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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为君不易行更难
据《铭实录》记载,庆奉十六年,农历七月初八,庆安帝赵诚基六十寿诞。
文武百官皆入宫上寿,共庆皇上万福。皇帝于御殿受贺礼,并在御花园内燕鸣楼宴请五品以上侍臣贵戚。
寿宴于酉时举行,亥时结束,皇宫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御花园内,水榭楼台,琉灯映月,影曵池中。绸花绕柱,烛台雕银,鸾歌凤舞,鼓乐齐鸣。盛装华服与百花齐放,金碧辉煌如身在瑶台。
百官一一敬酒,道贺词,君臣和睦,其乐融融。赵诚基虽只是做做样子,轻抿小嘬,但一圈敬下来,也三四杯下肚,面上亦染了酒意,倒是驱走了些病态的苍白与憔悴。
他推说不胜酒力,欲更衣醒酒,起身离开,由徐公公陪着往花园里去了。
江南王见状,趁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无人注意之时,也悄悄离座,跟了上去。
徐公公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他,行了礼,又对皇帝嘱咐几句,识趣地退到假山后。
“皇兄。”江南王微微一礼。
赵诚基笑里带了欢心:“容基啊,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他抬手指了指园子,道:“随朕走走。”
江南王应了,含笑与他并肩缓行,余光却瞟见他满头银丝。心里不免一痛,这才过了多久,皇兄竟已这般老态龙钟?
为君之难,做臣子的虽不曾体会,却也耳闻目睹。此刻见到一向敬重的皇兄已华发苍苍,更见其艰辛苦楚。虽已听陈显提过,可乍看之下依然心惊。心痛之余,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如此喜日,究竟该不该谈论朝政之事,扰了皇兄兴致?
“容基,这一年,过的可好?”赵诚基负着手,眼中满是对弟弟的关爱。
“托皇兄的福,臣弟日日优游卒岁,逍遥度日,未能与皇兄分忧解难,深感惭愧。”
赵诚基低笑道:“众多皇弟里头,唯有你与朕交好。虽是同父异母,倒比朕那些个亲生弟弟更亲近十分。朕深知你不愿参与朝堂之事,便不会强求。说什么惭愧不惭愧的,倒是见外了。”
江南王言辞诚恳:“如今不比往日。皇兄若有所需,尽管开口,臣弟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朕之所需?”赵诚基无奈摆首:“朕如今唯见长夜漫漫,前路茫茫,万千琐事,上下求索亦不得要领,独剩惘然嗟叹。实在窝囊,窝囊啊。”
江南王一礼,笑道:“述臣弟直言,皇兄心中早有定论,只不过不敢决亦不敢言罢了。皇兄缺的不是主意。皇兄缺的乃是勇气。”
赵诚基深深凝视他,似乎在咀嚼他的话语,又似乎有些许失神。半晌,才带上了半抹微笑,目光遥远,回忆起往事来:
“朕长你二十载,从小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一日日懂事,又一日日安静沉着,直至后来沉溺与琴棋书画,再不过问政事。朕登基后,曾想过要你来做朕的左膀右臂,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一日为君,便如牢中困兽,不得自由。位极人臣,亦是如此。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逍遥日子,朕未能享有,便想叫自己最关爱的弟弟,连自己那一份也一起享了去。”
说着说着,便笑了:“没想,你这江湖野老,竟能一针见血洞察朕的心境,今日竟还教训起朕来。不若朕将这恼人的皇图霸业全权交予你,朕替你去享清福,你说可好?”
江南王面上一沉,正色道:“皇兄,臣弟不曾有丝毫僭越之心,皇兄大可放心。”
赵诚基见他严肃的模样,亦敛起了笑容:“容基,若这真是朕的旨意,你该当如何?”
江南王猛抬头:“皇兄,这……”
赵诚基与他静静对视片刻,缓缓道:“将皇位传于王弟,古往今来不乏先例,若你果真有此心,也不必瞒着朕。朕自会成全你,毕竟,几位王爷里,你的胆识算是最杰出的。偏居宛海,实在也埋没了你的才华。”
江南王一皱眉,肃然道:“皇兄,臣弟于皇兄面前一向直言不讳,无所隐瞒。臣弟不曾渴望君位,皇兄也是知道的,何必又出此言?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江南王赵容基是个游手好闲安于享乐的公子爷?皇兄若果真传位于臣弟,委实不妥。”
赵诚基听完,悠悠一叹,摆摆手:“朕猜着你会这么一说,朕也就是问问,你也别太上心。”他随手摘下一朵即将枯萎的栀子花,放在鼻子边上闻闻,搁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把玩,“容基啊,你且说说,哪位王爷的贵子有为君之才,可成国之栋梁?”
江南王松下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不瞒皇兄,臣弟今日明里是为贺寿,暗里却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赵诚基目光一转。
“臣弟前些日子,碰见一个少年。”
“是谁?”
“臣弟尚不能确定,但那眉眼却是跟皇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生辰年份算着,也差不离。”
赵诚基手一抖,那朵瓣边蔫黄的栀子花从手心里滑下,无声落地,花瓣尽散,铺了一地。
“你是说……”他的声音亦有些发颤。
“那少年自称白麟,说是打游子滩来。可那身气度和谈吐,绝非穷山恶水的游子滩能养出来的。”
赵诚基急急地问:“他眼下身在在何处?”
“暂居林丘府上,与林丘二公子交好。”
赵诚基有些忘神又有些兴奋:“你看着那孩子资质如何?”
