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1 / 1)
酒庄坐落在黄浦区一处稍嫌僻静的地点,是一个不甚宽广的地下室,盛夏的天气酷热,但地下室里倒也是十分清凉。酒庄里气氛寂寥,顾客稀少,但是仔细打量,依旧可以感觉得到周遭低调而又奢华的气息。大厅的装潢设计使用欧式风格,地上镶着阿拉伯式样的拼花方砖,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水中莲花模样的大吊灯。墙壁上错落有序地凿开了一个个方形的孔洞,洞里面搁置着楠木质的匣子,匣子里装着一瓶瓶陈酿的红葡萄酒。红葡萄酒可能是产自地中海沿岸的,法国哪个名庄园的,也可能是出自哪个幽深的河谷地区的,总之,价值不菲。
地下室的左侧有一个大理石雕铸而成的吧台,是意大利式的雕塑风格。大理石的表面凹凸不平,也没有什么浮雕或者金鱼缸作为装饰品,只是散乱地搁置着几把红酒起子。石头表面还放着一盆青葱的吊兰,或许是由于酒庄生意惨淡的缘故,吊兰的枝叶也被修剪得十分干净平整。花盆里的泥土被疏松了,苍翠的嫩叶齐齐整整地生长着,枯萎的发黄的叶子早已经被捡拾干净。背对吧台站立着的,是一位矮小敦实的中年男士,他正是这座酒庄的庄主。或许是由于刚才宦淑走路的脚步声太轻细,他倒是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了,只是仍旧捧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翻动着。
那是一本最近新印出来的酒水单。酒庄的生意最近总是很清淡,大家都奔着酒吧和歌舞厅去了,谁还有闲情逸致来这酒庄里规规矩矩地品酒?但是店主没有想到这一层面的缘故,他只是猜想,酒庄生意惨淡,一定是由宣传不够、酒水单介绍不完整等原因引起的。于是,前几日他自行设计规划了一番之后,便委托一家广告公司印了一本新的酒水饮料单。此时此刻,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他的杰作,完全没有时间来顾及其他。
宦淑走近吧台,询问是否有位姓戴的女士预定过房间。中年男士听见声音,先是吃惊地回过身来,尔后尴尬地对宦淑笑了笑,才回答说戴女士已经在楼上的隔间里等候多时了。
他和戴倩凝是老相识,平时戴倩凝要谈什么私密的大事都是到他这儿来的。既是私密的大事,他当然不敢怠慢了宦淑。
宦淑“哦”了一声,他听罢便要引着她走到楼上隔间去。
宦淑却并不急于前走,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挂钟,心想道:离八点还差半个小时呢,难不成是戴倩凝提早前来等候自己了?这倒不像这个大忙人一贯的作风了。
当然,也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这次谈话是十分受戴倩凝看重的。一定是这样了,为着凛昙的缘故,她早就应该要好好跟自己谈谈了。宦淑的心里这样想着,嘴角又笑了笑,她拒绝了店主的指引,自行踏着暗红色的楼梯往那隔间里走去。
楼梯是榆木制成的,用油漆漆成了暗红色。颜色虽然低调,但是修缮护理得很好,踩踏上去可以听到一股“咚咚咚”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极好的木材。隔间极其的狭窄低矮,是一层房子里特地别出来的,一个楼层里包含着两层房子,这是老上海的特色建筑,上海人称之为“阁楼”。一盏树枝形的吊灯从楼梯处的天花板上垂挂下来,黄澄澄的光芒从洁白的枝叶里散射出来,把整段楼梯都给照亮了,宦淑一步一个台阶往前走去。
天花板极其的低矮,躬着腰身头颅也能够接触到天花板上的小灯泡。灯泡是镶嵌在天花板里面的,开关设置在隔间里,由戴倩凝控制着。墙壁上还有一排硕大的排灯没有打开,整个房间里都是这样黯淡幽暗的颜色。到达台阶的最顶层,便见一扇暗红色的房门,和楼梯的颜色很是相配,宦淑抬手敲了门。
“进来。”戴倩凝在里面应了一声,跟平常旁人敲她的办公室门时一样的应答。
宦淑推开门,神色自然地走了进去。只见戴倩凝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长袖衫在灯光里坐着,她的脖颈上戴着一条粉□□白的珍珠项链,洁白明亮的,倒比“女葛朗台”脖颈上的硬币项链气派多了。
“请坐。”戴倩凝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言语很是冷淡。但是总算有个“请”字,宦淑拉开了黑皮坐垫的椅子,低身坐了下来。
“覃小姐,想不到我们竟是又见面了。”戴倩凝嘴角边浮起了一丝罕见的微笑,她把手搁在桌面上,神色淡定地对宦淑道。桌面是透明的玻璃,搁着一个象鼻茶壶和两只高脚杯,没有铺台布,冷冰冰的。
“是的,时间过的真快。”宦淑双腿并立坐着,把两只手搁在大腿上,并没有去触碰那冷冰冰的桌面。
“我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还是在东方明珠旋转餐厅的宴会厅里。秋天的季节,你穿着一袭水绿色的抹茶装站立在我的面前,虽然你朋友的举动很冒失不合礼节,但是,所幸你却并没有展露半点妖媚的姿态。”戴倩凝像是无意地回忆起过去多年的一段往事一样,笑着对宦淑道。
