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1 / 1)
一张硕大无比的四角圆桌,在正厅里大气地撑掌开来,一大家族的人严严实实地围在桌旁,大人们围着桌子坐,小孩儿们搬了椅子挤在一旁。蚂蚁上树、松仁玉米(不知是谁做的,竟然有这道甜食,倒像是故意迎合宦淑的口味)、剁椒鱼头、家鸡炖蘑菇还有四川腊香肠——这顿年夜饭真算是糅杂四海、丰盛异常、色香味俱全。
众人赞不绝口。当然在所有的美食中,最受称赞的还是心莲表姐的公婆从四川寄来的“四川辣香肠”,切成片状后,和其他各省的辣香肠形状一般,只是四川人在制作过程中添了辣子、花椒面等饱含自己辛辣特色的佐料,所以食客们入口时会觉得别具风味,口感刺激。按照常情一般人都受不了它辛辣的味道,但湖南和四川皆是无辣不欢,一桌人尝了几瓣之后便都赞不绝口。
张豪坐在宦淑旁边,也给她夹了一瓣。
宦淑的嫂嫂瞥见了,呵呵一笑。
宦淑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便把筷子伸向那盘松仁玉米道:“在上海吃甜食吃习惯了,我倒更喜欢这道松仁玉米,没有辣味,而且入口还带有几丝香甜。”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不说话。
“心莲今年国庆出嫁的,嫁的是四川八桥镇的一户人家,姑爷人倒挺不错的。”胡心莲是宦淑爷爷覃天柱唯一的外甥女,对于这一值得举家欢庆的喜讯,他作为长辈,首先提出来打破了这持续的僵局。而心莲和丈夫早就先行离席了,大家也都知道这段婚姻的实际状况,如今这么一说,倒好像是故意说给宦淑听的一样。
“哦?是吗?姑妈的女儿心莲好像不是很会念书的对吧?”宦淑的嫂嫂佯装痴傻,一脸疑惑。
又是念书。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噻?”见有人质疑自己促成的婚姻,宦淑的婶婶便不耐烦道:“人长得漂亮不就行了噻?女孩子家受那么多教育干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噻,不过受过教育总是会有更多资本的。”宦淑的伯父覃文胜起身给老父亲斟了一杯酒。
“资本?”宦淑的伯母扬起了筷子,揶揄道:“如今人家公公可是掌管着好几家物流公司的经济命脉嘞,四川,湖南,北京,天津,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他的公司,还说没有资本?她婆婆又只生了她丈夫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哼,往后的资本——多着呢。”众人唏嘘。
“哎?宦淑今年二十几来着?”宦淑的嫂嫂拿起勺子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又用调羹舀了一小勺仔细地吹散了热气,疼爱地喂进她女儿的嘴里。
“过完年就二十六个年头。”宦淑模样比她表姐标致,又有学识,领会到要把自己女儿介绍给在心莲公公手下做事的张豪时,宦淑的母亲显然是不高兴。
“其实仔细地看,淑淑还是长得蛮标致的嘞。”宦淑的姑母看着被一堆孩子围着的宦淑说道。
宦淑的哥哥覃宦建站起来,道:“那还用说?我妹妹从小在这方圆十八里之内就是长得最标致的一个,男孩子们为了接近她,都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大白兔奶糖送给她。”
众人大笑起来。
“哪里都心甘情愿?当年隔壁家的那个胖小子还抢她的糖果呢,宦淑不给,他随身一滚就在地上哇哇大哭,那么大的人了,也不害臊!”宦淑的伯母鄙夷道,像是为了要报复前段时间隔壁家瞎眼的老太太对她的奚落一般。
“他是独生子女,老爹有资本又舍得砸钱,从小娇生惯养的,连家里瞎了眼的奶奶都得让他三分,抢几颗糖又算得了什么!”宦淑的叔叔像是对天下所有有钱人都怀了极大的仇恨似的,把一块咬了一半的红烧肉从口中吐出来,恨恨地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都是从抢占她的东西开始的。要不人家怎么都说,男人要是想看书,总是先想到问女人借,借着借着熟识了,后来自然就在一起了。”宦淑的婶婶用她那做惯了媒的脑子清楚地分析道,众人不禁对她渊博的学识翘起了大拇指。
“哎——小伙子哪,那天你从房间里出来拿的书好像是我们家淑淑的吧?”宦淑的婶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吃惊地问张豪道。
前几天张豪在客厅的茶几上见了那本美国会计学会会长伊尻雄治的论著《三式簿记和收益动量》,是专门研究会计原理的,他觉得很吸引人,便开口问宦淑借了去。似乎这个家族里除了覃宦淑之外,其他会读书的人都死绝了呢——婶母这媒做得也太明显了吧?
