张得冒汗,若他依旧坚持要走,那么这一切,该如何挽回?
即便勉强挽回,是否也再不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守护着他天真无邪的笑颜。
回到那个红梅初放的冬夜,两个人饮着热腾腾的奶酿,从同一个磁盘中,捏起甜滋滋的糕点。
良久。
怀里的人儿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他布满伤痕的背脊,脸依旧埋在肩窝里,低声笑了:“你唠叨起来,十个我都比不过……”
常臻正痛心疾首,听到笑声,一惊,又一喜,拉开他唤道:“林烨……”
林烨抹抹眼睛,舔舔干渴的嘴唇,眼底依旧弥漫着无限悲伤,却不再绝望。
“我跟你回去便是……”
林烨凝望他,眼中星辰隐在层云里,明明灭灭。
常臻回望他,双瞳深邃如浓浓夜幕,漆黑悠远。
牵起他的手,慢腾腾向两匹马走去。
林烨边走边仰头看天:“我时常想,爹娘在天之灵,一定既忿忿又欣慰。忿忿的是他们生了个没出息儿子,欣慰的是,有你始终陪着我。”
常臻没搭茬,解下水袋拔出木塞,递给他,看着他像荒山中迷途的小鹿那般,忽逢水源,眨着黑眼睛,扬起颀长的脖子,咕咚咕咚猛灌。
不由“噗哧”笑了:“不带干粮不带水,给你十个乘风,也无济于事。”
林烨把半袋水喝个精光,擦擦嘴:“下回就知道了。”
“嘿!”常臻叉腰弯身,凑到他鼻子跟前:“还想有下回?”
林烨露齿一笑,水袋扔回去,转身爬上乘风的背。
常臻见他不再那般低落,放心不少。却忽然胸闷,眉尖蹙起,轻轻咳嗽。
“常臻?”林烨坐在马背上,担心起来。适才发了那么一大通牢骚,又叫他长篇大论那么久,竟似忘了他身受重创。
常臻拍拍逐月,慢慢走到乘风身侧,拽住林烨的胳膊,鼓了好几次劲才翻上去。往他背上重重一趴:“叫你祸害我,我也祸害祸害你。”
他故意一丝力都没使,全靠林烨支撑。林烨被压弯了腰,皱起鼻子一哼,想数落又不忍心,情绪也还未恢复到可插科打诨的程度。
走了一会儿,常臻见他竟无要骂人的意思,意识到他依旧心绪不佳。嘿嘿一笑坐正些,偏过头看他的脸。
“前两日你唱了首曲子,甚是好听,叫什么名字?“
“嗯?我唱了好些,你说的哪个?“
常臻摸摸下巴:“嗯……词里有池啊莲啊,曲调软绵绵的那个。“
“《风寻莲》。“
“再唱一遍来听听。“
“你不通音律,听了也白听。”
常臻一心想逗他开怀,便笑道:“音律不通,词总听的懂。昔去落尘俗,愿言闻此曲。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神仙乐吾事,笙歌铭夙心。瞧这朗朗月色,幽幽山风,不正合古人诗中情怀?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只当为知音而唱,表散澹闲逸之意,可好?”
林烨眼角里瞥他一下,扬扬唇角,仰首远望,一颗璀璨的流星,滑过天穹。
反手把麒麟刀从他腰间拔/出来,平搁身前,轻敲打拍子。
“寻莲,寻莲。
风起绿波潋滟。
翠叶濯素手,
罗裙映碧天。
寻莲,寻莲。
舷入池中不见。
柔荑折红藕,
藕丝牵难断。
寻莲,无莲。
风却涟平笙寒。
去年芙蓉岸,
今朝空庭苑。”
声音清亮亮回应着东升玉兔,嫦娥娜舞,有如泉水叮咚,干净透彻,不参杂质。
“寻莲,无莲。风却涟平笙寒。去年芙蓉岸,今朝空庭苑。”
常臻自知五音不全,便只念不唱:“这后头几句,尽显凄凉廖落之意,不好,不好。”
“愿本唱的就是采莲女思人,而今人去楼空,不复昨日,自然凄苦些。”
林烨淡淡撇下一句,不再说话,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
莲。
思人。
手不由自主抚上胸间。贴身衣襟里,揣着个硬邦邦的盒子。
怎生又想起他来?
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是否也是个不懂事的累赘?
暗暗苦笑,那日无言愤愤而去,约莫……就是这个意思罢。
“林烨?”常臻听见一声叹息,忙轻声唤道。
林烨回过神:“哦,你刚说什么?“
常臻摸摸他头顶:“我没说话。”
林烨尴尬一笑:“是么……”
“脸色不大好,可是乏了?”
“……可能。”
话音刚落,蓦然滞住,脑海中咣当一撞,被撞得晕头转向。
这句对白,这絮乱的心情,为何……为何和那日一模一样?
他与他酒栈听涛的那一日。
他与他举杯相对的那一日。
他慌乱无措,心中翻江倒海的那一日。
白麟……你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的影子,为何总在我眼前摇晃?
晃得我发慌。
晃得我……好难受。
常臻皱皱眉,从后头搂住他,靠在胸前:“睡吧。”
又接过马缰,抖一抖,加快速度。回头望望,打个唿哨。
逐月一直迈着悠哉悠哉的小碎步跟在后头,听见呼唤,咴儿一声,踱步跟上。
林烨软软摊着,头脑恍惚,浑身乏力,沉沉睡意袭来,眼皮不由自主阖上。
为何今日,依旧和那日一样,在这双臂膀中睡去?
为何今日,亦有微风一缕,轻柔柔吻在眉心?
白麟……
我想见你……
我真的……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