“夫人,”宦淑直呼“铁夫人”为“夫人”,笑道:“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妩媚的姿态。”她知道戴倩凝是要责骂自己和凛昙的交往,所以她说话的语气也是更加的不卑不亢。
“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便觉得,那不会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戴倩凝收敛了笑容,语气中有几丝严厉的语气。
当年在东方明珠盛宴上,她总觉得自己在宦淑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她当时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时隔许久之后,她才知道那种东西就叫做“欲望”。
“我很高兴,我的看法与您并无差异。”宦淑笑着道。并把手指伸展放在大腿上,并没有紧张堂皇的神态。
“有一点,你让我很佩服。”戴倩凝又舒展了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仿佛要把对方的肉体和灵魂全都看穿一样。
戴倩凝的声音里总是散发着一股男子的力量和气魄,这令宦淑有些许的惶恐,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听得戴倩凝低声道:“你应该不知道,我先前为这场谈话预备的开场白是,你一进来我便看你出洋相,义正言辞地教训你一番,就像之前美国的某位名人用碰门顶的故事来教育世人一样,好好地教训你一番。阁楼这样的低矮,你的身材又这样的高挑,如果你昂首挺胸地走进来了,那么毫无疑问的,你肯定要被磕得头破血流,我肯定要好好地教训你一番。可是实际上,你却并没有这么做,你低着身子进来了,并且使自己毫发无伤。”
“铁夫人”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语似乎是在以一种反问的语气诘难宦淑。她道:“覃小姐,你并不是个愚蠢的没有见识的人,为何到了某些事情面前就这般糊涂不知世事?”
“夫人,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糊涂和不知世事。”宦淑的回答客客气气,并没有羞涩或者恼怒的神气。
“那我来告诉你,你如今的处境就像是,你明明发现了社会上有一个奴隶市场,奴隶主为了谋取暴利而不顾一切地贩卖人口。你明明厌弃这样的氛围,但是,为了某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却还是要往这样的奴隶市场里钻。”戴倩凝一反常态,似乎是像个长辈一样教育宦淑。
“我并不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和古罗马的奴隶市场或者是非洲的黑奴贸易有何相似之处。”宦淑微微调整了坐姿,腰身依然是直挺。
“目前你当然是无法感觉得到。推门进来的时候,你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在腰际,另一只手惯性地搭在肩包上。你并不像某些人——”宦淑觉得,戴倩凝指的某些人可能是蓝岚岚,但是她并没有打断对方的谈话。
只见对方端起那只象鼻茶壶,往两只高脚杯里各到了一杯茶水,才又接着道:“方才,你的眼睛直视前方,面色自然,没有半点儿忸怩的姿态。覃小姐,你看我的眼光,是平等尊重的眼光。你没有像小女生那样,唯唯诺诺地把双手扭曲地放在肚子上;也没有像女流氓那样,大大咧咧地敞开了衣襟把手插在口袋里。你的举止神态似乎都是训练有素、高雅神圣的,即便是现在,受了指责,你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端正优雅的姿态。”
她说罢便往高脚杯里倒了两杯茶,那是金骏眉,香气四溢。
宦淑起先看见她把茶水倒在高脚杯里的时候,心里也是惊了一惊。在众人的眼中,茶水这样传统的饮品,本该倒在黄泥塑成的陶瓷茶盅里,而不是在这样时尚高雅的高脚杯里。高脚杯是用来盛装红葡萄酒的,那样才是摩登优雅的味道,而如今把茶水装在高脚杯中,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宦淑一想,或许这便是戴倩凝高于常人,比常人优秀的地方。于是她不吱声,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对方说下去。
“覃小姐,你觉得把茶水倒在高脚杯里合适吗?”戴倩凝问道,说着便把一只盛满茶水的高脚杯推到宦淑跟前。
“如论倒在何种容器里,茶的芳香甘醇都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宦淑举杯抿了一口茶,笑道。