“那确实是张先生托我,问我的一位男性朋友借的,如今听婶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哎——张先生该不会是对我的那位男性朋友有意思吧?”宦淑手拿筷子支着下巴,好奇地问她身旁的张豪道。
张豪羞红了脸,众人也都瞠目结舌——同性恋在中国大陆还是未被大众认可的吖。
老家旧俗,每年除夕夜,吃过团圆饭,照例是要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守岁的。整个家族中,只要是成年了的身体健康的都有这样的义务,而尚不懂事的小孩子或者是身体有病的不舒服的可以先行离开去睡觉。辞旧迎新,是一件大事,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的一件大事。千百年来,辞旧迎新,继往开来,传承演变,生生不息。
放过几筒新年焰火后,覃宦建等一干人就围拢在客厅里,天南地北地胡扯算是守岁(他向来是四肢发达需要活动的,他绝对不可能纹丝不动地坐着守岁)。加上近几年来,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又越来越没有看点,小品、相声、舞蹈、歌曲,每年都是那么几条固定的老掉牙的路线,让人看了好生没趣。自从赵本山携“东北二人转”退出春晚,银幕上不再出现“白云黑土”之后,宦淑的伯父和叔父们就再也不看春节联欢晚会了。而此刻,为了打发这无聊之极的守岁时光,覃宦建只好从箱底拿了副扑克牌出来,和大伙玩起了“斗地主”的游戏。
宦淑围了围巾,戴了手套走出房子来,风声呼呼地刮过耳旁。天空里,焰花升腾,火光明亮。漫天的焰火自地面自楼顶升腾起来,绽放在夜空里,散落开一朵朵五光十色的花,一簇又一簇,一朵又一朵,缀满了整片天空。焰火的生命是短暂的,从起初升起到最终坠落,往往只有几十秒的时间。在这几十秒的时间里升起,坠落,然后灰飞烟灭,就这样,华丽而悲壮地走完属于它们自己的一生。天气很冷,气温也极其低,万物沉睡,周围只看见一簇簇的焰火升腾起来,却看不见人际踪影;只听见一簇簇焰火升起坠落的声音,却听不见人们的欢呼声。
原来人类的欢呼雀跃从来都是深藏不漏的。天空不再下雪,地面的积雪融化了,宦淑的靴子踩过去,没有踩踏在法国梧桐落叶上的那种声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阵又一阵,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她踩到的——只是硬邦邦的黄土地面。北风依旧咆哮,天气依旧寒冷,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取暖、谈天、守岁,宦淑却一个人漫步在隆冬的天幕下。不知为何,这样的景况,这样的人和物,这样的景和情,倒让她想起纳兰性德的《长相思》来,道是: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她已经回到了故乡,却还像远离了故乡似的——她一定是把那东方明珠的所在地当成她的故乡了。
她趿着雪地靴无声无息地朝前走去。
礼花绽放,灯火摇曳,想到东方明珠,倒又让她联想起一个人来。自从那次她与他在外白渡桥不告而别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也再没有打来过电话给宦淑了。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相互独立并且顽强生长的个体,不管缘分是深沉还是浅薄,只要是不明缘由不告而别了,就有可能是一生一世的天各一方和杳无音讯。在途径外滩的好几次,宦淑穿过马路去乘地铁,红灯亮了,她站在路旁,等转变了绿灯之后再前行。她的旁边有好几对年轻的男女,相互触拥着——男子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女子体态婀娜,娉娉婷婷,两人举止亲密,相互触拥在一起——这一次,男子拥抱着的可能就不再是他们的姐姐或者妹妹了。
