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天地苍凉(1 / 1)
一阵寒风吹过,树叶连同细沙被扫到坑中,关关带着哭腔,痛呼出声。原来是眼中进了沙子,她不由吃痛。
忽听得有人叫了声“是谁”,她揉着眼睛,不及挣扎,已被人从坑里给拎了出来。
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在她眼前闪了几个来回,加上拳脚劈啪声,显是兄弟分赃不均,这就打起来了,她睁不开眼,只浑浑噩噩站在那里,继续流泪,也不知是适才的心痛还是此时眼睛痛。但觉腰上搭过来一只手,耳边传来狼烟的声音“我们走”。
却又闻到一阵香风,腰上一空,她又掉到了另一个怀抱中,那阵香味直冲脑门,四肢皆软,她不让自己睡,可神智还剩不到半分醒。关关瘫软了下来,有人将她抱起。
听似流离道了一声:“得来全不费功夫。”
狼烟心神一刻混沌,见流离要带关关走,心里似燃了一把火,挥掌向流离背心直袭而去。
流离轻捷,一闪而过,“你中了我的香,不是我的对手。”
狼烟闷声咳了两声,指着流离落在地上的琴道:“从前你酷爱琴艺,我娘便将琴赠予你,而今却将我娘的遗物随意丢弃,你可真是仁义。”
流离步子一顿,回身看他:“我举家获罪,靠琴,救不了他们。”
却见狼烟神色变了变,忽然之间,垂下眼帘道:“三哥既要走,可愿先听上一曲。”似是沮丧。
流离诧异:“你怎么。。。忽然。。。”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奏一曲皓月关山,送三哥一程,纵使身不在,不忘琴中誓!”狼烟一脸凝重,解剑,直插入地,长袍一撩,抱琴而坐。
修长的手指拨弄琴弦,铿锵之声乍然作响,空阔深远,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仿佛皓洁满月,缓缓爬上东山,舒缓圆润中,清辉落地,似望见高楼大殿,相思满华庭。
忽然,乐音低低一转,如入了荒山空谷般苍凉哀婉,乌云盖月,暗夜幕天席地,片刻惊慌焦灼,愤懑满胸,江河入海处澎湃回旋,风沙大漠上金戈铁马,边城处处烽烟。月残,相如钩,殷红如一汪血水,凌冽如一记杀红的眼神。
琴声越来越急,已近癫狂,悲怆高亢向四周飞荡开去,听得人血脉喷张,恨得人咬牙切齿,忽然轰得一声,破空之音如啸,一切嘎然而止。
琴弦已断,指尖染血。
“如今你心中无家,无国,除了恨你还有什么?”流离知音,当下心中大骇,“你心中怎会如此痛恨?!”
狼烟放下琴,也不拔地上的剑,嘴里淡淡道:“习惯的了,便也还好。”他徐徐走来,脸上似有淡笑,仿佛适才那阵琴声与他毫无瓜葛。
地上的人影与树影扭成一股执拗的黯然。
狼烟忽问:“三哥学的是行军布阵,可曾真正上过阵?”
流离目光黯然,皱眉看着狼烟近前,心下一丝彷徨。只听狼烟又问:“三哥可知何为弃子?”
流离眼中更惊。
正见狼烟望天,缓缓忆道:“我从城外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天很阴沉风也冷,老远就看见大哥在城门口吊着呢,身上插满了箭,像只老大的刺猬,风吹过去就晃悠。我手下三千儿郎也全都死光了,我常骂他们吃相难看,原来死相更难看。那半个月里几乎无日不战,拿着烂矛,穿着破甲,饿着肚子,总算等来了一百个援军,一百个啊,二哥出手当真是好阔绰。”
天上寒星,仿若死去亡灵的眼,随风闪了又闪,漠然看着天地苍凉。
流离心中大恸,但觉狼烟骤然逼近,与他四目相对之时,脖子上一凉。那是狼烟手指冰冷,指间刀锋暗藏,触到他颈上轻轻一抹,痛得他精神一震,竟是通体舒畅,心中负罪感少了些许。
只听狼烟道:“把她交给我吧,否则三哥你连魏国都回不去了。”
“你敢?”流离斥了一声,瞪大了眼看狼烟,似不信他变得如此凉薄。
狼烟道:“三哥。二哥从前要争太子之位,你家除了你,皆是逆他的,你说,你为何会举家获罪呢?论权谋,你永远斗不过二哥。与其他日死在他手中,不如今日死在我手中吧。”
流离愣神,心中一阵迷乱,只觉腹下一记痛楚,手中一软,百里关已在狼烟手中。他眉头一蹙,欲一掌直袭狼烟胸口,却被狼烟飞起一脚踢出了三丈外。
流离诧然,狼烟明知中了他的香,居然还敢动手。他想站起,却有一阵眩晕袭来,又瘫倒在地。
狼烟的声音传来,如空谷中的一阵冷风。
“三哥。玄机石和百里关,我都拿不出。劳烦你告诉二哥一声,他若真想做什么王剑转生之人,齐集西施泪和眉心剑,不如自己打造两个凑合一下,我是不会回去揭穿他的。”
一阵乌云飘来,遮蔽了星月光华,狼烟的背影离了十梅香,一下便被浓黑夜幕吞噬了去。
狼烟醒来的时候,眼前只有小七里。
他正要说话,便被小七里止住了,“那个百里小姐好好的,自己倒喷了一口血,躺倒在了外头。你让泓先生救她,那老爷子哪行啊,还是我把你们给背进来的。”
狼烟躺在床上,给小七里抱了个拳,算是谢了。小七里撇撇嘴,继续唠叨:“中了绮罗香,你还敢提气?你是不要命了?就算你不知道绮罗香,难道提气时,胸口的异状也感觉不到?也不怕毒气攻心。”数落完,他又奇道:“半夜怎么和百里小姐一起,你们这是被谁追杀呀?”