江南王含笑笃定道:“沉稳冷静,进退有度,面不露色,温文尔雅。为将不可,但为君,却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若指导有方,前途不可小觑。”
赵诚基欣慰地点点头,却又迟疑道:“可……万一不是他……”
“臣弟自会多加留意,查个清楚,皇兄尽可放心。”
赵诚基点点头:“小心为好,莫惊着他。”
“那是自然。”
江南王沉默片刻,抬眼却见皇帝上下打量着自己,嘴角还带着琢磨不定的笑意。
便道:“皇兄?”
“光说了朕的事,也说说你自己的事罢。”
江南王不解地看着他:“臣弟……臣弟不知皇兄所指何事。”
赵诚基低笑几声:“还有一事,你瞒着我。”
江南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臣弟愚钝,还请皇兄示下。”
赵诚基见江南王英俊的面上写满疑惑,忍不住朗声大笑,转身将他撇在身后,负手缓缓踱步,信手抚开低垂的树枝,漫声道:“姚郎难用千金买,凭云弄月忆江南。”突然扭过身来,目光炯炯,盯着江南王那尴尬模样,戏谑道:“莫要以为朕深居宫闱就听不见民间歌谣。”
江南王干笑一声:“皇、皇兄莫要笑话臣弟。”
赵诚基一摆手:“欸,朕哪有笑话你的意思?朕只是好奇,你这个皇弟看似懒散,其实心高气傲的很,也不知这姚倌儿是何等的美男子,竟把你五魂六魄都勾去了。何时带进宫给朕瞧瞧让朕也饱饱眼福,哈哈哈。”
江南王颇难为情:“皇兄……这……”
赵诚基见他面上挂不住,忙憋住笑,清咳两声,道:“容基,你今日教训了朕,朕也教训你两句。”
“皇兄请讲。”
“姚倌儿再好,也莫要冷落了妍之。”
江南王一愣,沉声道:“皇兄教训的是。”
“妍之身子可好?”
江南王沉吟道:“自打去年落了胎就见不得风寒,寻了好些郎中,似乎也不见效,怕是……再不能怀孩子了。”
皇帝敛眉一叹:“妍之秀外慧中,对你一心一意,把王府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如今却落了病根,心里定是难过。可依她那刚烈性子,自是不会对你说,你得空多陪陪她罢。”
“臣弟明白。”
二人行至液池畔,于亭中坐下。微风习习,拂面清凉。歌舞欢腾之喧嚣,被他们遥遥抛在远处,此地空留静谧花香,幽幽然安抚着愁思。
“朕并不是责怪你恋慕姚倌儿,只是朕这些年才渐渐明白,若想得一心,白首不相离,委实困难。两情相悦便已不易,长相厮守更是难上加难。”他想起了郑婕妤安宁的笑容,心里微微犯疼。
江南王拱拱手:“臣弟不会辜负妍之。臣弟对姚倌儿有意,对妍之更是有情。除却情分,还有恩。说来惭愧,臣弟当年迁居宛海,虽说是心甘情愿远离朝廷,但胸无大志,成日无所事事,处处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之事也干了不少。若不是妍之谆谆劝导日日相伴,臣弟恐怕早已破罐子破摔,与街头顽劣地痞无二样了。”
他顿了顿,垂眼含笑道:“而姚倌儿却是懂我之人。皇兄可知,这世上爱侣难觅,知音亦是难寻。面对宛海江南王,谁人不是百般迎合阿谀奉承,愿倾心相交者寥寥无几。而姚倌儿却不畏权势。他敢讽刺我,指责我,亦会给予我安慰与包容。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抬起眼,“皇兄,皇兄能理解臣弟么?”
他的眼中深情满溢,心绪早已飘向千里之外的那间高阁。仿佛那人正站在皎洁月光里,沐着清风,浅浅微笑。又仿佛那人正用修长五指,缓缓拨开帘幔,静立门口,等待他的到来。
赵诚基注视着他,微笑点头。
情深至此,便是上天注定。不论结局如何,不论他人何说。
他转开话头:“瑞惜今年,印象里该是有十二了吧?朕留个心,给她寻个好夫家,也算是了了妍之一件心事。”
江南王道:“那便劳皇兄费心了。做父母的只愿她一生平安康健,衣食无忧,便足以。”
赵诚基笑道:“那可不成,瑞惜那孩子眼界高的很。她个头只到朕腰的时候就发了话,长大了非王公将相不嫁,你可忘了?”
江南王也笑:“小孩子说胡话,皇兄怎生记这么牢。”
赵诚基的笑容里融进了几分暗沉:“朕的儿女,不是疯了就是夭折了,再不然就远嫁蛮荒之地,偶然想起,诸事伤心。朕最疼你这个皇弟,爱屋及乌,连你那独女也一并疼了去。朕无力保自己儿女周全,便渴望瑞惜能享一生荣华富贵。你说朕自私也罢,怯懦也罢,可做长辈的,谁不希望小辈们得平安一生?“
江南王怔了怔,看着他被冷寂月光笼罩的黯淡神色,忽然间心中悲悯万分。
旁人只知,为君者,仁孝治天下,民生为己任。必要时候,割舍儿女私情,一心为国,亦理所应当,在所不辞。却不知,君亦凡人,并非神明。忧离别之苦,悦儿孙满堂,于君于民,本无二异。
更何况,命运玩弄,皇兄寡断心软,并非铁面无私。家国社稷在他心里,或许并没有天伦之乐来的更重。但他也并不是置天下人于水火而不顾的暴君昏君。这么一来,一颗心被掰成两半,治国无力,治家亦是枉然。百姓谩骂,儿女更是怨恨。
皇兄夹在中间,忡忡度日,不知叹了多少苦闷气,吞了多少心酸泪。
这么想着,心里那些喜悦,也随着暑气,一点点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