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章 何能来去无牵挂(一)(1 / 1)
白麟给林府上下的理由很简单:原为寻亲而来,如今亲已寻到,自该离开。
缘由冠冕堂皇,并无破绽,闻之者虽觉突然,但并不觉突兀。挽留的客气话象征性的说一说,但因为相处时间不算长,并不像当日在泓京送别时那般,于濛濛细雨中,伤怀泪下。
大家聚在一处,一一收下饯别礼。几个成日围着他团团转的小丫头,羞着脸,心里有些许不舍得。难得见到这样俊的小哥儿,人又可靠,心想着以后要寻婆家,也定要照这样寻个来。
老程皱着脸直叨叨,说没法跟二位小爷交代。回来贵客没了影,不知该怎么数落他这老头子。脸上倒没多少愁容,挠挠头,张罗下人给他备些盘缠,只当是林二爷的意思,千万要收下。
白麟推却半天,死活不肯收。老程心道这些小主子,一个比一个倔,真是臭气相投。换成两罐蜜饯塞进他手里,好赖收下了。
小棠一心扑在杜绍榕身上,只把白麟当林烨的好友,未有太多表示。学她烨哥哥的模样,拱手作揖,道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总之,戚戚惨惨没有,大家好聚好散,和和气气。
白麟原本准备了一席长篇大论,感谢林府对他的照顾。店没帮着看几天,甩甩手就要走人,实在过意不去。结果面前一圈人都这般随意,再说这些华而不实的话,颇显做作。索性微微躬身,只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只字廖语,简短精辟,倒也合他性子。
前一日去买礼品,看来看去,也不知该给林烨买些什么。他林二爷什么没见过,集市上满眼俗物,怕是入不了他的心。
这会子临别,想留信札一封,可满腹思恋,一会儿感伤,一会儿绵长,真不知从何写起。万一被人拆去了,又免不了一场尴尬。而写诗填词表情意,万一写不好,班门弄斧,岂不闹笑话?
对着白纸墨笔,思来想去,犹豫着落笔,引用古人诗词。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写了半阙就停笔,心想,即便被府里人看去了,也不一定有人接的出这下面两句。而他那样聪明,读过那么些书,定然知晓这下半阙是何意。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对着光细细打量,见纸上字迹整洁端正,隽秀有力,才满意点点头,装进信封。
写落款时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一瞬间觉得,道别这事,比翻山越岭还要困难。
林烨比他长几个月,按理应写“兄台亲启”,以表尊敬。可这样既见外,又生分,硬邦邦的,丝毫亲切都无。若写“林烨”二字,太普通,太无趣,亦不能传达思念之情。
对着日头发了好一阵呆,摇摇头,轻叹口气,提笔在角落里,写了几个小小的字:
烨启。麟上。
写完了,长出口气,像放下了重担一样。说不上一身轻松,但总比吊在一半强。又兀自琢磨,这两日叹的气,发的愣,比前半辈子都要多。世事煎熬,处处掣肘,孩童时只觉得委屈,过去了也就算了。如今成了年,却总希望能计出万全,人人受益,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真想捂起眼,堵住耳,装作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来去无牵挂。而人心是肉长的,英雄尚且过不了美人关,更何况他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再怎么谨慎,也躲不过一个“情”字。
忽然就想起香姑娘来,想必她看他之时,与他道别之时,定也是这般惆怅感伤。那时未曾情深,不懂思切,眼下设身处地想想,实在过意不去。
不由又叹了叹,当真是负了她一片真心,也不知以后,可还有机会偿还。
日落西山,白麟背着包袱,在众人的送别声中离开林府。
临走之前,偷偷去小厮房里顺了件粗布衣。等走远了,躲到无人经过的小道里换上,长发全部束进头巾里。想了想,又在树下摸了把土,往脸上匀匀抹了一层。
拍拍手,低头看看一身驼黄布衣黑板鞋,脏兮兮破烂烂,活脱脱是个小伙计。
看着看着就笑了,不知他林二公子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可会瞪圆了眼睛,识得也要装陌路?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低着头垂着眉,一步一挪,慢腾腾往海边走。心里空落落的,这偌大的宛海城,没有林烨,没有李福,竟这般让人迷茫失措。
一花一木,一草一树,就在眼前,却好生遥远。巷陌人家,炊烟袅袅,红灯高悬,却与他毫不相干。无人与之同享,无处安身立命。还不如挨家挨户讨饭的癞头乞丐,时常遭人白眼,但也偶尔能遇到好心人家,讨来个热馒头,要来杯热茶水。
心中愈发寥落抑郁,不禁低声吟起: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晚风附和着诗中字句,悠悠吹过,夹杂着潮湿的鱼腥气。
一抬眼,却发现适才低头没看路,不由自主走到了煮酒栈。看看月亮,离约定时间还早。苦笑一下,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小坐片刻,权当给自己的饯别酒。
抬脚就往楼上走,才迈了几步,就被拦住了。
“哎哎哎,你找哪位爷?”
白麟一愣,抬头见是上次伺候他和林烨的小二,张口就要说“我不找哪位爷,我来喝酒“,却看他神色鄙夷不屑,突然就反应过来。微微躬身道:“城东林府林二爷,吩咐小人打壶赤虎白,劳烦这位爷了。”
小二看他态度不错,不好再说什么,鼻子里一哼,对他摆摆手:“去去去,下去等去,别脏了地毡。”转身就上了楼,嘴里还小声嘟囔:“林二爷怎么派了这么个脏乎乎的小子来,真是怪事了。”
白麟看着他晃晃悠悠走上去,心里又涩又苦。一夜之间,竟物是人非事事休,什么都不再是什么。
小二转眼回来,扔给他一个小酒罐子,和上次的一模一样。接过银两还仔细数了数,满面狐疑又看他几眼,挥手撵走。
白麟拎着酒四下看看,找了块乱滩上的平坦大石坐下,屈起一条腿,搭着只胳膊。剥掉封泥,打开瓷盖,赤虎白浓烈的香气一涌而出,刺的人眼睛热疼。
轻声笑笑,那样秀气的一个人儿,怎生就偏爱这烈酒?这一路跟着跑镖,恐怕既没好酒,也没好菜,不知该愁眉苦脸成什么样。何时该带他去碧石寨看看,西域葡萄酒,别有一番风味,想必他会喜欢。还想叫他骑骑青狼军里,那只叫嘲风的头狼,在草原上奔跑,有野花在身旁绽放。只不过大崇山上甚是寒冷,不知他吃不吃得消?
异想天开一阵,在心底耻笑自己,软弱而不切实际。抓起酒罐子,遥遥敬了敬月亮,仰头就灌。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前襟,灼得喉间生疼。
停下来咳喘好一阵,忽然想起上一次喝时也这般狼狈不堪。而身旁的人神色辽远,悠悠闲闲道一句“今日不为消愁,只为讨个清净”。眼下清净倒是有了,却是烈酒无人对,皓月为谁圆。
也不知他那日问起源州有没有狼,是否是知晓了什么。谎话编的甚是拙劣,若他知道了真相,岂不是要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