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福利篇 断章——悖离(一)(1 / 1)
当我们到达正殿时,看见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那是应方飏的家眷和下人。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全都是自愿赴死的,被杀的狰狞和怨恨完整地保留在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上,艳红的血液洒溅在高大壮观的华柱上,流淌在黑晶石砖铺墁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武侍们倒是死得相对齐整些,但纵使怀抱再大的觉悟,屠向自己的刀刃还是不够狠绝,此时在死亡的莫大威胁之下,求生的本能又驱使着他们无意识地挣扎着自救。真是讽刺。
不用任何示意,我们的士兵毫不犹豫地上前挥刀,解脱了他们的痛苦。
“流……流——流江大人!”许是听到动静,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手持滴血的匕首慌张地跑出,见到我时失去焦距的眸子陡然放出璨然的神采。颤抖的声音亦如他颤抖着的小小的身体。
“我就知道……您是上天安排来拯救我的神!”
他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模样,大大的眼眸水光粼粼,红润小巧的唇瓣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才经历了细致的疼爱。凌乱却不失精致的单薄衣衫胡乱地披在身上,裸|露出大片大片白皙的皮肤,上面遍布着一道道挣扎后的青紫痕迹。他赤足站在躺满尸体的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的怯弱的小动物,十分地惹人怜爱。如果忽略此刻在他手中被攥得紧紧的匕首,以及在胸前呈喷射状的大片血迹的话——他身上没有伤口,那明显是别人的血迹。
“我终于把应方飏杀了!哈哈他死了——!”少年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大概有十七八刀吧,死得不能再彻底了。亲自用我的这双手……”他低语着埋头端详满手的鲜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入魔般又哭又笑。
殇羽明显被这诡异的场景镇住了。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喃喃道:“应方飏不是你的父亲吗……”
“不!我没有这样的父亲!父亲怎么会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待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产生反应……我记忆中那个和蔼又严格的父亲早死了!” 赤足少年猛地抬头声嘶力竭地反驳道,未干的泪痕凝固在他年轻的面颊,语气中饱含了沉甸甸的痛苦和彷徨,“安定大将军,殇国的三王子,备受上天眷顾的宠儿,您不会懂的,像您这样日日咏风歌月活在赞美追捧中的人怎么可能会懂……”
“呵呵这不面临城破,就把心底那点龌龊心思全暴露了!现在死在那张雕花床榻上的,只是披着一张父亲皮的妖魔罢了!”羡慕和嫉妒,自卑和脆弱,仇恨和嘲讽,各种情绪在少年的眼底交织出现,复杂程度真是世间词汇难以形容,但倔强地瞪向殇羽的目光中始终不变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殇羽浑身一震,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微微一笑。
“没错。就是这样。”黑色的袍袖凌厉地向后一展,我张开双臂信步向少年走去。“应冴,你做得很好。”
“……流江大人……”听到我的声音,少年收回落在殇羽身上的目光,惊喜地看着我,踉跄着快步迎了上去,“应冴是个好孩子吧,我全都有照您说的去做哦,我一直深信着,您会带给我新生……”柔软的话语简直甜美得不像话,满满的依赖和眷恋仿佛就快到了要溢出来的程度,但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他已不能再说下去了。
在他即将投入我怀抱的刹那,我掌握住他柔滑的素手,错位反手带着他的身体一个轻巧的旋转,下一刻他纤细漂亮的背部抵住了我宽厚的胸膛,匕首正深深地插入他的心脏。精确的,完美的一击。
应冴在我的怀中,艰难地扭过脖子,侧过半张下巴尖尖的小脸,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震惊和不相信,“为……为什么……”
我淡淡地笑,对待将死之人我向来是不吝啬自己的笑容的,“因为好像很麻烦的样子,所以我懒得解释。”
闻言应冴苦笑了一下,“那……又是为什么……此刻您会紧紧握住我的手呢……”他试着转过身来,却发现身体根本无法动弹。我的一只手握紧了他的右手以及手中的匕首,横于他的胸前,牢牢地将他桎梏在了我的怀里。而另一只手也稳稳地制住了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以强硬的力道十指交缠相握。
看似情人一般亲昵暧昧的姿势。
他这是遭受到巨大变故痴傻了吗?我挑了挑眉,虽然以他的角度根本看不到我这个习惯的小动作。应方飏是昶国碧血城的护城将军,那个男人固然有些想法比较变态,却不乏是个精明而强大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居然被自己的儿子在床上杀死,保不齐应冴身上藏了些不厚道的小玩意儿,在殇羽面前我怎能安心让他手脚自由?毕竟他们留着同样的血。
“一年前在殇国的那次大宴上,我第一次见到您,就深深地……您和我说话时,我好高兴,是您让我有了抗争命运的勇气……但是像我这样污秽卑微的存在——唔!咳咳!”
