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1 / 1)
平远侯府虽大,景致却是紧凑别致,各处有各处的意境,就是冷清了些。
柏鸿转过几个回廊,到了一个小院前面,一豆微光打出人影的轮廓,他知道,那是平远候容晖。他也知道,这间屋子,留有那个名叫容清的人最后几年的时光。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呵……”低低的声音从窗棂漏出,那人挑了挑烛火,平静道,“我不是说了不准来这里找我么?”
柏鸿笑笑,推开门走了进去,看着面色肃冷的平远候道:“不知者无罪,请平远候多多包涵。来者是客,侯爷不会同我计较罢。侯爷方才念的倒是首好诗,怎么不念完?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哦对了,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容晖面无表情听他说完,道:“你想怎么?我听说府里来了个教书先生,便是你吧?能找到这里,你是要求什么?”
柏鸿道:“我并不求什么,我倒想问侯爷在求什么。我有位故人,同侯爷算是熟识,他托我给侯爷带样东西,此番也算替他了了这段心愿。”
柏鸿拿出一个玉佩,是那日将容清送到奈何桥边后容清送的,通透碧绿的上好玉件在灯下看起来愈发温润柔和,却让看到他的人瞬间白了脸。容晖一把攥住柏鸿的手,厉声道:“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柏鸿温和地笑:“自然是那人亲自交给我托我拿来的。”
平时冰冷如铁的人此刻却是眼睛发红,目眦欲裂,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道:“他在哪?”复又低下了头,浑身颤抖地低低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没死,他便是要死也是在我身边死的……”一句话中,不知多少苦涩欢喜自欺欺人,还带着独一份的委屈。
“他死了。”柏鸿平静道,“他死了。明明将那人尸身烧成灰带在身边,侯爷心中不是敞亮得很么。这是他死前交给我的,还留了些话,不知侯爷想听不想。”
见容晖全无反应,柏鸿自顾自继续道:“那人说,这一世他是圆满了,欢喜也尝过痛心也尝过,二十多年前留下这条命也是值了,只是一生坎坷情路艰辛,连同下辈子的份也受了,下一世便再不想被卷进这些弯弯绕绕里,只愿活得洒脱自在。这玉,还给侯爷,只盼侯爷忘了容清这人,也好活得自在些。”
容晖抖着手轻轻地笑了笑:“竟是连下一世都不愿同我有牵扯么?”
他拿起那块玉,轻声道:“我记得以前我常常同他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说会陪我一辈子。他从不会食言,我知道,他再也不想陪着我的时候这一辈子便结束了。”别人都说平远候冷面无心,可哪比得上那人决绝无情。
“我记得从前同他一起看雪,我教他大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他说只觉得冰冷刺骨,没半分好看。”他是那场雪带来的人,是那场雪,看似柳絮飞扬,实则寒凉彻骨。
曾经柳絮因风起,而今大雪霏霏,地冻天寒。
“我记得侯爷曾有壮志,如今是为何落了?”
容晖看向柏鸿,淡笑道:“谁说我有壮志雄心?不过是自己想的一场好梦罢了,可这场梦,早就碎了。”
曾经他以为他们会一起走下去,却知道了容清的病,他四处去搜寻奇药名医,却始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得了药方,才得知,一味药引在皇帝手中他却没法得到,于是私下招兵买马策乱,皇帝想用联姻来牵制他,接着是公主下嫁。他怕他被刁难想太多,便将他移往偏院,却不想还是没防住。后来那人身体愈来愈差,那康大夫说可用小儿脐带血来延缓病情,他便同公主圆了房。他虽从不喜欢小孩,也不大在意后嗣,但知晓有了孩子的时候他不知多么高兴,那是救命药,是他抓住他的线。
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去视察了三日,他回来时见到的却是冰冷的尸身。他被冻的浑身蜷曲,面上白得一丝血色也无,在他怀里一夜也没暖过来。他陪着他躺在狭小的棺材里,想他们小时候说的话,想他们念书时的趣事,想他痴愣愣的表情,面红耳赤的模样,愤愤不平的样子,温和清俊的为人,春情无边的艳色。怀中的人却再未回应。
柏鸿看着容晖记忆中闪过的画面,低声道:“既然这样痛苦,不如忘了罢。”
容晖淡淡道:“不能忘,忘了下一世我该如何找他呢。”
言奕在客栈里等着柏鸿,想着该如何同柏鸿说清楚自己的心意,想得整个人焦躁不已,便下楼去坐坐。下边有个老头正在说评书,说的是个狐仙报恩的故事,堂中已坐了不少人。言奕挑了个角落坐下,昨日的小二连忙拿了壶茶上来,客客气气道:“公子请喝茶。”说罢,偷摸着瞄了他一眼,那一眼,着实意味深长,弄得言奕好不尴尬。
“我可以坐下来么?”一袭黑袍落入言奕眼中,来人面容出尘,让小二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地招呼起来,那人一双眼睛盯着言奕,目光灼灼。
言奕做个请坐的手势,那人坐下来,笑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言奕茫然地望了望他:“可是哪家仙友?”
