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 月明秋水人入画(1 / 1)
入夜,林府上下一片宁静。
月光照亮早开的梅花,和着清冽冬风,在青石板上投下一个个斑驳摇曳的影。
常臻站在院中,负手凝望墨色天穹,嘴角不知不觉弯成月牙。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每年不知要在宛海停留多少次,此处不是家,却胜于家。这里有挚友,有笑语,有将心比心,也有逍遥自在。连屋檐上的月,看去也比别处温柔些许。外人只看见林府外疯长的野草,却看不见府里的其乐融融。
“武夫,此乃思乡之诗,你没头没脑吟来做甚。”来人一袭雪白里衣,披着貂皮大氅,施施然踱步而来,梅花般落地无声。
“还未歇下?”陈常臻扭头一笑:“思的本就是宛海,这诗吟的无可厚非。“
“你爹要听见你这么说,该要撕烂你的嘴。”
“听见又如何,我爹儿孙满堂,过年过节不差我一个养子。”
“你偏见太深。”林烨戳戳他:“镖头大任,岂是何人都可驾驭的?如此这般重视你,你好歹想想他的好。”
风过,梅香,微寒。
常臻不愿搭茬,紧紧林烨身上的氅子:“你与其打扰我吟诗作乐,还不若回屋睡觉去。”
“常臻……“林烨仰起脸,眸子里映着月华:”陪我说说话……”
常臻看他一阵,微笑点头:“外头冷,进屋说。“
他的住处并非客房,而是林烨主房西边的侧屋,屋内装潢摆设,皆乃林烨一手挑选操办,不至哗众取宠,却雅致得当。
这屋子原为林二爷的书房,如今老爷已逝,大哥远行,林烨对他爹那千万藏书垂涎三尺,毫不犹豫归为己有。自己的小书房则腾出来专给常臻住,一来离自己近,二来方便好打理。他不在,就空着,他来了,也不必再重新拾掇。
林烨轻车熟路,进屋就钻进被子,缩成一团,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
常臻拨亮烛火,靠坐床头,也并无赶他走的意思。见林烨打了个抖,便道:”我去给你拿暖壶。“
林烨伸出只凉冰冰的爪子,抓住胳膊:“我就睡这儿。”嘻嘻一笑:“前日里才被暖壶烫了手,不愿用。”
陈常臻坐回来,斜他一眼:“瞧你这出息,可是走平路也能跌跤,喝凉水也会噎着?”
林烨嘿嘿一笑,眯起眼睛打哈欠。
常臻把被子掀开个缝,手探进去捂在他胸口,缓缓运气:“你若勤快些,好好练功,这天冷滞气的毛病,也能改善不少。”
暖流于四肢百骸缓缓游走,柔和的力量逐一疏通受滞经络,浑身暖融融的,仿佛泡在温泉里。林烨阖上眼享受,喃喃道:“我又不似你那般五大三粗。外头天寒地冻,还没等功成,早变作冰溜子了。“
“我何至于五大三粗?“常臻哭笑不得,摸摸手,还没热透,便稍稍加重力道。
林烨哈欠连天,揉揉眼睛,眼看着就要睡着。自小到大,等常臻回来已成为一成不变的习惯。他的来访总让人无端振奋,下午还愁眉苦脸琢磨玉铺子的事,现在竟忘的一干二净,只想着过些天该如何玩闹享乐上天入地了。
听他呼吸逐渐平缓,常臻轻轻撤出手,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搁到床里侧。
林烨翻个身,仰面朝天,适才还嫌冷,这会子捂暖和了,倒把手伸到被子外头来。
常臻笑笑,把手塞回去,掖好被角,坐旁边看一会儿,长松口气。
连日奔波终于告一段落,总算有功夫歇息些时日,还不必回泓京家中,毕恭毕敬看爹脸色,倒乐得自在。反正回去了也冷清,承欢膝下天伦之乐,一家老小熙熙攘攘,都与他无关。
如今年岁大了,懂的事也多了,爹待他如何,一目了然,算不上父子情深,也不至过分疏远。个中原因不甚知晓,恐怕说到底,还是因为别人姓任,而他姓陈。
也不知爹当初怎么想的,抱回来就抱回来罢,却未入籍,名字也只多加了个常字,以示区分,似乎非要告知旁人,自己与众不同。
发了半天呆,不由苦笑。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眼下看来,佳节将至,这亲,却无处可思。反倒是身边这少年,和初次谋面时一样,叫人踏实安心。
低头看看,人似已入梦,唇角还隐约留着一抹笑意。
转过头,望向半开的窗。窗外树影枝桠间,钩月皎洁,影影绰绰,和他的睡脸一样,安静平和。
余光忽瞟见窗外人影,常臻纳闷之下,悄悄起身出去,却见老程忧心忡忡立在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
“程老伯,您这是……”
老程往屋里瞅瞅,也不说话,拉着常臻一口气走回厨房。
厨房里余热未散去,锅碗瓢盆却已经收拾整齐,搁回壁橱里。灶上小锅冒着热气,里头正温着瓶酒。
常臻一眼看罢,知他有话要说,便自个儿挨桌坐下,等他开口。
老程把酒拎出来,又捏过两个金线镶边白瓷杯,直到斟好酒,坐下身,才长叹口气:“陈公子……小的实在无法了,还请公子帮小的拿主意。”
常臻接过酒杯:“陈老伯尽管说。”抿一口,酒烈而绵长,暖融融滑进口齿间。
老程抬手敬敬,也抿一口:“公子……您说小少爷……可是被宠成了纨绔子弟?“
常臻挑眉,这是哪一出?难不成林烨在外头闯下祸事,败坏门风?可方才并未听他说起,人虽贪玩,却也从不招惹是非。
“老伯,此话怎讲?“
老程皱眉,仰头一口灌下,又重新斟满,沉吟道:“小的跟在老爷身边大半辈子,老爷去的仓促,撇下两个孩子,小的当亲骨肉一样,看着他们长大。却不想,两个少爷之间……竟越来越不合。看在眼里,闷在心里呐。”
常臻点头喝酒,不过陈年旧事,没听出名堂,等他往下讲。
“大少爷好歹成了才,可二少爷眼瞅着也年纪不小了,还是整日吃喝玩乐,对于成家立业,丝毫不上心。程青说既然咱们少爷认得了江南王妻妹,寻思着能不能请江南王在官府里,给他谋个差事。”
常臻想了想:“老伯可当面问过他?”