“当代人的思想都太崇洋媚外了,以为随便摊上一户有钱的人家或者认识一位财阀的公子,便就可以结成一段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式的婚姻。”戴倩凝也举杯抿了一口茶,鄙夷地说道。
这样的说辞倒是极其令人气愤的,明明当初自己结成的就是这样一段王子和平民式的婚姻,如今倒又要指责起别人来了。
宦淑听罢,心中有些气愤,便道:“夫人,崇洋媚外的思想一直以来都是根深蒂固的。不止是现在的人有这样的思想,从改革开放伊始,怕有的人就已经把这样的思想付诸到实际当中去了。”
戴倩凝听了这话后微微色变,便盯着宦淑。
宦淑看着她,眼神并没有退缩。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你,覃小姐。”隔了半晌,戴倩凝终于道:“每次你穿着那样时尚尊贵的华服从破败的旮旯里出来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自己与他人特别地违和?每次去那样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参加宴会,宴会结束了之后,却又要回到肮脏污秽的旮旯里,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特别像个贫民窟里的难民?表面上富裕得流光溢彩,实际上却是贫穷得不堪入目,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反差令你难以接受。?我可以断定,那些华贵的礼服根本不是你真正拥有的,它们那华丽服饰上的一小方块布料,一颗手工缝制的细珠,一根丝线,就足以耗费你一个月甚至是好几个月的薪水。真是可笑,一个从贫民窟里爬出来的贱蹄子居然要在这金雕银饰的殿堂里出风头!知道了实情的人一定觉得这十分可笑。可是你竟然还有这样的勇气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来,这就让人觉得更加可笑。”
听戴倩凝说话的口气,倒好像是已经对自己做过深入的打听和了解了。宦淑心中感激,她的煞费苦心和良苦用心。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姿态有任何的滑稽和可笑。”宦淑的眼睛并不盯着戴倩凝,但是她的双眼也没有放空,只听得她道:“地铁口的玫瑰花和鲜花店里的玫瑰花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同样是向阳生长的玫瑰花,却要由于沦落在了不同人的手里而变得待遇如此不同,这并不是谁的错误,这也没有任何的滑稽和可笑。”
“你尽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地铁口的玫瑰花,但是你不应该自欺欺人。把一株地铁口的玫瑰与鲜花店的玫瑰相提并论,它们那病怏怏的姿态展露在万花丛中,怎么不滑稽可笑?”戴倩凝笑道,几乎就要笑出声来证明这样的滑稽可笑。
“您只是关注它们的出处,看到它们表面的区别。但是您从来没有想过,地铁口的玫瑰也曾经努力使自己举止得体,神态优雅——”
“你可知道,虽然你努力表现得举止得体,神态优雅,志趣趋向于理想化,品性趋于神圣化,喜欢看的书都是有见解和抱负的书,乐于交往的人也都是有见识有能力的人。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东西就是亘古不变的,无论你表现得怎样的善良无辜,有的东西是什么模样,就还是什么模样。”戴倩凝打断宦淑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不,除了那华丽丽地转变着色彩的东方明珠之外,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不可改变的。”宦淑用指甲敲了敲高脚杯的杯脚,若有所思地说道。
听宦淑这语气,像是下定决心要跟凛昙耗到尽头了。
戴倩凝双目注视着她那咖啡色的手指甲,神情更加严肃地说道:“我十分鄙夷一个人总是纠缠另一个人,我也十分厌恶用某种世俗的方式来驱逐这样一个死皮赖脸的人。覃小姐,你是个聪颖明慧的人,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也不需要总是像条恶狗似的,追着它死缠烂打。因为你既没有追上它的可能性,还可能要背负由它而招来的世俗的嘲讽。”
最后一句话倒是真的,戴倩凝就是因为需要背负世俗的嘲讽,所以她才用三十多年的时间,培养壮大了Pearls。她的目的就是压制这样的嘲讽,掩盖这样的事实。或许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戴倩凝被人称为“铁夫人”的原因,即使是丈夫杨弼,每日送一株从亚热带种植园区运来的玫瑰给她,关心她,希望更深一步地了解她,却依旧无法解释清楚“铁夫人”这一称谓流传开来的原因。