那人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壶,说了句“白虎山下饮酒人”,看着言奕仍是茫然地眼神,叹了口气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记得我,我叫昊黎。”
言奕这才想起来:“原来是上神。”
昊黎挑眉:“我可不是什么上神,我入魔道,自然为魔非神。你们神界那一套虚伪的东西我最是厌恶的。”
“不过一个称呼,叫什么不行呢,魔神大人未免太过计较。”言奕道,“魔神大人这是来讨酒喝的?”
昊黎沉沉地笑起来:“你倒实在。若是我真是来讨酒喝的你当如何?”
“那便请呗,我还是付得起账的。只是魔神大人下次再出来就换张脸罢,这张脸着实打眼,我怕连酒都喝不安宁。”说罢,言奕还扫了眼四周,那说书老头眼神不好,看不着这边,被观众冷落良久还以为自己的评书讲错了,强自镇定地说下去,越到后头越发磕巴。
“有着好东西,还怕别人看么?”昊黎笑笑,“若我换张脸,跟好看的人一起自然怕被比了下去。”
言奕看他一眼,并不言语。
“我从不说谎。”昊黎道,“你长得好,性格也有趣,不如同我一起到魔界去?”
言奕面不改色道:“你晓得我是谁么?”
那昊黎凑过来,一双邪性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轻轻吐息:“言奕,白虎族的老四,言域凰锦的儿子,柏鸿的掌上宝。这样算不算得上晓得?”
言奕哼笑,昊黎又道:“若是你同我回去,我还可以更了解你,慢慢了解不是更好么?”
言奕道:“魔神这是这是瞧上我了?瞧上我什么呢?”
昊黎似笑非笑道:“惊艳绝色,尖牙利嘴,更是有趣。”
言奕嗤笑:“魔界之人果然爽快,在下也就不客套了,坦白说,昊黎魔神入不了我的眼。”他缓缓地从上到下扫视昊黎全身,撇嘴道:“首先你就不是个女的。”
“你喜欢女的?”昊黎挑眉,复又笑了,“不打紧,你若跟了我,不会比跟女人差。”
言奕惊讶状道:“魔神大人竟惯于雌伏人下?这倒没想到,只是在下无福消受。”
看着昊黎僵愣的神色,言奕站起来道:“我想柏鸿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在下先行一步,告辞。”
言奕苦笑着回了房,自己这是做了什么,莫名招来个昊黎。想到昊黎便不由想起桑倾,便唤道:“桑倾。”
桑倾的声音响在脑海中,带着几分惶惑:“做什么?”
“你说那昊黎是什么意思?”言奕撑着头困惑道:“我同他还见过几面啊……莫不是他怀疑你在这里才这么试探?”
桑倾道:“不会。共生术可隐藏气息,无论是谁都没可能感觉出来。”
“可是上次柏鸿就感觉出来了。”
桑倾想了想道:“你同柏鸿在一起久了,稍有不同自然感觉得出,可昊黎不可能这么快发现。只怕他是真的看上你了。”
她笑了笑:“只怕是一见钟情。”
言奕皱眉道:“想来有柏鸿在他也不可能做些什么,就怕他暗中动手脚。”
“你要小心些,那人手段不少,他看上的人少有得不到的。”桑倾淡淡道,眉眼闪过一丝狠厉。
言奕点点头:“柏鸿回来了,我便告诉他。”
“告诉我什么?”柏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言奕转过头看向他:“如何?”
柏鸿沉默半晌,道:“我去了他的记忆。”
言奕讶道:“怎么?他不愿得皇位?若是去了记忆,这里的人都晓得他们的事,不是更奇怪么?”
“大家只会以为平远候生了场病,将那容清公子忘了。大家再不会提起这个人了,皇族巴不得将这么件事掩盖起来,平常百姓哪有机会到侯爷面前去说三道四。”桑倾淡淡地笑着,“这世上,再无容清,不,应当说这世上,从无容清。”
言奕怔愣,柏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那茶早已凉了,满口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