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洛阳雨(番一·蛇之信)(1 / 1)
幸许人这一生的命中有些缘分真是注定了的,就像巨大的轮,一旦相遇就是咬上了齿轮,甩都甩不掉。
譬如公叔荐这一生,后来就做过多次假设,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一时冲动救她,她是不是就这么死了,跟他再无交集?但哪怕早知道这些,再重新选择一次,自己到底会不会让她死去呢?没有机会重来一次,所以谁也不知道。
当时的公叔荐虽然已经开始在端王身边做事,但顶多算半个影卫,多数时候还留在师傅身边学艺,不能把菱蛇带回王府,便只能带回师门了。
师门里女娃娃本来就少,像菱蛇这样有天赋的更难得,所以没过多久她就已经成了师傅收留的得意弟子,呼喝起人来更加趾高气昂,因着年纪小又一身好武艺,大家都对她很放任。
她那一副刁钻狠毒的性子一直都没有变,这可能与从小的经历有关,但也决计不是蠢到不分好坏的地步。其实谁对她好她倒是记得明明白白,随着相处时间愈渐变长,融入师门的她最后变成了所有人眼中最最头疼的任性师妹。
小师妹,这个称呼她从来不准公叔荐这么叫。等她武功修为再高一些的时候,连师傅也懒得操她的心,硬是将她塞还给了公叔荐来带。旁人怎么看他这个大师兄都成半个师傅了,他心说总不能乱了辈分,就干脆称“先生”吧,因为她肚子里那一点点不成气候的文墨不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吗?她嗤笑一声:“‘先生’算是个什么称呼,你又不是大街上装算命的牛鼻子!我就爱叫你名字,公叔、公叔!又怎样?”
小鬼难缠!他皱眉漠然扫她一眼,不再理睬。
菱蛇在长水一呆就是五年,可是跟公叔荐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她才知道他从小就是端王府送来的人,十年一剑,自然会回去办事。这与她而言无甚关系,她喜欢跟着他,所以为谁做事都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在长水长安两地多跑跑罢了。
本来一切都可以这么磨磨唧唧地按了她所想发展下去的,直到那个姓吴的女子被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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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月,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从第一眼看到她就生出了反感:那个女人生得太柔弱了,一捏就会碎一样,怎么可能会有人长这么副命短模样?而且听说是个落难的歌女,遭人欺凌时被公叔荐救回来了,哼,他是不是救人救上瘾了?带回来放哪,也教她拳脚不成?
不过这些问题似乎用不着菱蛇操心,吴月从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广受欢迎,大家不但给她安排了住处,还争先恐后地嘘寒问暖,更有甚者唯恐天下不乱,提出就让菱蛇跟她好好相处吧,都是女孩子的话彼此更照应些。
菱蛇冷着脸站在那里,哼了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场一干人等都尴尬地静了下来,公叔荐面色冷下三分,对她的无理取闹更是不加理睬。唯独吴月自己满面愧疚,对她道:“还请姑娘放心,奴家不会在此叨扰太久,断不会给各位带来麻烦……”说着竟然咳出血来,原来身上有伤。
公叔荐见状搀起她拂袖就走,菱蛇心里更觉添堵,柳眉倒竖,呼喝着赶退了众人,“砰!”一声砸了门框就跑出去了。
若按着以往,她一发这刁钻脾气跑了,整个师门上上下下都得出动将她请回来,这次却有些例外,三天没见人影,竟然也没人去寻,想必大家真的觉着她闹得有些过分了。
菱蛇在山下林子里闹了三天,砍了不知多少青松翠柏,心口的一股毒火却怎么也排不出去。正发狠要将林口那棵百年老树也劈了的时候,一柄短剑斜射过来硬生生将她手里剑锋打歪了一分。她手上落空,气急败坏往身后一瞥:“你干什么!”
公叔荐背着手走上来,淡淡道:“私出师门是要领笞刑的,跟我回去。”
她冷笑一声:“打我?谁敢!”
他面上凝霜,“我敢。”
这句话无疑直接引爆了她一肚子恶气,她说:“不若你就试试!”当下居然直接一剑朝他面上扫了过来。这一剑递得没头没脑,要不是公叔荐反应快,真的要被削下半张脸来,躲开后他的怒气也被点了起来,怒斥一声:“莫名其妙!”
两人皆是火冒三丈,索性大打出手,菱蛇虽然天分极高,但毕竟功力比之尚浅,还有大半的招式都是公叔荐教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很快就落到下风。公叔荐打着打着也散了火,一收短剑松了缠斗,道:“你到底回不回去?”
