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有匪君子(1 / 1)
没出两日,太常卿府的午后一幕重新上演。
“尚泱!尚泱!你快出来。”
尚泱苦不堪言地从门后爬出来。“这才清净了几日,又怎么了?你不是跟那个笑笑玩的好好的,何必老拖上我呢……”老天爷,这情形下去,该不会等到韶华成家立业了,还要天天拖儿带女地往这里跑吧?
韶华一脸苦楚地坐在那里,一反常态没有了往日的鲜活模样。
“我觉得我大抵是病了。”
“病了?”他凑上去仔细看一下,狐疑地:“什么病?”
“嫉妒别人的病。”韶华托着腮帮子长长地叹气,说:“我觉得自己这些天很奇怪,我居然开始嫉妒起那个臭丫头来了……你看呐,她长得其实也不算特别好看,不过就是眼睛大了些……可我这两天瞅着居然觉得亮得发光,你懂吗,就是那种比贼溜溜更亮的光,简直照瞎少爷我的眼!”
喝一口茶,继续埋怨:“更奇怪的是,她冲本少爷笑的时候,少爷我居然慌了神了!真是笑话,少爷我可是有着‘第一公子’的美誉,以往哪个看了我的笑不是慌神的,我怎么就轻易被她打败了?”
尚泱张了张口,没接上话。
他又唧唧歪歪下去:“最最要命的是今天,今天一早少爷我难得好心好意要带她去看戏,她却说什么在我家住久了她的小跟班有意见,要回去好好解释……嘿,她说着跑得比猪还快啊,我是怎么看她那身红衣裳怎么刺眼,梗得我现在还难受!你说说、你说说我该不是病了吧,连个破衣裳都要嫉妒了……”
尚泱听到最后,站起来满面怜悯。“想必你喜欢上她了。”
啰嗦戛然而止,下面酝酿的长篇大论突然掐死在肚子里,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好笑:“少爷、我?”
尚泱表情更加悲痛,这么个风华正茂的小青年,怎么连这种事都要别人教呢?想着只能给予一个无比肯定的鼓励,点了点头。
对方表情愈加难以置信,他便再点了点头。
韶华如遭雷劈站起来,晃了晃没站稳当。懵上半晌,嘟哝着自己有些头昏,然后慌不迭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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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尚泱这么一说,韶华坐立不安。
回到家中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满脑子都是那句“想必你喜欢上她了。”真是要命,他是哪种美人没见过,看上谁不好会这么没眼力看中个蠢丫头?
尚泱不是郎中,只会胡说八道又不会看病,幸许自己真的只是病了才胡思乱想……对,一定是这样!他突然找到了问题根源,自顾自松了一口气,抬脚就要上济世堂抓药去。
迎面撞上来一张小脸,笑得满面桃花。“哎,你上哪儿去?快些教我写大字!”
韶华一愣,瞅着那双乌溜溜发亮的眼睛,心跳乱掉一拍。糟糕,这就是要犯病了!
“我、我出门……”
“你不是刚从外面回来?我不管,你先教我写大字,夜摊上的那个穷书生说若是我写了,他就找人给我裱起来。”说着小手一伸,拖起他就朝书房跑。
韶华暗叹:完了、完了,看来害的这病名叫:甘心情愿症!
坦率地想通了之后,他再看笑笑的时候就有些变了味。譬如此时一个自认为正直到不行的对视,对方却突然弹起来一脸惊恐:“你、你突然直勾勾望着我做什么,活脱脱一副狐狸见了肉的破表情……”
他尴尬地梗着脖子,干咳一声:“我是看你这个傻妞儿怎么越来越笨!你看看,少爷我都把我的麒麟砚借给你了,你的字还是丑得鬼画符一般,回头被我爹见了又是一通埋怨。”
他起身绕到她身后,拢了袖子将她的手圈进自己掌中,一笔一划地教她。他的手生得修长好看,整个掌心暖暖的,身上带一些富贵公子特有的清雅香气,贴上来倒是一副情深迤逦的好姿态。
岂料她浑身一个恶抖,手下落笔银钩下重了三分,在宣纸上硬生生戳出大滩乌墨来。扭头看他的表情更是狐疑万分:“司城韶华,你今天是闹得什么毛病?”
他撇着脸不看她,手上却紧了些,自顾自说:“你看,你这句‘深闺怨愁眠’的‘眠’字多了一点,怎么连这都要写错……”
她直起身子挣开来,退了两步。“我就是不会写你们中原人的字又怎样?”
他终于恼了,搁下笔一副“你这呆丫头真是不识好歹”的怨恨表情,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还是他做出妥协,换了张纸,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端王府活下来的,你不是说他对你好,怎么连写字都没教会你。”
“他……大抵是很忙的。”她退在一边,有些黯然。韶华撇了撇嘴,重新润了笔尖:“回来,还是少爷我来写给你看。”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洋洋洒洒一大页,写的是篇《诗经·卫风》。其实韶华写得一手好字,想必从小受到名师教导多了,工整又不失大家之气,但字里行间偏生多一些洒脱不羁,正如他这个人一样,规规矩矩是指望不上的,两种冲突汇聚在一人之手,倒自成一派起来。
可惜这些笑笑都是看不到的,她只蹙着眉头勉强认了个全篇,问:“这篇写的是什么意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说,眼前啊有个正人君子,好得像美玉一样,某人睁大了眼睛瞧瞧清楚……”看他鼻子要高到天上去了,原来是写了篇赞颂自己的,脸皮怎么生得这么厚?
她哼一声,指着这句:“这个‘匪’字不是‘土匪’的‘匪’吗?你别想诓骗我,我可是看懂了,大抵是说:有个土匪一样的人装作君子,天天琢磨着怎么算计别人。”
韶华气的将笔掷在案上,说:“你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到底有多少东西是真懂,多少假懂?”
“这世间,该懂的我都懂。”她淡淡地,“否则,就像你说的,我一贯怎么活下来的?”
韶华一讷,发觉她的意有所指,但看那神色里又偏偏是自己猜不透的东西。这倒是两人之间形成了难得的默契,每每这样杠上,就避重就轻。果然,他心念几个流转,重新笑了:“不说这些了,你快点好好临摹下来,等你字练好了,少爷我叫人找个大金框给裱起来。”
她有些讪讪,低头果真一笔一划认真写了起来,也不知道算是怎样的天赋,这回居然描摹得与他的字一般无二。
她说:“你这人真奇怪。我也怀疑,你是有多少真懂,多少假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