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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百尺之墙(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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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失踪了。青和一路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说了这个晴天霹雳。

家中母亲一把撒下手里的活计,呼天抢地干嚎了一阵,没再多言语就冲上了大街。当夜,全城百户人家都知道了城下有地宫,以及这个唤名笑笑的小女孩被困地宫的事情。

几乎半城的壮丁都抄着家伙来帮忙掘墙,但是,说来奇怪,原本进去时走的路不知怎的就塌陷了一半。好不容易掘了地井,摸黑进地道,只看见那面顶天的石墙巍然不动立在原处,而且仿佛又长大了数倍,接连四方转角,无疑就是个石壁砌成的井字,如一方盒,生生将进去的所有入口封死,筑成了举世无双的坚实牢笼。

八尺壮丁卯足了劲一铲下去,虎口震得红肿发麻,却只见迸出个火花,玄黑的石壁连个铲痕都没有留下。大家心寒了一半,轮番上阵,终是没有丁点进展。

三日,掘了整整三日。

墙上盘龙依旧怒目巍然。

墙外之人皆已力竭无措。

墙内之人……却不知是生是死?

众人都说此墙简直是施了魔咒,为的是保住地宫里面无尽的宝藏吧,这样的墙,怕是天地间最尖利的玄铁都不能削出个洞来了。

不是不想进去,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进去。而是说,那根本不是凡间之物,是鬼神所砌,凡人对着,便是再没有办法了。七日后,周遭的人如是安慰了一阵,皆数散去,拾起各自本来的活计,再也没有想开墙救人,或者,只是为开墙寻宝。

仿佛,那墙从来没在人们视野里出现过;又或者,一开始就已经很自然地在那里了。

******

他对着黄铜脸盆的底,开始用细细的银针一遍一遍地刺自己额角的柳叶刺青。下手那么稳,却那么狠,每次都刺得鲜血淋漓淌了满脸,好像一心要将这个图案刺进头颅里才罢休。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在那地宫里看到了什么,可能是被里面的东西吓得发了疯。

可要说他是发疯,又不大像。他不哭不闹的,依旧一副温文和气的好模样,平日里说话、吃法、做事,端正得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恨,恨得深入骨髓——如果不是这枚刺青,她哪会带他去看什么画?如果不是这枚刺青,她哪会永远留在了地底!

这样一遍一遍地勾画着过去,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反而甘之若饴。

******

斗转星移,岁月几度更迭。

要说时光,还真是神奇的东西,不缓不急如同雨打萍叶,冲不走深植地下的根须,却点点滴滴,使得那浑浊的而或清明的水越积越深,一方方蔓延成无边的清冷。

然而,这样的清冷似乎并没有出现在荧荧的地宫里。

叮咚。

一颗水滴落在石上,溅起朵小小的花。

万年冷寂的石窟之中,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唐突响起,显然很不耐烦了:

“我说师傅,你还不愿意醒来啊?我都等得困了。”

“……”

“师傅?”

“……”

“你听到我叫你吗?”

“尚、且,等等……”

清脆的声音静默了许久,仍旧不见对方动静,终于爆发:

“呸!臭老头,你真的有虚弱成这样?我看你是在嫌弃我没用心学吧,我不是跟你讲过,那什么‘千迷佛影’动作实在太丑!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好做出这张牙舞爪的样子来?你快想办法帮我改了这套动作,先将下层心法告诉我再说……否则、否则我就不学了!让你最后一点残念耗尽,凄凄惨惨抑郁而终!”

对方似乎是一阵气苦,长叹了口气,声音却低若蚊蝇:“你莫要再耍性子了,为师知道自己所剩时日不多,自然是要将最好的都教给你……”

“好啦好啦,你说‘时日不多’说了也不止一天两天,我看您老人家还来日方长,要长命百岁呢!”

“你可是在埋怨为师?”

“我哪里敢呀,只是你走的时候可别忘了把我这鬼样子变回来,你看我、你看我……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早死了个透彻,大概没有下巴没有脚了?”

被称师傅的人声音已经不能再低,时断时续要接不上气来:“我不过让你灵识归一,否则你如何还能在这里生存下去……等、等你参透了心法,我会让你……回去。”

“嘁。”

“好了,现在你去将封甲卫身上的腰带找来。”

“哪一具是什么甲卫?我都说了,我早将他们拆了当凳子坐,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那续续断断的声音似乎要马上散去,却不理会那的胡言乱语,继续说着:“将两头抽丝拆开……里面,便是天下秘宝之一‘水玉绸’……”

果然,对方听了大喜过望,急忙悉悉索索一阵好找。半晌,沮丧道:“什么嘛,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偷藏了也不知哪家大姑娘的红布头……”

微弱的声音可怕地静谧了一阵,似乎在迟疑挣扎,但最终还是絮絮叨叨讲起了这所谓的“红布头”的来由和种种神奇之处。

这样一高一低两个声音相互交谈着,全然不知了光阴为何物。

叮咚、叮咚。

又是水花溅开,日积月累,水滴石穿。

******

闰年暑中。

塞口边城一代旱得厉害,蓝州更是深在沙漠腹地,早几个月前就断了水源。城中天天有马队出入运水,城门口自是排起了长长的取水队伍,挨家挨户算着人头,不到天黑不会散去。

斜阳渐下,炙热沉闷的队伍却突然有了小小的骚动,后排的不少女子开始嗤嗤地娇笑,连同三十好几的妇人也忍不住低声攀谈起来。

排在前头的人闻声回顾,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面目俊雅,一身浅青衣衫衬得整个人就如同一抹水色,唯独额角的一枚刺青,因夕阳霞色而呈现朱红,浓艳不已。

“是青和啊!”前排的老人眯眼笑出来,一脸果不其然的神色,罢了对身后的老伴讲:“这孩子真是生得标致好模样……谁家姑娘要入他眼倒是桩美事,上个月托我上门问口风的人家就不下四五家,这世道倒是倒过来了呵!”

