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识(1 / 1)
东京
每次经过银座的英国屋,颜茹心里就会说:“这里离京桥不远了!”
没到京桥的时候,颜茹想去看看那里——他的公司。可是离京桥越是近的时候,她反而不敢去了,“有什么好去呢?去了又能怎样呢?”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颜茹从来没有进去过那里,虽然从前,他曾经远远地指着英国屋对面的某个位置告诉她,他在那里工作,他的公司在那里。当时颜茹想:“你对我这样放心!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怕将来我到你公司里去闹事?”
这样的话颜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她怕说出来吓倒他。谁都知道,日本男人其实胆子很小的。中国女人的玩笑他们常常会信以为真。那时候她那么喜欢他,实在不愿意开这样的玩笑。
想不起来,他告诉她公司位置的时候是在他坦白之前还是在坦白之后。他仿佛是很信任她的,可能她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斯斯文文,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让人放心。又或者,他特别自信,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他看上的女人,素质不会那样低;或者哪怕有人来闹,他也有足够的手段来处理好一切。
他看起来是一个素净而又羞涩的年轻人。他喜欢穿质地良好的棉质衬衣,左边的袖子上绣有他的姓氏‘西岛’;裤子一定要保留熨烫的线条,给人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印象。
蔚蓝色的天空让人想起平静时大海的万里碧波,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洒落在身上,是暖暖的感觉。颜茹回忆起他来心里也是暖暖的,虽然他撒谎了,虽然分手了,虽然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但是,对于一个曾经真爱过却没有能够在一起的男人,颜茹还是愿意有时候回忆一下他。回忆他阳光下羞涩的笑容!那一列白如玉石的牙齿,微笑时总会恰到好处的露出来,那微笑就是一种暖暖的感觉。这感觉也许是一种迷惑人的假象,却让彼时的颜茹安心踏实。
在新桥和银座交接的地方,有一家咖啡馆,草花梨木的咖啡馆。里面的桌子椅子全都是清一色的草花梨木,不由得让人想起古董店,然而却又没有古董店的那种陈旧。颜茹一直喜欢古色古香的东西!喜欢蕴含古典气质的红木,草花梨木虽然不是红木,不过颜茹心中就把她当作红木了。也许是中国人与红木的天然缘分,也许是那些草花梨木与颜茹的天然亲切,在颜茹需要一份工作的时候,她被这个咖啡店聘用了。为什么会被聘用呢?颜茹心下猜想:那时候我的日语那么差劲,一点都不纯熟。当真是日本缺乏劳动力了么,还是我长得还算美好或者是因为会一点点英文?到底什么缘故,那只能是个谜!每周三天,一,三,五的下午2点到6点4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对留学生的颜茹来讲,当真是再好也没有。
下午2点多的时候咖啡店里其实没有什么客人。2个多月过去,颜茹渐渐地适应了工作开始得心应手了。这份工作原本不需要多少日语,常用的工作用语其实就那么几句话,
“欢迎光临”“您几位”“这边请”“您点好了请唤我!”“谢谢”“欢迎再次光临”。偶尔会遇到个把客人看出颜茹是外国人,然后满脸笑容的用简单的日式英语和她交谈。上帝知道,大多数日本人的英文水平其实就是小学生水准,说了一两句“are you chinese”“waht is you name?”“oh,thanks!”便再也无法深谈了。没有客人的时候,颜茹便擦拭器具,做一些准备工作。
很快就到了圣诞节,那一天12月25日,过完平安夜,圣诞的气氛一下子淡了下来。虽然接近年末,本来应该很忙的,可是这一天,客人很少。大概快要3点的时候,店里只有2个客人。圣诞树的装饰还在,圣诞树上挂的小彩灯仍旧在闪烁,跳跃的七彩灯光把圣诞树装扮得好快乐。本来店里是要求戴上圣诞帽子的,可是颜茹一直不喜欢戴帽子,反正店长也不在,她索性把红红的尖尖的帽子随手一放,心里有一种偷偷干了坏事的窃喜。这时候挂在门上的风铃“叮铃铃”响了,啊,有客人来了。
“欢迎光临!这边请--”颜茹自然而又亲切的微笑着把这位客人迎接到靠着玻璃窗边的座位。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样子大概30岁。他脱下他的外套,巴宝莉特有的格子,他娴熟的把外套反向折叠了一下很优雅的轻靠在椅子上。‘反向折叠’这个细微的动作表明他有着良好的教养。颜茹看到他穿了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他一面解开了西服的一颗纽扣,一面坐下来拿起menu,口里说到:“今日寒いですね!(今天好冷啊!)”
“そうですね!(是啊!)”颜茹附和着笑了一下。
“お決まりでしたら呼んでください。(您慢慢看,决定了请唤我!)”颜茹微微屈膝鞠了一个躬。
“はい。(好的)”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
“すいません--”(不好意思!)
