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1 / 1）
蒹葭进入云憩园时竟看到写忧坐在梨花树下喝酒，眼角眉梢处似有淡淡轻愁。
与刘琨的相遇，似是将她好不容易用厚茧深深裹藏住的心撕开了裂缝。所以写忧那天喝了很多的酒，书中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是觉得怎么也喝不醉，以前的那些事、那些人反而更加清晰了，只是胃越来越痛，痛的让她蜷缩成一团，不过这样也好，胃痛了，就感觉不到心痛了。
蒹葭在旁边服侍着写忧，只听到她似乎喃喃地说了一句：“哥哥，我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
那晚，刘琨也喝了很多的酒，他说不清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她还活着，他该高兴的，可是，她不愿意认他。
其实，他不怪她，他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人，而她的哥哥却被司马越所害，又是他的大哥刘舆亲手喂颖喝下的毒药，她怎会不怪她？可是心里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从那以后，刘琨每天都会去碧落渡听写忧弹琴，或者看她跳舞，虽然她从不理她，可是就那样看着她也是好的。
只是，每次回到云憩园，写忧都会喝酒，喝很多的酒，蒹葭怎么劝都不听，看她胃痛，蒹葭却只能默默的流泪。
一日，写忧早已演奏完毕回了云憩园。刘琨却犹自坐在大堂里不忍离去，似乎离她近一些也是好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蒹葭走进来说：“刘公子，请随我来一下。”
刘琨心中一喜，以为写意愿意见他了。
到了云憩园却发现写意醉卧在梨花树下的卧榻上，梨花覆了她一身，周围放着很多的空酒瓶。
他走近她，却看到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胃部，微微蹙着黛眉，额上是细密的汗珠。
他一急便抱住了她：“意儿，你怎么了？”
旁边的蒹葭说：“小姐每次见了公子都会喝很多的酒，喝完酒便这样，公子若是真心心疼我们家小姐就…..”蒹葭看着刘琨满脸痛楚的样子，竟不忍心说出后面的话。
蒹葭的话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原来，她竟是这样的不愿见他。
他将她轻柔的放在卧榻上，满是痛楚的说：“既然你不愿见我，我不来便是了，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说完起身离去，身影被拉得长长的，说不出的落寞忧伤。
写忧听着他离去的脚步，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
那日之后刘琨果真再也没有来过碧落渡，可是蒹葭并没有发现写忧快乐多少，虽然她不再喝酒了，可是却会花更多的时间坐在那里发呆，有时候一坐便是一整天，蒹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写忧变得更加淡漠孤远了，那一抹静静坐着的剪影，就如同一缕烟一样，似乎可以随时化去。
梨花飘尽、绿荫渐浓，云憩园的绿水之上，白莲亭亭玉立、袅袅风流。
小池之畔的绿荫下，写忧闲闲抚着一曲轻音。
蒹葭走进院子后拿了份针线活坐在了写忧身边，却似是无意的轻叹了一口气。
写忧抬眸问：“怎么了？”
蒹葭道：“我听说匈奴汉军进攻并州、晋阳，刘将军派遣去的将领接连被杀，到今天为止，晋阳已被围困四天了，也不知刘将军怎么样了。”
写忧面色未变，只手指微微一滞，然后继续拨动着琴弦。
蒹葭继续说道：“听说这次是汉王刘渊亲自领兵攻打晋阳，外面的人都说这次晋阳城肯定是守不住了。
写忧双眸低垂，琴弦微微一颤。
蒹葭只看到写忧继续淡然的弹着琴，没有看到她的指尖变得发白。
那夜，写忧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间，却被窗外涌进的月光所惊醒，那泻了一地的月光，宛如泼了一地的水银。
写忧穿衣起身，看到外间的蒹葭睡得正香，便悄悄独自出了门。
也不知怎的，居然信步走到了城门之下。
虽然正是城里城外两军对峙之时，此时却是一片夜色静谧、好风如水。澄澈的天宇间，一轮皎月高悬，铺泻下一天一地的银辉。
突然，和着月色轻风，一缕胡笳之音幽幽而起。
苍凉的胡笳曲调中有着壮志未酬的悲壮，又夹杂着绵长不绝的浓浓相思。
写忧顺着胡笳之声望去，只见高高的城墙之上，吹奏胡笳的那人一袭白衣独立于月光之下，身姿飘逸、广袖飞扬，直如月仙下凡。
如此风采、如此音律，除了刘琨还能是谁？
似是浸染了曲中的忧思，那清冷如水的夜色也变得清润温柔，朦朦胧胧的照着城墙上吹曲人。
写忧望着临月吹笳的刘琨，低声吟念起他曾做的一首诗：
“……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浮云。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輈。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①晋阳城外的一处高地上，刘渊长身玉立于如水似银的月光之中，青影站在他的身后。