寒风吹乱了宦淑的大波浪卷发,她顾不得裹紧那松动了的针织条纹围巾,手套也未摘下便取了手机出来,拨通了一个号码。万籁寂静中,手机嘟嘟嘟响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接听,宦淑内心里害怕起来,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手机壳套,只要再给她多一秒的时间,她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就会让她立马挂断电话。
对方的声音传来道:“侬好——”没了下文,声音不再延续。
宦淑知道,凛昙要说的是“侬好,宦淑小姐。”
但是他没有说下去,宦淑接了话道:“除夕夜里,新年就要到了,小姐只想问候一声——祝先生‘新年快乐’——”
“先生回答说‘不快乐’——”凛昙的声音里夹杂了几分悲凉,平时他的语气绝对不会表露这种悲凉。
宦淑一惊,有几分同情他,但忽又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他存心设计的一个捉弄人的小把戏。于是她便道:“小姐看见焰火在高空中散开——发光——散开——发光——散开——最后坠落,层层叠叠扩向四周的火光,把漆黑的天空都照亮了,它们应该是快乐的。”
“先生彳亍徘徊在滨江大道,东方明珠耀眼鲜亮,四周建筑辉煌闪光,焰火升腾,坠落在黄浦江面,水光交融,烛影摇晃,层层的波光琉璃婉转,有幸荡漾开来的,不见得都是开心的快乐的。”凛昙在电话一旁接着道。
而实际上在他周围的,有升腾流转的不知哀愁的火光,亦有指着焰火欢呼跳跃的女人和孩子们,快乐总还是有的,只不过是在不同人的身上罢了。
“我这里的世界正在上演着一场快乐鲜活的戏。”宦淑另辟了一个话题道。
“戏里的情景如何?”凛昙问道。
“戏里有一位小姐和先生。”宦淑道。
“可以预想得到。”凛昙接了话道。
“戏中的小姐和先生一样,心灵也处在一个荆棘荒凉的地方,没有鸟语没有花香,有的只是毒蛇只是猛兽,但所幸——身临其境,她可以一叶孤舟,一爿明镜,赏一出昆曲,戏一枝牡丹——游园惊一梦。”宦淑接着道。
“敢问小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凛昙反问道。
宦淑心中惊叹,他在国外待了这么些年,对古典文学还能这么了解?但她终究只是一时的惊叹。
“先生又何须自恼?”宦淑声色如常道,“一个汤显祖,一阙《牡丹亭》,一位莎士比亚,一出《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中一千个林黛玉,你让你的心自由,你的心便让你快乐。”
“我本想看着东方明珠,想她或许能还我自由,给我带来快乐,但她终究是个魔物,千姿百态,面面不同——一旦观看的角度选择错误,她就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凛昙的话里带了恨恨的语气。
“她是个美丽的生物,是个三百六十度完美无死角的魅力生物。她被万能的造物主缔造出来,被能工巧匠设计建造起来,每个角度都是光明的耀眼的,没有角度的错误选择,亦没有最美的选择。”宦淑纠正他道。
“这么说不对。”凛昙针锋相对,道:“人的眼光各异,选择就各异。各异的选择里就难免有对也有错,有对也有错的选择里就难免有最美与最丑的选择。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皮相有美丑之分,一个人的不同器官部位之间也有美丑之分,人且如此,东方明珠也不例外。”
“我只希望先生关注的不要仅仅是她最美的皮相部分。”
“我只希望小姐最美的皮相部分不要蒙蔽了我的双眼。”
“先生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去仔细分辨。”
“先生没有这样坚强的心灵去承受欺骗。”
“我相信先生一定能够找寻得到她内心里更加美丽和值得赞赏的部分。”
“我相信小姐一定会把她内心里更加美丽和值得赞赏的部分表露出来。”
“小姐定将竭尽全力。”
“先生定将万死不辞。”
“戏里的故事大概就是这般情景。先生与小姐——”
“小姐与先生——”
“我也不确定真实发生了什么。”
“是一个美好的故事,有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你所愿。只是在这结局之前,小姐敢问先生的心情有变得更加自由和快乐一点了吗?”