但是,宦淑才不管这些原因,以她如今的年纪,她还没有这样开阔的思维延伸到戴倩凝的婚姻上去。她想到的,只是眼下咄咄逼人的现实。戴倩凝无非是在告诉她,她和凛昙的结合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凛昙人品又好学历又高,家世雄厚前途无量,宦淑没有资格接近他,攀附他。打着深爱他眷恋他、离了他就活不了的幌子,和他结成一段姻缘,携带着娘家的一大帮穷亲戚,来与他结成一段“幸福美满”的姻缘。这对凛昙来说是极其不公平的。
的确,这样一段失衡的婚姻,凛昙能够得到什么呢?宦淑丰厚的嫁妆吗?宦淑的嫁妆肯定不丰厚。宦淑标致的容貌吗?宦淑的容貌终究会衰老。宦淑为他生养的儿女吗?那些儿女终究会长大成人,终究会离他而去。宦淑在事业上给他的帮助和扶持吗?他的事业根本不需要宦淑的帮助和扶持,并且,这个世界上比宦淑有能耐有胆量的人多得是,他们完全能够给他更好的帮助和扶持。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宦淑能给他的呢?还有什么是凛昙能从宦淑这里得到的呢?除了宦淑本身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之外,怕是再也没有什么了。
而从反面观之,凛昙失去的倒是很多。比如说更好的事业前途和发展空间,这些他本来可以从某位财阀千金那里得到的,但是因为与宦淑的结合,他必须要失去了;还有,一旦他与宦淑结成了婚约关系,那么相对应的他也就与一大帮穷人有了亲戚关系,这是最令人气恼的。那帮穷亲戚们肯定又要与他套近乎,奉承他,讨好他,向他祈求经济上的援助。凛昙虽然不吝惜施舍这样的援助,但是那样的神态、那样的活法终究是令人厌弃的。
他倒还不至于这样糊涂,这样感性,莽莽撞撞地就与宦淑结成一段婚姻。况且,更重要的是,凛昙认为,宦淑还没有走近他的心里,还不能理解他对她的爱到底有多深沉。
所以,在他还没有确定的同时,他就还有权利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相亲大会,挑逗一个又一个蓄意接近他的女子(凛昙的身边总是会环绕着许多这样的女子,或许这也是戴倩凝许久都不来找宦淑的原因之一吧),他变得这样放荡和滥情,这样怀疑谨慎而又不敢深情,这些都是宦淑的罪过了。
但是,宦淑却并不需要因为这些罪过而背负愧疚感。这样的罪过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她的爱慕虚荣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宦淑回首过往,不禁感慨人生讽刺。
茶水中漂浮着几片茶叶,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沉沉浮浮的,像是在灯光下舞蹈。宦淑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半晌后,她才道:“摒弃物质的空壳,浮华的羁绊,门第的差距,世俗的嘲讽,就单单为着心灵的自由和灵魂的平等,这就不能算是胡搅蛮缠,死缠烂打。夫人,如果您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事件的始末,您就不会觉得这是胡搅蛮缠,死缠烂打。”
“只有傻瓜才会有那样的眼光。”戴倩凝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神情揶揄地说道:“世界上真正的心灵自由和灵魂平等,只有在书本和梦境里才能够找到容身之所。我痛恨有的人总是打着心灵自由和灵魂平等的幌子,满世界地奔走呼号、相互转告。说白了这不过就是种煽动民心、动乱政治的手段而已,竟然还有人会矢志不渝地坚信着,叫嚣着,这真是可笑。实际上,世界上所有的自由和平等都是建立在物质和金钱的基础上的,凭空谈自由和平等,这真是可笑。覃小姐——”戴倩凝说着又举杯抿了一口茶,笑道:“别再说什么心灵自由和灵魂平等的傻话了,还是想想更切实际和更真实可靠的办法吧。如果你想要把你自己从穷困潦倒、破败肮脏的漂泊生活里拯救出来,那么你就应该依靠更加实际和真实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想着和哪位阔绰的男人结成一门亲事,然后像抓住一根藤蔓似的,抓着这男人往上爬,这不是值得歌颂的漂泊生活,这简直就是寄生虫的生活。而且,我知道你不愿意也不想,日后回忆起自己在这段漂泊旅程里所有的光辉事迹的时候,就只剩下沾染铜臭味儿的所谓的爱情了。”
宦淑笑着睥睨了戴倩凝一眼,她把自己的漂泊看得太轻松了,她把自己的处境想得太优越了。她以为,自己在这段漂泊生活里的所有作为,就只是一段为人不齿的爱情罢了。而实际上,漂泊里的喜怒哀乐与酸甜苦辣,未曾亲历过的人是没有多大的发言权的。