“はい--”(来啦!)
“お決まりですか?(您决定好了吗?)”
“はい、black coffeeお願いします。(是的,请给我一杯black coffee!)”
他点好后合上了menu,将menu退还给颜茹,给了颜茹一个羞涩迷人的笑容,这个笑容,没有酒窝,只有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极了寒冷冬日里升起的温暖阳光,抚在你的身上,脸上,头发上,温温柔柔的,如同沾了体温的棉絮,没有重量,轻飘飘的落在你的心上。
颜茹接过menu与他目光相触,这样近的距离,她看到了一张脸,长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姜大卫,那个单眼皮最像,那也是大和民族男子特有的单眼皮;眉毛却比姜大卫的稍微淡点,更接近玉木宏稍加修饰若隐若现的眉毛,温柔中暗藏凌厉。然而那个笑容却又并不是姜大卫充满迷惘和憧惑的温和笑容,而更容易让人想起李云迪孩童般的气质和腼腆无邪的儒雅温文;甚至还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内敛沉稳,就是这种感觉!
“かしこまりました!少々お待ちください!(好的,请稍等!)”颜茹感到自己的脸似乎有点发烫。还好,涂了腮红,他应该看不出来,颜茹窘迫的自我安慰。
那个人手指交叉着,微微慵懒的靠在沙发椅子上,注视着玻璃窗外。
颜茹很快的端过来一杯热热的咖啡。
“綺麗ですね!” (綺麗有美丽和洁净的意思。)
“あ?”颜茹以为他在说自己美丽,心中悄悄欢喜了一下。
“ガラス(玻璃)”他指着玻璃窗,“ちゃんと綺麗に拭きましたね!(擦试得真干净!)”
“あーあ、そうですね!(啊,是啊!)”哦,原来是说玻璃干净!“したの景色,ちゃんと見えるように拭きましたよ!(为了能够好好欣赏下面的景致,我们特意好好擦试过的。)”颜茹赶紧故意轻松的,语带调皮的说道。
啊,菩萨保佑,但愿很好的掩饰到了。
“顔さん!(颜!)” 他扫了一下她胸前的名字牌 ,“留学生?(你是留学生?)”
“はい(是的)”
“大学はどこ?(你在哪里上大学?)”
“首相の後輩!(我是首相的后辈)”颜茹有点意外,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不同,完全不是平常的那种安安静静,死死板板的,说不上来,忽然的热起来,背心有点冒汗的感觉,是激动吗?惊喜吗?他和自己聊天,居然有点把握不住。
“首相?政蹊大学?(首相,政蹊大学?)”那人轻笑了一下,“あー、私も政蹊!(哈哈,我也是政蹊!)”首相毕业于政蹊大学,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真的吗?不用说,那份亲切感是无法遮挡了。
“お名前どう読めばよいですか?顔-茹!(你的名字怎样读呢?是颜-茹吗?)”他试探着读出来。
“呃,就是颜茹。”颜茹很开心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像是最亲的人那样念出来。颜茹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但她猜测那一定是最会心最灿烂的笑容。
“お名前聞いてもよろしいですか?(我能请问您的名字吗?)”颜茹不知道这种情况问客人的名字是不是失礼,但实在想知道他的名字。颜茹觉得25岁的自己仿佛回到16岁的季节。
“もちろん!私は西島秀一です。(当然,我叫西岛秀一。)”他翻开名片夹,跳出一张名片来。
“ありがとう!(谢谢!)”颜茹捧着他的名片,心里真像是灌了蜜糖一样甜。
玻璃窗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透明得好像根本就没有玻璃一样。
这家咖啡店位于这座大厦的2楼,坐在临窗的位置穿过玻璃,视线可以将大街的表情一览无余。他喝完这杯咖啡,小坐了一下,感到需要回公司了,今天还有很多工作要整理。年末了,真是没有一刻闲暇。一年到头都在忙,可到底都在忙了些什么呢?是纯粹蹉跎岁月的劳累还是活得有意义的充实,唉,谁知道呢!
“すいません、お会計!(不好意思,结账吧!)”西岛稍稍提高了一下声音。
“はいーー”颜茹条件反射的应声道。就要走了吗?这么快!心底忽然淌过一丝难过。
颜茹带了账单过去,跪在他身畔。很多的中国同胞都不习惯这种日本的跪式服务,中国人骨子里把‘跪’看得很重要,‘跪天跪地跪父母’从不轻易给人下跪。颜茹适应得很快,她并没有感到跪式有什么特意的羞辱,只是日本人的一种习惯而已,就像印度人用手抓饭吃,欧洲人用刀叉就餐一样。
西岛从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皮质长钱包,钱包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一点褶皱,仿佛还是崭新的。他把一张信用卡轻轻的放在账单上面。
颜茹接过来,“请稍等!”
