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桃花筵(1 / 1)
春分时节,天气暖得叫人发懒。
城里处处是热闹劲儿,枝头上攒满了花引得小孩嘻嘻哈哈地去摘,摘到后呼啦一下撞着行人跑过去了。有妇人们笑盈盈地提着花篮子上街问候街坊邻居,唠些关于田里市里的嗑。
坐在对街面馆的青年人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人来人往,继而闷头奋力地吃手中一碗双浇面,直到连汤水都喝了个精光,突然搁下面碗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少爷你叹气什么,冲着食物叹气是大忌讳,要招来霉运的!”说话的侍童没大没小地坐在青年旁边,杵着筷子吃更大碗的面。
他分明是吃不下了,手里却捣着面条眼看它发粗发胀,又说:“小的知道你愁什么,你是想那司城少爷被关柴房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别是真的被他老子吊起来打了才好——过年那么热闹的当口都没见到他,真是可怜!”
青年尚泱闻言一呆,看着雪白的碗底,说:“他……想必近期都不会露脸了。”
距离那事也快有三个多月了,街上熙熙攘攘,看不出丝毫的不寻常。
实则过年之前,皇墙里头生了好些变故。
说起来,事情还是从厉王妃突然自缢而起,好端端的王妃究竟是为什么死了这没人知道,说书的现在侃起来也只是不停地说什么红颜薄命倩魂归兮之类的废话。
京中为此发起了丧事整街挂白,寻常百姓噤不敢问,旋即传出厉亲王在朝堂之上疯魔放肆,大逆不道欲行谋逆而惹天子大怒,牵连不下百人皆被禁军带走获罪狱中。
当然不可避免地引发厉王旧部闻声造反,且不说厉王领兵无数手下有多少人是忠心耿耿的,单单城中亲兵们听说厉王获罪就迅速揭竿而起,此事却被人无声无息地压下来了——谁也没料到是薛家那位名声在外的戍边将军突然被调遣回来了,不多二话亲自率兵将这帮人该捉的捉,该杀的杀,行动之雷厉风行令人心悸,几番局势汹涌变幻竟是昼夜交替之间就轻易掩了下去。
其中是非曲折寻常人等一概不知,朝堂权术再怎么更替对大多数人来说也只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只知道那原本一跺足连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厉王府真是一夜之间就垮掉了。
这事闹得可谓突然,倒似乎对宫里的除夕庆典一点影响都没有,皇城上下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三日,若无其事地照样过完大年。
年后的朝堂陆续有传:因当今太子庸碌无为,天子特宣端亲王督大行台尚书令、齐王督大都护职嘱予辅佐,更钦赐下端亲王与东卫国公主的婚约,挑选吉日等春后太后清观寺祈福回来便会成婚。添了东卫这坚实可靠的婚盟,端王势力岂非如虎添翼?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是当今天子欲废太子以立新储。不得不说帝王心思真是变幻莫测!
同时不少人也开始猜测:事前传闻蓝州地图悉数落入当今六殿下之手,若真如此,那他夺得“炎景”掌握天下大势也指日可待,得“炎景”而能得天下的传闻莫非真的应验了?
各种消息先后传到宫外,百姓却只顾大喜:端亲王要大婚了!
“唉——”尚泱又是叹气。算算时日不正是下个月中?大婚归大婚,那个至关重要的丫头到底哪去了?