宦淑无从知道,戴倩凝当初是如何摊上了这样上等的好运气,初涉社会就攀上了高枝,巩固了后盾。她忙着成立和发展Pearls,怕是连漂泊的滋味儿都没有品尝过吧?她应该是没有品尝过的,如果她也经历过这样穷困潦倒、无依无靠的漂泊的话,她一定不会这样谴责和玷污自己过往的一切了。的确,戴倩凝现在发展得这样成功,生活又过得这样阔绰,她一定是无法理解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了。交上了好运的人都是这样,不仅以为自己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还要义正言辞地指责别人的过错,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就好像别人的过错都是罪大恶极不容赦免的似的。
宦淑笑着道:“爱情确实是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成分。或者说,自从我知晓人事以来,我就已经把爱情当做我肉体的一部分。但是,它只是我肉体的一部分,而不是我肉体的所有。人总是会受到这样或者那样的条件的限制,爱情不是粮食也不是美酒,人总是要依靠爱情之外的物质的东西才能生存下去。爱情无法填补一个人饥肠辘辘的肚子,也无法缓解一个人源源不断的饥渴,爱情能做的,其实很微小,很渺茫。”
“所以,你既然懂得这样的道理,又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纠缠?捆绑住两个人,让两个人都受折磨和摧残?你根本就不够爱凛昙,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比你更爱他,也比你更值得他爱。你爱他的钱多于爱他的人。”戴倩凝问心无愧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似乎对于那个人值得凛昙爱的人,她心中早就已经有了人选。
“不,我对凛昙的爱要多于你对你丈夫的爱。”宦淑淡定自若地说道。
戴倩凝的眉毛竖立起来,恶狠狠地瞪了宦淑一眼。她额头紧蹙,青筋暴起,四肢痉挛,手指发抖,她的嘴巴哆哆嗦嗦的,她的眼睛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红色,就像着了火一样,正在熊熊燃烧着。
这个从贫民窟里出来的难民竟然敢非议她的婚姻?竟然敢怀疑自己对丈夫的爱?竟然敢把两者拿来作比较?一个难民一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这样谴责自己?她哪里来的勇气?戴倩凝被宦淑激怒了,她的双手从冰冷的玻璃表面抬起来,举起高脚杯,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宦淑略略瞥了她一眼,道:“如果说您也曾有过,和我一样无依无靠的漂泊,和我一样彷徨迷惘的岁月,那么,按照您所说的,您的所作所为总是要比我的高尚、杰出、有意义并且有正义性。的确,您从来都不会对庸俗的家庭乐趣表现过分的激情和热忱,您总是倾向于把情感付诸于更加实际和真切的物质事业上。比如说Pearls,它高于您的家人,您的生命,还有您的其他一切。它是您花费三十年的时间辛勤发展壮大起来的,它凝注了您的心血,它使您在这上海滩上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您所认为的比我的爱情更崇高更伟大的东西。我不排斥您的说法。我尊崇世间一切隐忍、坚毅、勤劳以及善良的情感,因为在每况愈下的物欲社会里,我需要这样的情感来支撑自己活下去。而这样的情感,是Pearls这栋高楼大厦的地基,也是您现在义正言辞、声色俱厉地坐在我面前与我交谈的资本。”
“你总是要找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向我证明你的爱是多么的正义正直,多么的超脱世俗。但是,覃小姐,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要是你一意孤行,你即将迎接的未来就会是我正在面临的现在。”宦淑凝视她的眼睛睁得大了一些,她听见戴倩凝说话的语调变得很凄然,“你也知道,我的婚姻也是这样的门不当户不对,受尽世俗的嘲讽和冷眼。辉煌耀眼的Pearls 虽然在表面上掩盖了它的失衡,但是实际上,它那道被割破的伤,即使是痊愈了,也终究会留下一块像烙印一样无法抹去的伤疤。”
宦淑沉默了一会儿。她暗忖道:或许是戴倩凝所爱另有其人吧,为了经济的缘故她不得不与杨弼结合;又或许是杨弼所爱另有其人吧,年少轻狂时候浪荡红尘辜负了戴倩凝,到了晚年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所以只好每日赠送一株热带种植园区的玫瑰给她,以期赎回自己的罪过。两个人互相折磨着,这倒像个紧箍咒似的,从年少时候起就被紧紧地箍在凛昙的头顶上了。
宦淑从容地端起高脚杯饮了一口茶,金骏眉的香气从杯口满溢出来,向周遭飘散而去。戴倩凝暂时不盯着她看了,宦淑也不朝戴倩凝看,她只是盯着杯口缕缕升腾的水汽说道:“说了这么多,无论是生活、家庭、事业、爱情还是其他的,您都发表了您自己的看法。可我还是要请您告诉我,到底什么样的婚姻才是人们眼中的典范婚姻?”