菱蛇只剩下喘粗气的份,却瞪着他:“回去!干嘛不回去,那又不是她家!”女人的妒忌心真是来得毫无缘由。
但这一回去,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眼看吴月身子稍有好转,往她那里跑的人却丝毫不见减少,更有个没眼力见儿的小师哥提出,吴月举目无亲的,不如就让师傅收她当个弟子吧,留在这里即便只学了一招半式,也能强身健体啊。菱蛇听了这个火气又蹭上来,就差没下黑手将这个小师哥踢下山去。
按着她的说法,这个吴月来历不明,随随便便就黏上了咱们难保不是藏了居心;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是无辜的落难少女,她这个身板恐怕要叫师傅为难,咱们好好一个宗师门派,带着个拖油瓶算是怎么回事?不如哪里来送回哪里去,替她扫平了那帮豺狼虎豹还是豪绅土匪的,也好过平常人家的生活。
她这么说着,倒像是完全忘记自己当初怎么被收留的了。
人的心理往往就是这么奇怪,从一无所有到突然拥有了别人给予的东西,那么哪怕那东西再小再卑微,也会紧紧咬住了不让给任何人,像蛇一样嘶嘶叫着,将生怕失去的恐惧化为焦躁和威胁。这种心理,别人不了解,就不会打算去安慰,想她反正一直都是这样任性妄为罢了。
出乎意料的,公叔荐没有赞成这两种提议,反将吴月安置在了城里,寻一处宅子可以长久住下。吴月身子不好,时不时要人照应着,大家往来探望方便还不至吵闹,关系也变得不咸不淡起来。
那座宅子,菱蛇本来是决计不会踏入一步的。但是眼看年关将近,守岁大伙儿还是要一起过的,她被怂恿着赶过来叫人,心中纵使一百个不情愿也还是来了。
算算日子,吴月住下也有小半年之久了,到底得了什么毛病也不是很透彻,但听来诊的大夫说算是底子太虚,要长期静养的病了。菱蛇从不主动与她碰面,如今生疏得很,但仔细想想她也算是可怜,娇滴滴一个大姑娘不像自己这么命硬,总不能直接赶走了吧,算了算了,今个儿大过年的就不要给她脸色看了。
想着站在门口来来回回溜达两圈,一咬牙闷头踏进了门去。
谁知刚进门就差点与人撞上,她抬脸看着对方,满面惊讶:“公叔荐!”
果然是多日不见的公叔荐,此时正与吴月一同出门来。公叔荐见了她也有些惊讶,恐怕在想吹了什么风她菱蛇会跑来这里。
菱蛇张口就道:“你不是说今年留在长安过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嘴上正问着,突然发现两人挽着的手,彼此脸上没来得及收起的亲密笑意,顿时心一沉,什么都懂了。
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调:“原来你比我还勤快啊,带着咱们娇滴滴的大小姐打算上哪去?师傅可是巴巴地等着呢!”
吴月面上微红正要说话,公叔荐已经先出口了:“我回长水也是事出突然,在信中已经告知师傅了。你既然是来请人的,不如就跟我们同车回去,月儿身体有所好转,回去同大家叙叙也是应该的。”
这一句“月儿”出口自然无比,竟然是在她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发展起来了!一股懊恼冲上头顶,直接将她气得当场一阵晕眩,扶住门框短促笑两声:“‘月儿’?”
当事两人见她面色已经由白转黑,立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相扶的手却不松开。菱蛇有千万句诅咒要骂到嘴边,却奇迹般地生生忍住,古怪地笑两声拂袖而去。
回到师门,三人表现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难得同门上下一片其乐融融,直到过了初十公叔荐离开之前,菱蛇与一名同门师兄切磋武艺,狠出一掌几乎要了对方性命,被罚到后山面壁思过,公叔荐走前想同她道个别也没能见上面。
没料想这会是两人最后一次平心静气的相处,往后半个月发生的事,将以往一切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只结成了如今水火难容恨之刻骨的局面——
二月初,菱蛇被师傅从后山放了出来,面壁了长久,不要说罚抄心经抄的手疼,每天仅两顿素食更是没有任何油水可言,馋虫简直要从嘴里爬出来了。这个新年非但没一点乐子,更有公叔荐跟吴月的情愫搁在心里,每每想到就恨得牙痒痒,一气之下干脆自己下山喝酒去了。
同门中人早就对她这般任性妄为习以为常,一夜未归也懒得找寻——真是天大的讽刺,正是这一夜,江湖邪道“白茶会”突然来袭。“白茶会”能耐虽不大,党羽却众多,早些年与很多正道门派结了仇恨,这回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破阵潜上山来,待人们发觉却为时已晚,团团围困之下一夜惨烈的杀戮结束得无声无息。
日头微亮,菱蛇拎着尚温的烧鹅上山,远远见的是师门方向一把大火燃起,背着晨光让人几疑是万丈霞光,却太过浓烈刺眼了。
便是这样,她住了这么多年的唯一的一个“家”烧了个干干净净,她处了这么多年的“家人”死了个干干净净。
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最终却什么表情都没出现在脸上。着魔似的,她躲到祠牌后面观察起那些留下焚尸的凶手,果真每一个都着有白茶花纹的短衫,白茶染了血,艳丽得不可方物。
突的,她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视线死死咬住其中一人——那人身形娇弱,面含戚色却又三分媚意,竟然是——吴月?怎的会是她!
“白茶会”之中的一人,没有看错——
吴月……吴月!是了、是了!她终于明白这一切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对方也同她一样面朝火光站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相隔百米,后者不知前者的心情,前者却不知后者的存在。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突地,菱蛇舔了舔唇冷笑了起来,如若此时有人看见,定会发现她的眼神是那么奇异。对了,那根本不是观察人时会有的眼神——俨然,是一条蛇在观察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
而后,她渐渐退了一步隐进旁边树丛里,好像根本没有回来过。
第三日,公叔荐得了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狂奔上山,先入眼的却不是师门之内惨绝人寰的景象,而是半山腰的一棵歪脖老槐上吊着的那具可怖尸体。
那是个女子,手脚齐断被挂在树上,生前不知是被施了怎样的酷刑以至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头颅不自然地耷拉在一侧,乌黑无神的眼半睁看着他……他膝下一软不禁跪倒了下去,十指紧紧抠进土里——
“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