老程一叹:“前阵子叫小棠旁敲侧击问过,可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没听见。“
常臻想象着他那满不在乎的模样,摇摇头,:“林烨打眼一看吊儿郎当,其实主意正的很。喜欢与不喜欢,愿意与不愿意,一旦认定,决不妥协。非要赶鸭子上架,只会强拗的瓜不甜。况且……他心性单纯,即便做了官,怕也趟不起那浑水。”
老程点头,又一杯酒下肚:“少爷看上了杜淳之的玉作坊,想盘下来做小生意。”
“哦?”常臻一愣,这倒是新鲜事。
“小的思来想去,虽说这差事不正不经,但终究是个差事。说不定少爷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宛海城像这般白手起家的商贾也不少。”
常臻忖思半晌,缓缓道:“此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要着手,还得问过煜兄。”
老程敲敲桌子:“可不是?少爷今儿闷闷不乐,就为这事。”
常臻一下懂了,原来是叫自己去当说客。
老程忽又一哼,忿忿道:“大少爷不就是官场上多混了几年,论学问人品,哪点比的上咱们小少爷?他拍拍屁股走了,对弟弟不闻不问,凭什么再来插手?”
常臻干笑,为难道:“这个……约莫是怕林烨少不更事,不知分寸。”
老程闻言一怔,继而长叹:“少不更事……翻过年头该十六了,整日浑浑噩噩,怎么对的起老爷……”说着说着,老眼泛起红来。
常臻忙安慰道:“林烨是个好孩子,并非怙恶不悛之徒。程老伯请放心,此事交予我便是。”
老程神色郁郁:“唉……小的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前些年还打的动骂的动,如今他也大了,怎么说也主仆有别,不好再多话。别人说的他不听,且拜托公子,好生劝劝他罢。”
“老伯言重了,常臻和林烨乃总角之交,又比他年长,照顾他些,实属应当。”
老程直直盯着他:“陈公子,小的不是说客气话。您不知道,每次您一走,少爷整个人都蔫一截。”
常臻正自斟自饮,闻言手一顿,酒液晃出来几滴。
“少爷不愿意别人为他伤心难过,人前笑呵呵的,可有时候见他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盯着花儿啊草儿啊,一看就是一个时辰,心里怕是寂寞的紧……”
老程惆怅满容,偌大个府邸,除却小棠,无人能跟他说上几句正经话。但小棠毕竟是姑娘家,又是下人婢女,诸多避讳,实在不得违背。
常臻峻眉微锁,垂下眼,满杯美酒,忽然失却了滋味。
自己成日在外奔波,友人遍布天涯。相较之下,林烨的生活实在单调。每日读书写字,至多跟各府公子少爷们混在一处,掷骰子行酒令,赏赏花作作诗,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节目,毫无新意可言。
虽说每每跑镖间隙,总不忘来小住,带给他些新鲜玩意儿,却极少揣测他更深层的想法,竟不知他对自己如此依赖,也不曾知晓,他竟会这般孤寂。
冷不丁胸口发胀,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中涌起阵阵波纹,翻搅成浪涛,汇聚成河海。
珍惜,愧疚,怜悯,怅然,还有……一丝丝喜悦。
回到房中,林烨睡的正酣,脸朝外歪在枕头上,手靠在圆润的耳垂边。烛光袅袅,长发流云,哪还有半分吵闹顽劣,看在眼里,只剩宁静孤单。
常臻站在门口静静看一会儿,轻声叹气。
轻轻关上房门,插上门闩。在书案旁坐下,把烛台挪近些。手握毛笔支着下巴,垂眼思考片刻,提笔书信。一手行草笔扫千军,遒劲有力,不多会儿,一封书札毕。
反复读两遍,似很满意,小心折起放入行囊中,捏灭蜡烛往床边去。
刚在床沿上坐下,林烨听见响动,皱皱眉,无意识地哼哼,像极了浅浅的叹息。
常臻回头看去,眼前人眉目如画,肤若凝脂,前襟开敞,双唇微启,似乎下一刻就要清亮亮唤起自己的名字。
他猛然滞住,不知是否不胜酒力,脑子里“嗡”一声,乱作一团浆糊。
林烨打小就是跟屁虫,常臻走哪儿他跟哪儿,同吃同住乃惯常,若不允,便昏天黑地的哭闹。直到近些年常臻个子猛窜,长身玉立已不复孩童模样,才不得不收拾出侧房。
林烨对于分床睡一事颇为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清瘦不占地方,动不动还是挤在常臻房里,说也说不动,赶也赶不走。常臻早以男人自居,偏生床上这位,年纪不小,心性却还是个半大孩子。
最近时常被人提起求亲之事,私下里也瞄过几眼伙计们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春宵图》,虽都当玩笑搪塞敷衍了去,可这同床共枕之事,还是不知不觉间,在心底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如今眼前活色生香,堪比春/色画卷,逼着人看,却不能碰。美虽美,却不是姑娘。
眼一闭,心一横,按捺住不停从小腹翻涌上来的热浪,狠狠拉过被子,和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