正说着,泓先生拄着拐杖走进来,狼烟忙爬起来见礼,宋泓只是摆手,让他坐下。
小七里依然故我:“若不是泓先生正到门口转悠,只怕你们还有得罪受。”他转身见了宋泓便又蹭上去,向老先生絮叨开了:“诶?诶?泓先生,您半夜到门口转悠什么呀?您不会是想不开,打算夜半无人到外头寻短见吧。您可千万不能,有我小七里在,包您再活八十年。还是您出门寻小五去了?您老还真是心慈,半夜都惦记徒弟未归,做您的徒弟还真是三生有幸。。。”
小七里连惊诧带马屁,足足聒噪了近一柱香的时候,老人家终于顶不住了,开口道:“小七里先生,老朽总觉得最近的药味好似淡了些,不知是否是熬药的小童偷懒了?”
小七里忙殷勤道:“好。好。您老先坐着,我去看看就来。”
见小七里欢快地出去了,宋泓便与狼烟聊了起来,不过还与平日里那些,什么水煮什么茶,只是不提百里关,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也一概不问。
宋泓忽道:“昨夜我听那十梅香上似有琴音。那抚琴之人想必是凤凰落架,天涯沦落。心中有恨,倒也寻常,只是。。。未免也太过极端了些。”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老眼看向狼烟,忽然亮了亮,“师父命不久矣。徒儿啊,活在乱世,生死无常,再怨恨,再痛,那也是命,逃不掉,也没法选。与其困顿其中,不如想想如何走出去。”
狼烟不由一怔,只是点点头。又听宋泓道:“你来时,我便知你并非为拜师而来。宋逸之事并非我有意隐瞒,我确实不知他去往何处。老朽虽时日不多,仍要谢你找小七里来替我延命。便是只做一日师徒,今后这冷泉也交托与你了。”
狼烟摇摇头,正要推辞,却听“吱呀”一声,小七里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对宋泓道:“泓先生,我去看过了,是火小了些,不打紧,我已经交代过了。。。”眼看着小七里又要开始啰嗦,老先生连忙劝徒弟多休息,看准了门口钻出去,活络得全然不似他所说的命不久矣。
宋泓走了,小七里也没跟上去,只在狼烟跟前坐下,“人家给你冷泉,你怎么不要呢?这要做几辈子的侍卫才能赚到这么大一宅子啊。你不要可以送给我嘛,我省下钱,还可以多娶几个老婆。我不像你命好,有女人肯为你出力又花钱。白露虽然被送回祁侯府去了,但你还有百里小姐啊。没想到她也那么贤惠,我刚才去厨房,还见她为你煎药呢。”
“嗯?”狼烟终于给小七里一点反应了。
“她还难得对我笑了一下,真是温柔可爱又漂亮。你小子怎么就这么福气呢?”
小七里正说着,又要心酸地叹气,却见关关就端着盘子,走了进来,药香袅袅中,浅笑盈盈,恍惚中,果然是温柔可爱。小七里不由低低自语:“真是胭脂马啊。我嫉妒了。”
但闻关关道:“小七里先生,百里和狼烟承蒙你照顾了,百里感激不尽。”粲然一笑,甚是大方。
小七里忙道:“我与他是兄弟,应该的,应该的。”
“既是兄弟,给先生诊金,就太见外了。”
小七里闻言,心头一阵痛,颓然道:“小姐说得是。”说着忍不住瞪了狼烟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小七里倾身过去,对狼烟小声道:“中了绮罗香,切记不能强行提气,还有。。。”
“还有什么?”狼烟心下一丝奇怪。
“有些事也不能做,你知道的。。。”小七里挤眉弄眼。
狼烟心里怦怦猛跳了两下。
小七里见他神色一凝,以为他不信,忙正色道:“可不是我舍不得药,毒发了难受的是你。”
说罢,小七里一副仁心仁术的慈悲模样,同情地拍拍狼烟的肩头,潇洒推门而出。
“狼烟,你怎么了?”关关见狼烟坐在榻上发呆,不由有些担心。
狼烟一怔忙低头,咳了两下,抬头看向关关摇摇头。
关关笑道:“没事就好。”她走过来,将药端到狼烟面前。
狼烟接过来,“你熬的?”