在退还信用卡的时候,颜茹忽然的灵光一闪,迅速的拿了一张店里的名片,然后快速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和信用卡一起夹在账单里。
他在收起信用卡的时候显然看到了颜茹的自制名片,一瞬间的惊讶和喜悦,眼睛闪亮的样子就像是女人看到了硕大的钻石一样。他笑了,对着颜茹。颜茹心里咚咚咚,脸上却故作平静,也对着他笑了,热切又不好意思,像是对着一个熟悉的老朋友!
等他走了,颜茹开始忐忑,他会和自己联系吗?虽然自己也有他的名片,但是,如果他不和自己联系,自己应该是不好意和他联系了,潜意识里,这种主动联系的事情是男人的本分。
颜茹很佩服自己的当机立断,她想,不管此后有没有联系,自己总算努力过了。来日本之前,颜茹曾经在上海工作过一年,那时候隔壁公司有一个很不错的帅小伙。有一次他们正好一起下班,颜茹要乘地铁,他们一起走到地铁站,然后在地铁口分手,两人都没有问对方的联络方式。彼此也许都在想,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样近水楼台。可惜,那次以后那么巧,两人再也没有碰见过对方了。好几个月以后,从别的同事口里知道,他已经被调到另外一个城市了。颜茹只能安慰自己,这或许就是天意了!终归还是无缘!常常自己会假如一下,假如那时候我有勇气问了他的电话,这个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假如自己不是那么矜持,抛开羞涩大大方方向他同事打探他的联络方式也不是联系不上。可是,当然没有假如。能有的假如就是,如果再遇心仪的人,不能再矜持了。从哪里学到的女孩子要矜持呢?应该是中学时候的那些言情小说,简直害死人了。那样的遗憾断断不容再次发生。
心仪的人,颜茹想到这几个字,想到西岛,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又红了。好在店里只有两个女客人在小声的聊天,没有人注意到她脸色红不红。这算是一见钟情吗?颜茹的手心里沁出汗来,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放到嘴边,哈了一口气,仿佛很冷的样子。
他会和自己联系么?颜茹开始难过起来,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想起他端起咖啡杯的手,细长白皙,如果眼前有一台钢琴,他或许能立马弹上一曲。他看起来那么优秀,很从容,言语温和,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当然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十分有教养。他给人的感觉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未曾被污染过的清洁世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自己这样的感觉。想到这里,颜茹一下子很没有自信。他给了我名片,或许只是社交的礼仪而已。也许只是我想多了。他怎会和我,一个咖啡店的侍应联络呢?
他喝过的咖啡杯还没有被清洗。颜茹望了一眼咖啡杯,black coffee!记得有一首歌叫做《私の彼は左利き》,里面有black coffee的唱词。
“black coffee飲むときも飲むときも
いつでもいつでも彼は左利き”
这句歌词的意思是说:我的男朋友,他喝黑咖啡的时候总是用左手。
--啊,他是左撇子吗?
颜茹自己在心里唱了起来,私の私の彼は左利き--哈,他好像并不用左手呢。
西岛回到公司,开始整理手头的资料。但是精神仿佛不能够集中,似乎还有一件别的事应该在工作之前需要完成。他想了想,拿出她的名片,颜茹,手写的中文汉字,很漂亮的柳体,字如其人,若柳扶风,飘逸俊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左手的无名指,今天恰好把婚戒取掉,指上只有一圈淡淡的痕迹,飘渺得叫人察觉不到。结婚10年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从何时开始就这样了,戒指有时候戴有时候不戴,想起来戴戴想不起来就任它放在一边,似乎那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装饰。他从抽屉里取出戒指套在手指上,铂金还真不错,没有清洗过也不常戴,还能这样灼灼生辉。他再没有犹豫了,仿佛她正坐在自己面前,他给她发了一通信息。
颜茹整个下午都很悲伤,心里隐隐的感到难受,那种说不出来也不能说的难受。人生有‘七苦’,此刻便是那七苦之中的‘求不得’之苦。她断定西岛那样的人是不会和她联系的。痛苦地熬到下班,有一通未读信息,赶紧的打开了:
こんにちは!
先程お世話になった西島です。
(你好,我是西岛。)
暖かい午後素敵な顔チャンと出会って、すごく嬉しいです。
(很开心在温暖的午后认识你。)
black coffeeとても美味しい!ありがとう!
(咖啡味道不错,谢谢你。)
冬の風少々冷たいなので、体を寒くないように!
(冬风寒冷,保重身体!)
近々まだ逢えれば幸いです。
(希望不久后能够再次见面。)
上帝啊,这是真的吗?颜茹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西岛发来的信息!她欢喜得快要流出眼泪来,半个下午的愁绪当然的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