“先生不能对此妄自定义,只是先生定要感谢小姐,对小姐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宦淑挂断了电话。两人皆不提过去,亦不作道歉,只是一段极具古典韵味的对话,让人绞尽脑汁应接不暇,又让人敞开心扉酣畅淋漓。
宦淑是有意要与凛昙展开这样一段古典的对话,因为她不确定凛昙是否是在给她设置一个圈套,是否是在玩弄一个把戏,悲伤的人总是容易惹人同情也容易惹人怀疑。但悲伤的情感往往不被人怜悯,因为你的悲伤只是你个人的,你没有权利把它随意加之于别人,别人亦没有义务把它随意接之承受。物质和能量是永远守恒的,天平和秤杆是需要平衡的,交流——亦是一种交换,缱绻迎合,各取所需。
宦淑是怀了怎样决绝的心境去迎合一个人,她要把怎样的一面展现给他,又要让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她目前都还不能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门第悬殊、真情隐藏、钱权交错的漩涡里,她只是一叶孤舟,随波漂流着,漂流着,在五光十色的灯火的海洋里漂流,在浩浩荡荡的海上漂的大军里漂流,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向最风平浪静、最安全无危的边缘地带靠近,靠近。
她想祈求一根稻草,一团绳索,一架攀登的阶梯,但是没有人会把她所需施舍给她。
上帝不会拉她一把,旁人亦不会拉她一把,她要是不慎跌进去了,多少人笑了、哭了、击鼓、欢庆、扼腕、叹息——这都是她不慎跌进去之后的事情了,她如今可管不了那么多。
她掉转身向那破旧的房屋返回,各处的灯火已经熄灭,夜已经这样深,这样深——这样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她,包裹着她。她穿过黑暗向前走去,耳畔又回响起那一阵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靴子踩踏在法国梧桐落叶上的声响。
她往前走去,她的身影在黑暗里渐行渐远,渐远渐行,而远处天空焰火的颜色似乎愈来愈明亮,愈来愈辉煌。
春节的时光是一年中最慵懒、最闲散的。一大家族里的人,逢年过节的都回来团圆欢聚,这一段时光,走亲戚、宴客、串门,送礼品、舞狮、送红包……再多一个这样的时间段,三姑六婆七嫂八妹的,都可能不够用来忙活。
宦淑最不喜走亲戚话家常之类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家族里就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要送猪肉、送水果,买糖(通常是买给年纪尚幼的孩子食用),而娘家的人也要烧饭、设宴,请客款待他们。按照常理来说,这本是极其友善的举动,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礼尚往来,既促进了娘家和夫家两家永世通好,又加深了对下一代子女的血缘姻亲教育,何乐而不为?但是近年来这似乎已经从一个人人向往的善举变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灾难。
事情的开始说来话长。
随着近些年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大多数的农业用地都被政府企业征收为工业商业用地,由于城市格局重新规划的需要,许多原来的老房屋也面临着拆迁的问题(拆迁似乎随处可见,不仅在上海的郊区,而且东部、中部以及西部省市的一些城镇当中,这种现象也可以经常看见)。儿女长大成人,父母年事已高,老一辈的人们把土地分给了自己的子孙们,把原来的祖屋也按照家庭和人口数量来划分,子女们分得了田产,土地的地段有繁华的也有偏僻的,参差不齐;政府征收了农民百姓的土地,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地段繁华的含金量高,地价高;地段偏僻的含金量低,地价低。由此一来,各个兄弟原先分得的土地被征收以后就有地价的高低,因为卖地而腰包渐鼓的不少,但因为卖地还要勒紧裤腰带艰难生存的也有不少。