“是了是了,这样的孩子谁家姑娘不是满心惦着……”

周围的悉悉索索却似没有入到来人耳朵里,他仅安静地停在了队伍最后,放下手中木桶,整个人就像融入了晚霞之中,连同闷热的暑气也降了三分,让人疑心自己对着的莫不是湖光烟波色。

他那么温和,且那么安静,不觉间就化了这鄙陋之地人人挂心的玉色良人。

人们却没有发现,那双眼,未免有些太过安静,浓墨之中含一缕幽绿,那缕幽绿更像一只潜伏不出的游魂,流转间侵吞了这些人不住艳羡的灵魂,吞下后更安静地潜伏,愈养愈大。

仿佛是应着这双眼中一瞬跳跃的色泽,前面三十多只盛满清水的水桶里突地漾起一圈涟漪。

众人只觉得脚下一晃,全场噤了声。

接着,好几圈涟漪跟着漾开,没等人们做出反应,水桶中已经挽起水花,尽数泼了下来。地面像是被人端在手里的簸箕,蓦地猛烈摇晃了起来。

“地动!是地动!”人群终于反应过来,登时乱作一团。脚边的水桶被纷纷踢到,连着身旁房顶上的砂土滚落下来,一时间山摇地动。

蓝州从未有过地动,没想到来得这么猛烈突然。方才稍有闷热却祥和的取水队伍早已经没了踪影,变成了一片慌乱哭闹的混乱场面。原先在屋里的人们也竞相冲出屋子,抢救家产的抢救家产,抱救孩子的抱救孩子,其中有人急奔过来,撞上一人后忙着爬起来逃窜。

只有被撞的人立在乱蚁般的人群里,青衣如碧,望着天际神色明灭不定。

这场地动持续了有半柱香之久,半柱香后,又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城中的房屋倒塌有三成,好在伤亡不大。可怕的静谧匍匐在一片狼藉的屋脊上,魔物一般静静地舔着舌头,看着乡民们欲哭无泪惶惶不安的脸。

直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自城外奔来,窜上大街。他眼睛充血发红,声音里的惊惶和狂喜直刺所有人的耳膜:

“地宫——是地宫的墙塌啦!”

终于,那双眼中的平静崩裂,绿色游魂吞尽了碎片,呼啸而出——

如果不是它自己塌了,恐怕大家都快忘记地下还有此物。

只见四方紧密包围的高墙陷下去一角,露出一个乌黑幽深的入口,约莫一丈宽,看样子像条张嘴的长蛇般深不见底。所有人哄闹着围在洞口往里探看,但始终没人敢贸然进去。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听了传闻,当即扔下手头的东西就跑来了,仔细想想,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真的要进去,恐怕要找几个大胆的汉子做足了准备才行。

太阳仅剩最后一缕红光留在了地面上,人群却熙熙攘攘争论不休。有人说,你们瞧,仅仅是塌了一个角就闹得城中山摇地动,这个地宫可不得了啊!

是啊,谁知道里面有个什么怪物!快些填上才好,别一个好奇害死了人……

你们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不是有个小姑娘进去了,就没能出来?

啧啧,你们几个婆娘真会嚼舌头,这种地方的地宫十有八九是前人的陵墓罢,哪里来那么些有的没有的鬼东西!

对对,说不定底下埋了宝贝你们还不敢挖呢,哈哈哈……

正说着,突然洞口传出“吧嗒”一个细小的声音。

尽管微小,却传入而来每个人耳朵里。一瞬间,全部的争执和窃笑都凝滞在了所有人嘴边,要说这是股比死更冷的寂静也不为过。

吧嗒。

吧嗒、吧嗒。

没有听错,这是脚步声!是什么东西回荡在隧道里的脚步声,而且距离洞口越来越近!每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胸口上,轻却沉重。到底是什么东西?里面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个粗壮汉子全身僵直,动都不敢动一下,他感觉自己神经已经崩到了极致,两眼紧紧锁着黑洞,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忽而,有阵清风般,一抹浅青色落在了眼角的余光里,汉子终于忍不住侧眼看了下,谁知更惊得不行——身后走上了的这个男子,分明有张能够令人倾心的脸,却凝了难以名状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悦、仇恨、痛苦、惊疑,抑或是愤懑、冷傲还是癫狂……那个样子,就像是天下所有的情绪都融在了一起,反而成了一泊平静,平静之下生生透出了鬼气。

下一刻,这种鬼气已经完全拢在了他的眼里,分崩瓦解。

一只小手从洞口伸了出来,扶在玄黑的石墙上,接着,是一袭红衣灼了他眼,他仿遭雷劈立在那里,怔怔不语。

突然,红衣动了动。

人群里轰地爆发出议论之声,躁动不安地挤成了一团,生怕它会突然跃起来吃人,悉数往后退去。唯有他,立在了最前面,这一刻只感觉天地间剩下了自己一人,心脏也像要停止跳动了,涨得胸口闷痛不已,涨得几欲崩裂而出。

有一个名字,到了喉头,却怎么也不敢喊出来。

生怕,是叫错了。更生怕,是叫对了。

可是就此一刻,那团红色已经发出一声轻笑,踏进万丈艳光里,冲他扑来:

“青和!”

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拥抱会这么沉重。

仿佛那千钧石壁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生生挤干了每一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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