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临渊与容清(1 / 1)
言奕拖着柏鸿往八荒赶,远远见着水天之间茫茫的一线时,言奕心中生出些怅然之感,本以为是自己出去的久了感觉八荒有了变化,慢慢琢磨才明白过来,被柏鸿这人那么一伤感,本打算好的在人间逗留几日也成了泡影,这才是怅然缘由。
才回到八荒,阿杞几人早已候在门前,看到两人便迎了上来,讪笑着问道:“这次带着公子,怎会这么几日便回来了?”
这些人都是被言奕带回来的,两人又对八荒的小仙从无约束,众人自在惯了,这么些年下来,调笑言奕已是熟极而流。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贪玩不顾正事的人么?”言奕忿忿道,将责任往柏鸿身上推个一干二净,“都是柏鸿,说带我去人间玩的,我看他公事繁杂,好劝歹劝着才弄回来的。”
若是一般人听了这些话,都得替言奕臊上几分,可阿杞几人都是早些年便被言奕捡回来的小仙,这么些年下来,对言奕性子摸得熟透,对他此番说辞只当笑话,风过树尾,该端茶的端茶,该送水的送水。
言奕在人间看了那么些热闹,虽然开怀,却未过足瘾,心中仍是痒痒,凑过去同柏鸿道:“你说要同我在人间玩几天的,你说话不算话。若你要补偿我,便让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柏鸿看着送上来的笑脸,自是无法抵抗:“好,你说怎样都好。”纵容得越发没边。
“过几日便是辰渊的日子了,那时候我们到临渊去,拿上几坛子冬藏,去馋死那帮小老头。”言奕笑得开怀,想到那帮嗜酒如命的渡鬼们狼狈的样子,坏心眼止不住的往上冒。
辰渊是十年一次的百鬼引渡之时,各处的渡鬼在这日汇集八荒的临渊,将众鬼的精魂引往自己去处。而那引渡的渡鬼每次到临渊都会停下休息,顺带讨几口烈酒。自言奕来了八荒后,每年陪着这些渡鬼,这么些年下来,恶作剧花样百出,搅得那些渡鬼叫苦连天。
渡鬼们虽则每年都来同柏鸿告状,却也从未让柏鸿换掉言奕。
大概是寂寞吧,牵引百鬼,来往于红尘人间,见惯世间百态,却从来没有可以靠近的温度。而言奕的玩闹对他们来说更为难得。说到底,抱怨不过是一种无奈且欣喜的炫耀方式,那一种温暖,对渡鬼来说,稀少而珍贵,珍视到不知如何是好。
柏鸿无奈轻笑,头痛道:“你还要捉弄渡鬼?上次你在他们酒里掺了梓花的汁-液,弄得他们喷嚏不止,原本一个时辰的引渡花了大半个晚上,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来同我说下次再让你动他们的酒便再不来引渡了。到时候麻烦可不小。”
言奕挂在柏鸿身上,嘻嘻笑道:“谁叫他们不长心眼,每次看到酒便迈不动步,这怪不得我。若是不想被我骗,戒酒便好了。”
柏鸿无奈轻抚手下人的背:“这次可不能再捣乱,渡鬼引渡辛苦,贪杯也算排遣消解。”
“好好好,哪一次我不是帮着他们引渡的。”言奕撇撇嘴,“那些老头就是来骗吃骗喝的,也不能白便宜了他们,哼。”
柏鸿笑眯眯道:“奕儿真是持家,看来每年八荒的账本便交由你来管着罢。”
言奕讪讪放开柏鸿,干笑道:“这便算了吧,我不忍将出月的事情抢来做,照他那么个性子,定会难过,倒不如随处走走,帮你搜罗些奇闻。”
柏鸿揶揄瞅着他,眸中笑意点点,直把言奕看得面色微红。
言奕皱皱鼻子,道:“我知道了,这次定准备上好的魂渡给那帮馋老头,这总好了罢。”
忙碌几日,便到了辰渊之日,言奕挖出几坛子陈酒,轻扫去上面重重黄泥,酒香好似要透坛而出,不由想到那些渡鬼大着舌头喊着“好酒”的模样,嘴角不自主微翘,轻松运气将那几坛子冬藏带到临渊。
早早地摆好桌子,言奕百无聊赖的等着渡鬼。在临渊的峭壁旁极目远望,暮色在天际漾开,绚烂的橘光晕出温暖的色调,照在人身上生出懒懒的疲倦感。言奕的思维漫无边际地游荡,最近好像柏鸿很忙,不知在做些什么……唔,等会见了他是不是问问……上次在人间他说寂寞,等会好好喝些酒……对了,冬藏酒性很烈,得找柏鸿要些解酒的方子,不然那些渡鬼闹起来……
正想着,一只手轻叩桌面,细长青白,骨节分明,低低的男声响起:“请问……这酒,卖不卖?”