宦淑的伯父叔父本来在这一方面心中已经有芥蒂,现在又来个房屋拆迁,就更加是往伤口上撒盐,在烈火上浇油。
尤其是当听到按照人头数配给新房的时候,宦淑的伯母立刻就不高兴了,因为她家才生了一个宝贝儿子,而其他兄弟家里不是生了一男一女就是养着三个女儿,这于她无疑是极其不利的。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百姓来说,多一套房子就是多一个依靠,多一条根。宦淑的爷爷没有办法做到把自己的祖产平均分配给每个儿子,就任儿子们自行调理分配,自己单独给自己留了一笔私房钱。
中国的子女从小领受父母的不求回报的恩惠已经成为了习惯,一旦发现父母有何自私的利己行为,心中就不爽了。宦淑的爷爷覃天柱曾在抗日战争中有所贡献,如今年岁已高,他是有养老金和政府补贴金的。但对于年迈的人来说,如果生养了一群利益分明的子女的话,那么他的后半生就值得担忧了。等到狠心的子孙把他们的钱财掳去了、骗去了、偷去了之后,他们就不得不为自己风烛残年的赡养费担忧。
政府可以在飘飞的大雪中给他们送一块温热的炭火,但清官难断家务事——社会医疗保障体系覆盖全省各个城市之后,宦淑的爷爷有了钱财却没有经济能力好好照顾自己了。生老病死——本是人作为动物自然生长必须历经的步骤,但是对老人频繁而艰巨的轮流照顾,却让原本匆忙的儿子儿媳们显得更加厌恶和不耐烦。
他是不愿意进敬老院的。原因众人也说不清楚,许是由于他认为自己是抗战老兵,所以应该和众人有所不同。
从厌恶和不耐烦到负责任和尽孝心,这是一个困难和最令人头疼的交接过程,正如城市和乡村的交接,文明和野蛮的交接。宦淑的爷爷奶奶共同孕育了四个子女,均以“文”为字辈,孙子孙女又以“宦”做字辈,蕴意了这个家族对文化和仕途的强烈渴求。
奶奶走得早,女儿覃文秀出嫁的时候也年轻,但如今外甥女胡心莲都已经结婚了;覃文俊作为四个子女中的老大,前几年也做了爷爷,覃天柱自己又晋升为太爷爷,连满崽的三个女儿都已经出落成人,最大的孙女宦淑却还是个海上漂,终身大事没有一点儿着落。
他曾经很疼爱这个孙女,不仅是因为她形貌姣美,更是因为她会念书,有希望走仕途,或者更加名正言顺地嫁给一个走仕途的人。毕竟,婚姻总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大家都是这么认为。
覃天柱经常向众人夸耀道:“这名字起的好——宦淑。多亏自己当初头脑聪明,想了个与‘书’同音的‘淑’字,念书,入仕,学而优则仕,为整个家族增添荣光。”
他原先很高兴,整个家族的人似乎也很高兴。凭借着孙女的绵薄之力,毕竟他要求埋葬在烈士墓地里的愿望都实现了,日后孙女走入了仕途还有什么办不成的?覃天柱对宦淑期望很大。
但宦淑的所作所为,似乎为家族里的一切添不了一丝荣光,该是纷纷扰扰的,终究还是纷纷扰扰。
女儿出家之后,覃天柱把祖上的田地分给了儿子儿媳,此后不久政府就开始推进城镇化。乡民在这期间把大部分的土地都卖了出去——是卖而不是租。兄弟们都各得己利,想方设法要塞满自己的腰包,可人心都是自私的,只要得到了一点点的利益,尝到了一点点的甜头,就会想要更多的利益,想要更多的甜头。
覃天柱的子女们迫切渴求这样的利益以及这样的甜头,等到田地卖完了房屋拆迁完了,覃天柱的钱财被人以各种手段瓜分完毕之后,这些子女之间的矛盾也就产生了。
约定俗成的走亲戚、宴客、串门、送礼,依旧是一年一年地沿袭下去。但是,婶婶伯母们开始嫌弃,孩子姑父姑妈买来的猪肉太嫩太没油水,一看就知道这猪是吃饲料吃催化剂长大的;而那些蔬菜水果也不新鲜,谁知道那上面会不会喷农药,洒敌敌畏;至于那些糖就更不用说了,万一哪颗里面添了三聚氰胺含了苏丹红,吃死了谁来负责?而姑父姑妈们,则要抱怨孩子舅舅舅妈做的饭菜怎么越来越难吃,生醋和酱油倒这么多,会不会含有害物质;那餐桌上的饮料喝着味道怎么不对劲,是不是三无食品或者超过了保质期?
