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桃花筵(1 / 1)
柬帖上写的玉桃郡是在饶州往西去方向,乡多且置地分散零星,许多村庄相距百里有余,因为盛产蜜桃,故将大大小小环山而建的村庄统划为一域取名玉桃郡。
郡中有集镇称为“进市”,每年产桃期就有来自群山周围百里甚至远过百里之地的农户将桃子汇集镇里售卖,满街桃子甜腻诱人,被誉“穷尽碧枝玉桃乡”,至于当时那诗人口舌生津时说的是“玉桃乡”还是“玉桃香”就不可考了。
总之,无欺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在玉桃郡了。
原因十分明显:他摸着肿痛万分的胸口推开门窗的那一刹那,挤挤攮攮的桃色唐突映入眼帘,随即被窗棂上厚厚一层桃花瓣落了满头满脸。
仓皇地揉了揉眼,几乎被那云雾般堆叠的粉色吓到了——唯有玉桃郡的春,桃花如烟似霞遍山坳。
从空无一人的屋里出来,愈发觉得周围怎样的一副美妙光景!
难以想象会有这么多的桃树,密密麻麻无顺序地栽种在屋子四周,正逢桃花盛开的季节里,满树的桃骨朵儿堆砌在一起粉雕玉琢的煞是好看。桃林延伸出去直入前方山谷,好比粉练又缥缈如云朵,哪里只是个桃源乡,根本就是个桃之仙境。
这一刻他似是忘记了伤痛,跌跌拌拌闯进错综的花枝中,几乎要在里头打起转转来。
突的有声音从旁冒出来,“你肋骨裂了条缝还没好,傻不愣登的跑出来做什么?”
他吓一跳看去,原来旁边不远的桃树上坐了个人,在一团粉嫩中鲜红得夺目。
桃精?
看起来又不十分像。
对方貌似看出他在想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看什么,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脸上莫非也开出了花来才教你看得这么入神?”
无欺一窘,拂开桃枝走上前去,见果真是原先那名娇俏的女子,脸皮忍不住一红揖礼道:“莫非是姑娘救我?”
“救你?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他若是想杀你,属猫的都得死。”女子从树上跳下来,盈盈笑着:“既然现在你没事,暂时就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小命,他出门去了不在家,正好有你陪我呆两天解解闷,过不了多久你师傅自然会来救你。”
无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肉票,一阵气苦瞪大了眼:“我怎么会到了此处?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瞪大眼睛望着他说:“你是不是被打傻了?四天前你挨了一劈被我们带回来,一路上又是颠船又是颠马后来马跑了还让你颠了一会儿驴子,差点就把你颠死了,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你救回来,非要说是你救命恩人的话倒也不为过。”
又说:“至于我,我叫蓝儿,看你虽是个小道士但估计也修道不久,可别女施主、女贵客地瞎叫,你可以叫我蓝姐姐,要不你叫一声我听听,从未有人叫过我姐姐。”
无欺一口腥热上来差点气得吐血,颤巍巍指住她哭斥:“你、你们……是坏人!”
话未说完额头上被弹了一个栗子,自称蓝儿的年轻女子叉腰拧眉:“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哭哭啼啼什么劲儿。倒不是我夸大,在这里好吃好喝呆几天也不算是委屈了你,你饿了没,咱们吃饭去?”
无欺还想再辩,但昏死了四天肚子真的是咕噜叫唤着饿得慌,只好点了点头。蓝儿开心地牵起他手,果真带他吃饭去了,无欺自小孤苦,从没被人这样拉过手,一时间觉得对方言笑晏晏,手心之中温热柔软像真的亲人般,不觉就顺从跟随了。
起初无欺还想过要逃走。他只知道这里是玉桃郡众多山坳之间的一个桃乡,地势极高临近山顶,早起时分甚至有云雾环绕林间,四周粉扑扑一片如烟似霭。奇怪的是他分明看到有不少奇怪人在桃林四围出入,但都不曾接近过他们所住的屋子。
原先以为他们是在监视此处,后来却发觉那是种刻意的避让,只是令他知道周围有人,却没有丝毫接触,他再笨也能猜到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因为这屋子里住的人特殊。
到底是哪种特殊他猜不到,只好故作老实地在饭桌上发问:
“蓝、姐……”
“嗯?”对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喜出望外。
“这里的桃林很大吧?”
“是啊。”
“过了这个山头还是桃林吗?”