不知是因为柔软的月光还是因为晋阳城上传来的胡笳声，青影觉得刘渊挺拔孤冷的背影，此时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和浓的化不开的哀伤。
自从伤好后，他像是变了了一个人似的，以前的爽朗热情全都化作寒冰，整个人如同冰山一般，寒冷而威严，他越来越像一个王者，杀伐果断、睿智威严。
可是，再也没有人与他并肩而立，他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爽朗的笑过，就像现在一样，他只能孤寂又威严的独自立于高处。
“青影，自从我伤好后，她再也不曾入我梦来......”刘渊低沉醇厚的声音蓦然响起。
青影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可是却不知如何接话。
“不知为何，听着这胡笳之音，我竟觉得她就站在我身边一样。”刘渊低低地说。
青影有些动容的看向刘渊，轻风吹拂起他的衣袂，青影竟觉得就连他的衣袂间，抖动的都是浓浓的思念和哀伤。
恐怕外人很难相信冷如冰山、威严孤冷的的汉王陛下居然是如此情深之人。
胡笳之音袅袅而逝，半晌，刘渊又道：“青影，命石勒退兵。拔营回左国城。”声音无限威严，已无先前的落寞忧伤。
“属下尊令。”青影领命而去。心中暗道：恐怕无人相信，汉王退兵只是为了一曲月下胡笳。又暗叹，他率性起来时倒是更像个至情至性、肆意妄为的江湖侠客。
刘琨放下胡笳转身时一眼便看到了正要离去的写忧，虽然月色朦胧，可是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意儿？”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写忧停住了脚步。
刘琨直接从城墙上跃下，写忧倒是下了一跳，却见他用长剑划着城墙、轻身飞掠而下，衣袂飞扬，身姿矫健，煞是好看。
“意....写忧姑娘。”他已站在了她面前，本带着笑意欲唤她意儿，却又迟疑了一下叫了一声写忧姑娘。
隔得这样近，写忧这才清晰的看到，他竟然变得这般憔悴，眉宇间满是疲惫、眼里也布满了红血丝。想是这段时间守城守地很辛苦。忍不住便开口道：“越石，你怎么....”
只一声轻唤，刘琨却如闻天籁，惊喜地一把便抓住了写忧的双肩：“你，你叫我什么？”
看着他满眼的期待，写忧暗自叹息一声，方才唤道：“越石。”
“意儿，你终于肯认我。”刘琨竟开心的大笑起来，连方才的憔悴和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
两人踏着月色，漫步朝碧落渡的方向行去。
写忧先打破了沉寂：“越石，以前的身份，对于我来说太过沉重，我总想摆脱。还有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我也想全都放下。所以，以后我只想做碧落渡里弹琴卖艺的写忧。”
刘琨本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她，可是听到她这样说又觉得这样也好，只要她愿意放下那些过往，愿意与他相认，她是写意还是写忧，又有什么关系呢？便道：“好，你想怎么样都行。”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人们起床后才发现，将晋阳城团团围住的匈奴兵已悄然而去。
后来，晋阳城里传说，那天晚上，振威大将军刘琨独立于城墙之上，月下吹笳，一曲胡笳感天动地，连凶悍的匈奴兵都听的泣涕涟涟，于是连夜退兵而去。自此，振威将军刘琨更是名声大噪，人们以一睹刘将军的名士风采为荣。夏日晚风清凉如水，绿池白莲袅袅婷婷。绿杨荫处，写忧与刘琨正在对弈，蒹葭笑意盈盈的为他们各添了一杯茶水。她那晚醒来后发现写忧不在房里，便急匆匆地去找颜无丑，两人正准备出去寻找，却看到写忧和刘琨漫踏着月色步而来，那样子，竟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双璧人。
蒹葭不知道他们二人怎么和好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两人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冷漠的比陌生人还陌生。可是，他们之间好似也不是特别的亲密，不像那时候的写意公主与左贤王.......
写忧依旧是淡淡地，刘琨来了，他便淡然与他品茗下棋、弹琴聊天。他若不来，她亦不问。
刘琨亦是温文尔雅、淡然来去，媚娘总也觉得他不像个杀人的将军。
两人像是最好的朋友，却又总让人觉得多了那么几分比朋友还多的亲密和相知。晋阳城终于平静了一段时间，只是人们传言，振威大将军刘琨总往碧落渡跑。
有人说：“终究是洛阳城里风流惯了的公子哥儿，才太平了几天，便本性毕露。”
也有人说：“刘公子那时真名士自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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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刘琨的《重赠卢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