双方——就这样彼此辩驳,相互讥讽,送完一年年的礼,宴完一年年的客,然后共同吃完一年年的饭。
亲戚们给对方小孩包红包,由于每个人所生小孩的个数不等,想要公平地保证流进来的钱和流出去的钱相等,就要把收红包得到的所有钱款相加,减去买礼物的钱和其他的花销之后,再用它们的和除以人头数,由此一来得到的答案再四舍五入,这才是他们要回馈给对方小孩的压岁钱。
“宦淑,你是学会计搞经济的,算数肯定好,来——帮伯母仔细算一算——这个——这个钱——”宦淑瞬间崩溃。
母亲评论她是个没有头脑不懂人情的“俏花朵”,只经看不经用。每当家人要求她参与他们的锱铢必较中来,而宦淑却不理睬的时候,母亲便会为没有替整个家族教育出一个谙熟人情、兼容天下的好子孙而感到深深的自责。喋喋不休的说着,宦淑的波浪卷发遮盖住了耳朵。
她母亲是个心灵脆弱、神经敏感的普通农妇,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细胞和才高八斗的学识,在自身知识这一层面上,她最引以为豪的事情就是能够把自己的名字写的漂漂亮亮。自从她与宦淑的父亲结婚以来,两口子感情虽然和睦,但家道衰落,经济贫寒,终日里还是得为生计奔波劳累,也着实辛苦。长年累月的辛酸劳作使得她身上原有的少女的纯真善良正逐步退化和流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时无刻都挂在她嘴边的絮絮叨叨的烦人话语。她每天早起晚睡,系着围裙操劳一大家子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每逢生活拮据兜里的钱不够用时,她都会先气呼呼地发一通牢骚,然后把因生活贫困而引起的所有不幸都归结于物价上涨和通货膨胀。
客厅里的取暖器接通电源之后打开了,冰冷的房间里立刻变得暖烘烘起来。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沙发上,宦淑的嫂嫂穿着件笨重的厚棉袄蜷缩在沙发上看丈夫打牌,目不转睛的,还为她丈夫出谋划策。他们是赌钱的,虽然赌的数目很小,但赢了的话,喜悦感还是会令他们血脉贲张全身振奋的。小悦悦被一床厚厚的被子裹着,挨坐在母亲身旁,宦惠已经把那洋娃娃还给了她,或者是她母亲威逼侄女归还的。此刻她正捧着那个洋娃娃不停地又捏又扭,咬紧牙根,一双胖嘟嘟的小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会儿捏捏洋娃娃的脸颊,一会儿又拔拔它的头发,好像恨不得把它拆下来再缝起来一样。就像把积木推到了重新搭,把玩具车卸载了重新组装一样,这也是孩童们乐此不彼的一项乐趣呢。
伯母和婶婶端了板凳在院子里话家常:谈论一年的收成,谈论各家今年新添的家具,攀比谁家的菜地种得好,家禽养得肥壮。方圆十八里内哪家的姑娘出嫁了哪家的小伙子又娶了亲,姑娘漂不漂亮,小伙子有没有钱,这段婚姻般配不般配,她们少不了要评价议论一番的——当然,她们也提到宦淑。
宦淑的时间很匆忙,忙着打理自己的一切,推说没有功夫应付她们的提问和谈话。适应了大城市里快节奏的生活,父母亲朋都觉得她变成一个火急火燎的人了——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只见她不是躲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啃财经书籍,就是披了大衣裹了围巾到户外去溜达——宦淑说,在房间里憋久了要呼吸新鲜空气。
空旷辽阔的地面上,插入云霄的烟囱停止了排放气体。天空蔚蓝,白云朵朵(但哪里又是真正的蓝天白云,只不过是比平常蓝一点点,白一点点罢了),四周密密麻麻的厂房顶上,却蒙着一层晦暗的色彩,冬草枯黄,虫鸟绝迹,寒风呼啸,树木的枝桠也是光秃秃的。
宦淑的靴子踏在干裂的地面上,心想:要是地面再铺上一层大雪,那倒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夜深人静的时候,宦淑会打开电脑,给凛昙发一封电子邮件,在信中宦淑称呼他为杨凛昙,而不是杨先生。而凛昙则戏谑地称呼她为宦淑,而不是“宦淑小姐”,于此——宦淑本该气恼的,但是她没有。在她给他发去的邮件中,评论的大都是音乐的历史发展和奇闻轶事,现代的,嘻哈的,主流的,非主流的,但更多的应该是古典的。而凛昙给宦淑的回复,有看似真诚的,也有随意迎合虚情假意的。
宦淑默默翻看着——音乐是他的兴趣,也是她的突破口,她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迎合和攀附他,就必须包容和承受他的无情无义和无理取闹。她像一只隐藏在黑暗里的吸血鬼,见不得阳光,却又强烈地渴望新鲜的血液,于是——饥饿和勇气驱使着她,让她一点一点逼近受她引诱的猎物,她好心地接近他讨好他,就等着他有朝一日放松了警惕,而宦淑——伺机狠咬他一口。
她很残忍,她自己也这般认为。但是如果她不这般残忍,那么,别人将会对她更加残忍,替她说一桩婚姻,把她当做一个生殖的器官,让她为家族谋取福利,增添荣光。
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宦淑宁愿把自己毁灭在黄浦江里,让自己长眠在东方明珠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