关关点点头,“刚熬好有些烫。”说着,取了汤匙来,在狼烟身边坐下。
关关拿着汤匙慢慢搅着,白气随汤匙幽幽飘成一股,阵阵辛香从汤药中逸出,原来药香竟也如此醉人,看着热气被她嘟起粉唇轻轻吹散,狼烟的眼珠有点不能动了。
“你看什么呢?”关关偏头看他。
狼烟说不出话来。
“狼烟,我的西施泪丢了。”关关叹了一口气。
狼烟仍在愣神,“以后会找到的。”
关关点点头,苦恼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人来偷。”
一听“偷”字,狼烟终是缓过神来,惊道:“你知道是被偷了?”
关关点头,见狼烟蹙眉,心道,你就苦恼吧,守着我也没用,防不胜防啊。口中却道:“算了。怕是也找不回来了。反正我们就要离开了,就不花那份心思了吧。”
“那可是你家传之物。”狼烟心下诧异。从前关关就算找不到一根发带,都要生上好半天的气,这下不会是被气傻了吧。只听关关道:“除了好看些,其实也没什么用,反正都是身外之物。”
狼烟心中不由一动,难道西施泪是昨夜被流离趁乱摸去了,便握着关关的手说道:“等找到再走也不迟,我一定会帮你找回来。”
果然是要找的。关关推了推他拿着碗的手,笑得娇媚,仿佛淬了毒,“别说了,先喝药吧。”
苦药最能安神静气。狼烟一仰脖将药饮尽,问道:“你昨晚怎么会在那里?”
“我去找梁言,结果迷了路,摔到坑里,就晕了过去。”关关说得可怜,她软绵绵,像只小猫依偎过去,一头靠在狼烟的胸口,纤纤细指在他胸口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狼烟伸手拥她在怀里,却觉得旖旎又诡异,满脑子里飞的都是小七里的话,赶也赶不出去,不由僵直了身子,动弹不得,不禁握掌成拳。
忽然关关抽出手,环上他的脖子,下巴磕在他胸上,扳正他的脸,紧盯着看了好一会,问道:“你看我呢?是我好看,还是我的眼睛好看?”
狼烟便盯着她的眼睛看,越看越迷离,默然点点头。
“真的?”关关轻笑着,跪起来,欺身上去,离他的脸又近了几分,只是眸光不似从前明亮,仿佛蒙了一层水汽,幽若深潭,氤氲着轻雾。
狼烟忽觉头有些昏沉,模模糊糊正琢磨是不是毒发了,关关便压了上来,两人轰然倒在榻上,那一刻狼烟想毒发便毒发了吧,松了拳头,捧上关关的脸正要吻,却被她重重推开。
一瞬怔忪,关关的唇已从他脖子上流连而过,张嘴咬在他的肩颈上。狼烟不明究竟,只是手足无力,被她纠缠着,任由她像小兽一般啮咬着,她就像是在发泄着愤恨,低声呜咽,真是个妖精,却不知道妖精也会忧伤。
狼烟的手落在她头上,不知是想安抚,还是想拉开她,终于垂了下去。关关抬头,长吁了一口气,一抹嘴,丫的,原来还挺壮,平日里居然没看出来,差点崩掉了她一口好牙。关关活络了一下腮帮子,嘴里隐隐一股血味,有一种痛,仿佛从心底长了出来。泪滴下来,落在渗出血的牙印上,关关咬咬牙,推开昏睡的狼烟,跳下床榻。幸好还能看得见,眼睛这种东西,终究还是放在自己身上的好。
关关打开门,却与门口小七里打了个照面。
关关正闷闷不乐,不禁柳眉倒竖,“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七里不由一个趔趄,他在外头偷听呢,一阵心虚,见关关红着眼圈,口气不善,心中直道,这丫头变脸太快,忙讪笑道:“我。。。我是来看看药效如何。”
关关一愣,小七里一进去,她在药里下迷药可不是就被看穿了,想着她不由捏紧袖中剩下的半包秘药,梁言说过,口服喷洒皆宜,对付登徒子最有效。但不知道对付脸皮厚的有用吗?
只听小七里问道:“你怎么哭啦?狼烟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关关忙摇头:“没,我,我是见他伤得重。”
小七里道:“不重不重,他就是跟人打了一架,没事。”不由心里唏嘘这是多好的姑娘啊,想着就要进去。
关关忙拦住他道:“狼烟说,说他要睡一会。”
“这么累?”小七里不由兀自嘀咕,却听关关道:“我昨夜上山来,她们并不知晓,若是她们发现我不见了,定是要着急的。眼下我想下山却又怕迷路,还请小七里先生将我送到红梅行馆。”
方才在后头厨房里,关关见小七里对狼烟的药颇为留意,想来二人交情匪浅。小七里就算是看在狼烟的面子上,这个忙也是要帮的。果然,小七里欣然同意,一路将关关送出了冷香园,两人往红梅行馆去了。
小七里哪里知道他这一送,关关便失踪了好些日子。他捶胸顿足,赌咒发誓,说这事与自己无关,最后连“为了个女人,连兄弟都不要了”这种狠话都说了,狼烟仍是斜眼睨着他,额上青筋直冒。小七里登时痛悔莫及。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