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五十节(1 / 1)
过完十五,隔壁屋的胡姐给我来一个消息。去年年底,国家推动邮政体制改革,邮局和电信被分拆成两家单位,为弥补因分拆带来的人员空缺,同时解决退休职工子女就业问题,邮局出台了新政策,凡是从局里退休的职工,每人可以拿到一个就业指标。也就是说,作为前局长的我姨夫,手里应该是有一个转正指标的,而我姨夫的两个孩子都在北京工作多年,这个指标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这个消息无异于给我注射了一支强心针,这平庸无趣的工作也像是有了些许的生气。
当我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如临大赦般激动不已,忙给姨妈打了电话,约了拜访的时间。晚饭后,母亲换了一套出门的衣服,又拎了一兜子下午就准备好的水果,去了姨妈家。
一个小时后,在我焦虑不安的等待中,母亲拖着疲惫的脚步进了家门。她没有进我的房间,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望着月光下她愈加苍老的背影,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犹豫再三后,我还是跟了进去。
听到门响,母亲条件反射地背过身去,迅速用手在脸上抹了两下,然后故作镇静地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哦……是丁宁啊!你……二哥回来没有?”母亲迟疑着问道。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凄惶。“嗯。回来了,吃了饭,又出去了。”我轻声答道。
“转正……转正的事……我……”她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没事的,妈,不行就算了。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我说着,低下了头,强忍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幽怨的神色。
“丁宁啊,是妈没本事,是妈对不起你……”母亲终于控制不住内心压抑着的痛苦和绝望,在我面前痛哭失声。这样的场面,在我的记忆里,是绝无仅有的。我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坚强的,仿佛无坚不催。
我轻轻的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站在她能搂住我的地方,希望她能伸出手搂住我,而不是一个人去面对那无尽的虚无与空白。但令我失望与心疼的是,她并没有没有要依靠在我身上的意思,而是侧过身,将双臂撑在了缝仞机面板上,用双手遮住了脸颊,身体不停地抖动着,像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
我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我的母亲,记忆中那头乌黑顺滑的头发,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把干枯灰白的柴草,杂乱而随性地糊在她的脑袋上,让她看上去邋遢而凌乱,潦倒而凋敝。在她不止息的啜泣声中,我渐渐地不再难过,也没有了想要哭的感觉,仿佛我的眼泪已经和她的混合在一起,从她的泪腺中一并流了出来,慢慢地风流干……
几天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那个顶替我转正的幸运儿,是我姨夫的亲侄女。而姨妈的解释听上去却是如此的冠冕堂皇,善解人意。她说,转正的事年前就已经定下来了。这次的转正名额附带三万元的风险抵押金,我们家刚买完房子,想必经济上不宽裕,要再拿出三万块钱为我办转正的事,压力太大了,她是心疼母亲才没有跟她说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太穷了,担心我们拿不出这笔钱,或者怕我们张口向她借钱,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母亲常说钱是硬头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来不了半点假的。想必她应该也是听懂了姨妈的弦外之音,才会在那个屈辱的晚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留在邮局转正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三年多的时间,我像一个囚徒一样,被关在这个光线幽暗的隔间里,每个月固定地拿着三百元钱的工资,周六周天、逢年过节,还要去我姨妈家友情客串一下免费保姆,这样的日子,在我的心里一下子变成了恶梦,我迫不急待地想要快一点儿醒来。
我正纠结于自己的恶梦什么时候醒来时,铃子一脸余怒未消地冲了进来。
“TMD,什么东西嘛?姑奶奶今天要是不投诉她都不姓金!”
铃子很少爆粗口,看样子这气受的不小。
“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你们的投诉电话是多少?我要投诉!”
“12305。”我随口说道,“欸,我说,你准备投诉谁啊?”
“你们总局营业厅那个工号1438的那个死丫头……”说着她顺手拿起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准备拔号。
“先等一下……”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压住了电话的卡簧,“你用我的电话投诉我们局里的人……不带这样害人的!”面对一脸狐疑的铃子,我笑着说道。
“喔,被你打败了……”铃子顿时泻了气,“那我怎么办,就这么便宜了那个贱女人,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没素质的人啊……”
“说说我听听,到底什么事儿,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
“还不是为了你,我就是为了你才气不过的……”铃子忿忿不平道。
“为了我?”我不由的一愣,随即笑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为了我啊?”
原来铃子的母亲收到了老家寄来的包裹,差铃子过去签收,铃子记得带了母亲的身份证,却没带自己的,到了营业大厅,工作人员,也就是那个工号1438的女孩子要她出示代理人身份证。她不想回去拿,就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旁边人多了一嘴,说是如果在邮局有认识人做个担保也可以。不用说,铃子很自然地报上了我的大名,结果那个生瓜女孩,竟然一脸轻蔑地说,“丁宁!她一个临时工,谁知道能干到哪天呢,凭什么做担保,不行!”“临时工怎么了,临时工就不是人了?你算个老几,你看不起临时工,你TMD的不就是命比别人好一点,人模狗样的坐在哪儿了,就看不起人了……”铃子一下子被她的言行给惹恼了,冲着她就喊了起来。下午三点多钟,正是大厅业务最繁忙的时段。铃子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了这三尺柜台前。1438没想到铃子这么大的反应,想辩白,但却被铃子噎得更狠,旁边的工作人员也觉得是她做的有点过了,一边劝她不要再吱声,一边好言安慰铃子,不但同意铃子把包裹取走,还客气地送她出了大门。即便是这样,铃子依然不依不饶,一边走,一边扬言要去投诉。
铃子如此这般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响了。
打来电话的人正是1438。
对方很客气地向我解释,说她今天下午和我的朋友之间因为工作上的事发生了一点小磨擦,希望我不要听信朋友的一面之辞,对她产生误解。
我不温不火地向她强调了两点:一我的朋友不是搬弄事非的人,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是她自己多虑了;二如果真的只是她和铃子之间的小磨擦,没有涉及到我,又何必担心我对她有什么误会呢?
对方听完,感觉很没意思,又扯了两句闲话,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那样说你,我都听不下去了,你居然还能如此平静?”我的态度令铃子大惑不解。
“第一,我就是个临时工啊,人家说的没错啊,难道你是临时工还不许别人说吗?第二,她能打来电话说明她还是有所忌惮有些后悔的,对于这种说话不过脑子的人,犯不着太计较。”
“呵,看来我还真是个当太监的命……”铃子冷笑道。
“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行了吧!”感觉到了铃子的不满,我忙安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知道那个1438为什么能那么嚣张吗?她一家子都在局里,她哥刚提了科长,这样的人我得罪得起吗?除非打算不干了……”
“唉,也是,你这个处境,真够愁人的了,还能不能转正了,转不了,趁早撤,别在这浪费时间了……”铃子也跟着发起了愁。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铃子走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我真的不在意吗,不,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朋友跟着我难过,在平静洒脱的表象下,我心如刀绞。这三年多,我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努力着,原本想着能换来一点起码的尊重和认可,没想到在别人的眼里,却只有
“临时工”三个字。
已经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理由了。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依然满心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