“门当户对的婚姻。”戴倩凝毫不迟疑地回答了宦淑。
“无论被世俗里的流言蜚语打击了多少次,您的思想都将是冥顽不化的,这令我感觉十分悲哀。”宦淑语调怅然。
“覃小姐,你应该辞职。”戴倩凝盯着她的脸颊道。嗬,“铁夫人”没有驱逐她,却只是让她辞职。
“是去是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宦淑坚定地回答道。她的语气不卑不亢。
“据我了解,你本来已经消失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凛昙只是一直在陪伴他生病的父亲,他没有追着你而去。他不会为了他的爱情而牺牲他的家庭,况且那根本就不是爱情,他绝不会和一般人一样的感性冲动。悲剧有一场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接二连三的发生。”戴倩凝这番话似乎说得很知性。
“两个月的时间总是不够长,夫人。到底是不是悲剧,也不是任由你我说了算。”宦淑道。
“所以你是不想离开?”戴倩凝的手指已经抓着高脚杯的杯根。
“目前我还没有卷铺盖走人的意向。”宦淑拿起了刚才搁在椅子上的肩包,她已经打算告辞离去了。
“Pearls成立三十周年的庆典宴会是不会欢迎你的。”戴倩凝预料到未来的动向,所以事先便对宦淑发号施令了。
“我从来没有把Pearls的欢迎当成一种幸运,我也从来没有把它的不欢迎当成一种耻辱。夫人,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想谈话也是时候该结束了。”宦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只希望你能够牢牢地记住我们今日谈话的内容。”戴倩凝依旧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要送一送宦淑的意思。
“如您所愿,今日的谈话内容我矢志难忘。”宦淑开门走了出去。
阁楼很低矮,光线又很晦暗,她躬着身子摸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房间门只开了一个手掌宽的间隙,戴倩凝透过那条间隙望去,宦淑的大波浪卷发渐行渐远,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吧台边的中年男士走到玻璃门前,为宦淑开了玻璃门。整个酒庄里连一个服务生也没有,中年男士自己既当老板又当伙计,一定是生意惨淡,连服务生也懒得雇用。宦淑迈步走出酒庄之前,又瞥了瞥那一笑起来便皱纹满面的脸颊,她也无法推断,这座酒庄存活的时日到底还有多长。
她迈步走向灯火闪耀的大马路,周遭是如银的夜色。街道旁的树枝上都挂满了闪闪发光的小灯泡,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先前她和凛昙一起走在新天地的时候的场景。
那时灯火浓郁,人流不息,凛昙送她回去,在地铁口为她买了一束玫瑰花。下台阶的时候,他扶着她的手臂一节节地往下走去。宦淑告诉他,等地铁的时候是应该站在大箭头上还是小箭头上。地铁里很拥挤,宦淑捧着一束玫瑰花,一地铁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那时她的爱慕虚荣倒是好好地张扬了一番。到了站,宦淑本想昂首挺胸地和凛昙一齐下站,但是凛昙却假装晕地铁,宦淑一见当了真,她焦急得把玫瑰也扔了,只管抓紧时间扶着他到地面上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地面是一棵棵青葱苍翠的梧桐树,树上挂满了橙黄色的灯盏。在一盏亮光胜似月亮的灯盏下面,凛昙亲吻了她,深沉而持久地亲吻了她。然后,他对她道:“宦淑小姐,从此以后,我要你的眼睛一只看着我,一只看着东方明珠。”宦淑记得,他的身影在灯火阑珊处渐行渐远。
的确,那样的场景冥冥之中消逝已经很久了,而今,有一种意念充斥着宦淑的思想。她不切实际地祈求,祈求一场天灾或者是一场人祸,或许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许是经济危机,就像2008年席卷全亚洲的那场经济危机一样,再爆发一次,好让她与凛昙同舟共济,相互支撑。好让众人相信,他们的结合是门当户对的。
但这样的祈求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除了君子和淑女的结合之外,宦淑竟是再也找不到其他的门当户对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