言奕看向来人,那人长得无甚特别,不过算得上清秀二字,不过一双眼睛长得好看,清亮柔和,正正的望着言奕。看清言奕的脸后,愣在原处。
言奕看着他呆愣的模样,不由好笑,便起了戏弄的意思,道:“我这酒可不一般,一般买不到。不过我看你与我有缘,你拿什么来同我换?”
那男子面色转白,只勉强地笑笑:“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同公子换,只盼公子行个方便。”看言奕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低了声又道:“若是不便,就不要了。还有一事,在下不识得路,想请问公子,临渊要往哪里走?”
“你找临渊?”言奕挑眉:“那可是百鬼引渡的地方,你……”仔细打量,“还是阳魂吧?”想到些什么,又道,“你莫不是要找渡鬼?我倒是劝你,人各有命,不如回去安分度过余年,何苦执妄于现世纠葛。”
那人涩涩一笑,道:“人本执妄,七情六欲,执迷不悟,所以成-人。不然,哪来的六道轮回,因果偿还。”
言奕笑道:“你这人倒有意思,我看你不是有术者引领的样子,你叫什么,你这魂魄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叫……容清,”那人道,“我在一座破庙里睡着了,醒来便到了这里。我听说临渊是魂灵归处,想来这不是一场梦。”
言奕抱起酒坛,道:“也算你走运,这里便是临渊。但现在未到时辰,你来陪我喝几杯,算是做个伴。”
那人面露讶色,言奕看得好笑,道:“看什么,难不成同我喝酒还委屈了你?”
容清连忙一揖:“不是不是,只是公子方才说要我拿东西来换……”
“我刚才那样说,现在我乐意这样做,不成么?”言奕哼哼,“若是想喝便坐下来,啰嗦些什么。”
容清抿抿唇坐了下来,言奕满意点头,解开酒坛,一阵酒香四溢,言奕赞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这香味,不愧好酒之名。”
“酒不醉人人自醉,世上何人不醉着生呢。不过是从一场醉梦陷入另一场醉梦中罢了,哪里有什么醒悟。”容清接过一杯,饮下笑笑,低低道。
“唔,看来你是醉得太深,不过一场梦,可否说与我听,也是消磨消磨时光。”言奕抿了一口酒,挑眉道。
那人面上浮现几缕薄霞,痴痴地看着酒杯,笑着开了口。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季冷得彻骨,人们都说是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天,街上的乞丐和家里的牲畜相继死去。
冬至那日,皇城里漫天飘雪,人影稀疏,一个老乞丐抱着一个小乞丐蜷缩在皇城的墙角,老乞丐的身体已经冻僵,小乞丐被环在老乞丐的怀中,瑟瑟发抖,闭着眼睛等着身体变僵。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那双华美的靴子,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翻出来,只是记得那张俊美的脸和那人眼中微微的诧异。
那人身边站着撑伞的人,即便那么多人站在那里,空气依旧静默。那人问,你可愿跟我走?
哪里有什么愿不愿意,当时只是想拼命地抓-住一线生机,本能地,期待地,毫不犹豫地,这样选择寒冬里的一杯烈酒,渴望温暖,渴望救赎。
那人问,你叫什么,故乡何处,何日出生,那老乞丐是何人。他统统不知。
仿佛天地间凭空跳出的这样一个生命,无名无姓,无牵无挂,不知过往,不明去向,出世只是为了承受这一场相遇。
那人皱眉,望向他的眸子是一片沉暗的墨色,那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姓罢,就叫容清。
那、那你叫什么?
那人听了他的话,怔愣一瞬,旋即笑了起来,我还未听过有人问我的名字,你记住了,我叫容晖,别人叫我平远候。
寒冬里,终于有一丝温暖靠近,那个笑容,炫目得好像阳光,炙烫地烙入快要冻僵的心里。
于是,跟着他进了平远候府,跟着他读书习字,跟着他从年少到长大,春去秋来,时光荏苒。时间一点一点渗漏,几度寒暑,不知什么时候,那人的样貌已经一笔一笔刻进心底,闭上眼就能准确无误地描绘出来。偏自己不知道入了什么劫。
两个同样没有亲人的孩子互相依偎取暖,容晖常常抱着他喃喃,阿清,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那时候,以为永远就在自己手中,一旦承诺就是永远,可人心,哪里有什么永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