据自己所知,那夜之后她就连同地图一起消了形迹,任众人怎么搜寻都没有丁点消息,当时唯一同她在一起的韶华却说自己喝醉了全然不知情。端王府丢了个大活人,偏偏没人过问,得以他竟生出“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的错觉来。
陡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他连连缩了脖子喃喃:“可怕、可怕,痴男怨女最是可怕……哎,掌柜的,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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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州地区多丘陵,陵间有湖,一枚小舟泛在绿波上摇摇似叶沉浮其间。
近了才听见一丝轻快的浅哼从舟上溢出来,分明有一名年轻女子在唱些什么,歌声咿呀冗长唱的是种听不懂的语言,有些像年少时的月下歌谣。歌声连同细小的水波声一齐融在浓重的霜气里,几番流转就过了几重山。
轻舟就这样行进了三日,第四日的晨曦时分在渡口停了下来。
舟上的人拾级而上取道东羊山,不久就在深山里消失了踪影,之后渡口的老船家便再也没见有人从那条唯一的山路上下来——想必来客是上到山巅的玄武观中求学去了。
这里不得不提的是东羊山上颇具盛名的一个道观——玄武观。东羊山高而陡峭,山道迂回难攀,玄武观就嵌于山巅峭壁之上云雾之间,相传建观已有百年,近几年求道之人络绎不绝,都是冲着观中的榆桑道长去的。这名道长年不过三十,却已经是武林中排名紧靠前百的驭阵高手,因此上山之人到底是求道还是求教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到了近黄昏时,负责扫叶的小道士坐在山门上打哈欠的时候,便见这样一幕:
那是一双人从氤氲山道上走来,双双红袍曳地裹了明显的潮润气息,步履轻快脚不沾地似地来到了观前。啊,不对,当时他们背后分明还跟了个模样讨巧的童子,应当是三人同来,气息皆艳丽似山中妖魈。
俄而,前来的女子从裹巾中露出脸,姿容俏丽,对呆愣的道童抿出一抹奇异的笑:“喂,小孩,你们的榆树道长可在家?”
小道士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道:“是榆桑、榆桑师兄才对……师兄常年在观中清修,客人来此何故?”
女子又笑:“榆树桑树不都一样是树,找他自然是有好事。”
小道士唤名无欺,此刻歪着头狐疑地打量三人:山脚上到玄武观的山道只有一条,寻常人脚程快些也要走一个日夜才到,夜间不便行路,故在半山中有几个休憩之所供人使用。看这三人一身轻便,竟连个水壶都没带,难不成走了个大白天就到了?
想不通……且这名女子生得好看也就罢了,另外两个分明是男的,怎么也面相妍泽非常?
“客人是师兄的旧友?”
“倒也不是,只是路过便来喊他吃顿喜酒罢了。”
“喜酒?”无欺咧嘴便笑了,甩着宽大的道袍袖子摆手,“客人说什么笑话,我们这里是清修地,你怎么上道观告喜来了?”
话没说完,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到了面前,递上一枚红色柬帖。男子眉目皆舒,瞳色却幽深摄人心魂,他声音平缓说道:“将这帖给他,不怕他不来。”
无欺呆呆地去接那写了双喜的柬帖,到手时没来由地打了个战栗,男子的表情却是在笑的。他疑惑地问:“客人不进门来亲自说?万一师兄真不愿意去,怎么知会客人?”眼角扫到后面的那童子手中抱着一摞同样的柬帖,心想这两人该不是真的走到哪发到哪吧……
“不愿意去?”女子眼角微皱起一波微澜,似乎是着恼了,大眼瞪着身边的男子,“你看看,这一路下来他们个个都推脱不愿意去,该不是真嫌你家太偏远了,还是喝咱们一杯喜酒当真要他们命了?”
男子眉间并无不悦,只是凝神想了想,陡然间伸手一掌劈在无欺胸口!耳边传来那女子“哎呀!”一声,无欺尚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胸口剧痛似五脏皆震,这时才惊觉:此人根本不是面相妍泽——根本就是魑魅之相啊!下一刻他已沉沉跌入了无边黑暗里。
男子拎小鸡一样一把提起昏死的无欺小道士,声音居然有些不协调的愉悦:“将他带回去倒酒,由不得他们不来。”说着将劈手夺回那柬帖掷在地上,悠然自得地走了。
女子咬着下唇望望道观里头,已有人听到声音往外来看了,她一跺脚追上去,三人迅速地消失了踪迹。只留地上那一枚柬帖深深嵌入实木门槛里,上书一排字显眼刺目——
玉桃郡君氏承欢谨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