却是我猛地将匕首拔出,一个及时的抽身,避免了突然喷涌而出的大量血液溅到身上。
应冴无力地抬起手捂住伤口,但没有用。鲜红的血液像源源不绝潺潺流淌的河流,很快濡湿了他的右手和前襟,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呵呵……我会死在这里吗……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令人厌恶的地方?”
应冴看向我的眼神飘忽游移,黑色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流江大人,我如果死了您会为我哭吗……应冴……好像看到您在哭……”清澈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止不住地流淌,他的视野可能已被晕染得一片模糊,饶是如此,他依然执着地撑圆了双眼看着我的方向,但不过是数秒时间,他摇晃着身体无助地前倾,重重地倒在血泊里,坚硬的黑晶石砖地面发出响亮的一声悲鸣。
“父亲……”他发出最后一声低微的叹息,合上了疲倦的眼睛。像是释怀又像是满足,像是悔恨又像是哀叹,如云如烟消散在昶国冰寒的空气里。眼泪和血液弄花了他那张精致的小脸,那具破败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死去了。
这个可怜少年最后看到的景象到底是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生命就是这么脆弱。死后皆是虚无。
我面无表情地嗤笑了一声。
那么接下来该是确认应方飏的尸体了。
我挥手示意几个人随我和殇羽进入寝殿,剩下的人清点尸体做善后工作。
带着几个忠心耿耿的士兵往前走了两步,我察觉到一丝古怪,不由回过头来。
殇羽没有跟上来,远远地注视着我,表情暧昧难明。
我皱了下眉头。
“为什么?”他定定地立在原地,半张脸置于盔沿的一片阴影下,只看得到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在问我为什么?
想了想,我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阿羽,殇王留给我们的时间太紧。之前我们靠着兵贵神速奇谋诡策一路杀伐不断,烧粮屠城拒收俘虏,血腥的事可没少干。这里也是,早在几天前听闻我们即将打到碧血城下,兵心涣散,城里的老百姓也已逃得七七八八。但这毕竟是进入昶国王城范围的最后一道要塞,守城的是素受器重的应方飏。好在有应冴的帮助和接应,我们得以如此轻而易举地攻下碧血城。”
“可是应讶是应方飏的亲生儿子。儿子背叛老子致使身死城灭,纵使是天大的理由也是于情难容为天下人所不耻的,眼下他已没有用了,收入你麾下实属弊大于利。”
殇羽没有动作。我揣摩着他的表情,放缓了语气,“穷寇莫追,我们远征而来,进入王城就算正式进入了对方的地盘。昶国历来不过是殇国的附属国,根据我们的情报,而今主降派势力并不弱于主战派,冥顽不灵的主战派只是需要一个改变立场的契机罢了。我们赶尽杀绝的态度让昶国胆寒,只怕昶国统一意志破釜沉舟,倾举国之力背水一战。该是时候展现我们大国的风采了,我们奉命讨伐不敬之人乃仁爱之师顺从天意之举,虽不至于做到兵不血刃,但至少会减轻很大部分的阻力。”
“于是我们不如把一切推在应方飏身上。应方飏残忍冷血,不顾生灵涂炭企图顽抗到底,应讶怜悯百姓迷途皈返大义灭亲。我们求贤若渴,答应了投城将领可以保留性命,有能者甚至可以编为殇国官员担任要职,但在最后关头,应方飏仍执迷不悟,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反正死人不会说话,更有来往书信作证。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故事的确太过精彩。但昶国居于高位拥有话语权的人,有多少敢于公开怀疑它的真伪,又有多少愿意怀疑它的真伪?
我冷眼环顾满殿的尸体,他们死得东倒西歪痛苦不堪,没有丝毫美感。当然我也知道殿外经由我们制造的尸体更是如卵石层垒,悲壮萧瑟,刺鼻的血腥气直冲天际弥久不散,实在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反正应方飏也挺丧心病狂的,已知必然覆灭的命运,竟然令武侍们亲手杀死了所有家眷和仆从。搞得我们像是会怎么折磨凌|辱他们似的……”我轻笑一声,“好像说起来,我们一路行来的确是留下了杀人茹血凶戾疯狂的名声啊。看来有必要将他们风光大葬一番,尤其是应冴……”
下一瞬间,我被击倒在地。
准确地说,是我被殇羽一个猛烈的右勾拳正中面部击飞了出去,后背狠狠地撞在殿中一根粗大的华柱上,滑倒在地。
那拳携带了其主人强大的意志力,甚至发出了破空之声,如果是正常人挨上这一拳,估计可以直接当场昏迷了。
还好我察觉到殇羽的动作后,在他出手前及时撤去了无意间启动的覆盖周身的保护罩,趁势被击飞了出去。
我单膝跪地啐了一口,阿羽这一拳还真的是丝毫没留情面。
他在生哪门子气?
大殿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