“是啊。连翻两个山头也还是。”她喜滋滋地吃着菜,嘴巴里塞了东西说不清楚。
无欺心里一阵失落,“那这里离外面很远吧……”
蓝儿突然停住咀嚼,看着他说:“你要是想逃走,吃饱了就尽管走根本没人会拦你,不过你会再回来就是了。”
无欺呆呆地点了点头,当真大口扒着饭吃饱了就走了,果然没有任何人拦他。
他在桃林里走了大半日终于翻过山顶,到傍晚时分已经逃到第二座山腰上,脚底走满了水泡累的受不了,心惊胆战地在树上沉沉睡下了,第二天醒来,却见那张熟悉的笑脸冲着他:“好好的床不睡,你怎么躺在门口?今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啊,吃饱了快点出发。”
无欺惊坐起来,支支吾吾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硬是被塞饱了肚子,然后揉着发胀的小腿又出发逃亡,这次他换了条路连奔两天,最终还是累得小憩了会儿,醒来还是蓝儿支着腰在笑:“对你说了不要睡门口。”
遂第三次逃跑,这次不敢再睡,累死累活翻过了她说的另外两个山头,竟然是山外另有山,无欺身心俱疲坐在地上发呆,忽然脑后一沉,醒来时对方叹气道:“还想再试?”
他终于摇了摇头,明白外头那些从不接近的人是干什么的了,自此就老老实实在这世外桃源住了下来,浑浑噩噩玩上好几日,不知今夕何夕。
无欺口中的这个“蓝姐”自然就是笑笑,几个月里她已经改过杂七杂八的好几个名字,最后还是嫌拗口叫回了本名,至于为什么突然想改名就不得而知了,也没人过问。
无欺却好奇:“蓝……姐,你名字里分明是个‘蓝’字,却怎么老穿着红色的衣裳?”
“名字里有蓝就一定要穿蓝色吗,就像你叫了‘无欺’就一定不会欺骗别人了吗?”
“这、这是师傅给我取的,而且我从来不骗人!”
“嘁,你怎么肯定自己从来不骗人?等你长大,见识多了,心思变多变坏,谎话还不是张口就来,嗯?”
“你胡说,我才不要做坏人,千夫所指、一生骂名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坏人都是从小就立志做坏人的?或情非得已、或形势所逼、或只在你眼中才算坏人罢了。”
无欺听不懂,只觉得她狡辩,气鼓鼓道:“那个打我的人呢,又算哪种坏人?”
“他?”蓝儿眯起眼,“他自然是十恶不赦杀人如麻喜怒无常坏到不能再坏啦。”
无欺见她这么笃定,不禁愣了下,想半晌,轻轻地开口:“你……嫁人就是要嫁给他?”
蓝儿抿起了唇角,“是啊,怎么了?”
“那……”
“什么,你一个小鬼哪里来这么多问题?”她似笑非笑,玩味地戳着他额头。
无欺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太符合年纪的哀愁,他说:“那姐姐,你是哪种人呢?”
食指的指尖停顿在他额角,慢慢蜷缩了回去。
“我跟这样坏的人呆在一起,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她说完起身走进桃花林里,绕着树开始跳起舞来,舞步踩得熟稔却漫不经心,连带着口中轻哼的调子慢慢旋转,惊起了花枝坠下不少花骨朵,这又该是糟蹋了多少桃子!
无欺看不懂舞蹈,更加看不懂女子跳这么罕见的舞蹈,只觉得她的这种漫不经心要溢出来似的,叫人看不下去。他叫道:“姐姐你别再跳了,你若是不想嫁人就不要嫁了。”
她“嘿”了一声,扭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嫁?”
“我不懂,但我就是知道。”
“小小年纪,你倒是懂得很多,学道修道,竟学了这些东西?”她凑上来,红唇轻启,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呵出一口气,说:“我想嫁他。”
“为什么?”
“因为她若不嫁我,你就会死。”重重桃瓣后面出来一个人,面如清水莲花,瞳泽幽深。他面目平和如慈色佛陀,言语却似妖魔,“不止你,凡是我请来的,喝不到喜酒,就喝丧酒。”
无欺看到此人面上血色全褪去,这不正是差点将他打死的人?后面依旧跟着那不爱言语的奇怪童子。
笑笑不动声色将无欺挡在身后,脸上却笑吟吟地朝着来人:“你怎么回来了?”
对方那张脸像是最擅水墨的画师勾绘出来的,说话时几分慵懒不经心,“临云宫山高水远,叫你屈就在这种地方已经很过意不去,我怎么还忍心丢下蓝儿你独自等我太久?”
笑笑喉口一动,翻了个白眼:独自?敢情他都没将无欺当做是个人?
对方看到这个白眼不以为意,道:“再者,许久没人陪我吃过饭了,不如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