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芍药丛中初相遇(1 / 1)
后来,颖和乂都去了封地,而写意在皇上的庇护下,安然长到了十五岁。元康六年,写意到了及笄之年。
五年内,发生了多次宫变,外戚杨俊被诛、杨太后被杀,楚王司马玮被诛杀,写意知道,每一次都是被人称作傻子的皇帝哥哥护着她和母妃,所以她才能这样安然无忧的长到及笄之年。
当时贾后当政,贾氏一族权势滔天,贾后的外甥贾谧尤其得宠,人人都道,他权过人主,威福无比。贾后常常和贾谧等众心腹在宫中宴饮欢歌,只把皇上当个傀儡和影子看。人人都说皇上是傻子,不懂得悲伤难过,只有写意知道,皇帝哥哥是难过的,也许他的智力是有一点低,可是他也会悲伤,也会难过,他只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那日,贾后当着皇上的面当场杖毙了一个御前伺候的宫女,皇上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了自己面前,却无力救她。写意来的时候,皇上一个人坐在假山后面独自垂泪。写意叹了口气坐在皇上身边。
“皇帝哥哥,你不要难过,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母妃新教了我一首曲子。”写意拿过出门时抱出来的琴弹奏起来,边弹边唱: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琴声悦耳欢快,皇帝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了。
“皇帝哥哥,你知道这首曲子讲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皇帝摇摇头,他只是觉得很好听。
“母妃说,宫外的女孩子和男孩子就像这曲子里讲的一样,可以一起春日踏青,可以一起泛舟玩耍,可以互赠芍药。”写意两手支着下颚,眼睛望着天空,思绪似是已经飘出了宫外。其实也许宫外并不是这个样子,虽然她身居深宫,却也听说过近几年来自然灾害频发,屡有饥民造反,各地势力蠢蠢欲动。可是宫外鲜活的一切总好过宫里的一潭死水吧?
“你想出宫去?”皇帝突然紧张的说。
“哎,可惜我出不去。”写意叹了口气。
“你若是出去了还会回来吗?”皇帝低下头问道,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写意扑哧一声笑了,皇帝哥哥虽然比她大很多,可是有时候真的像个孩子,“皇帝哥哥,我能到哪里去呢?你和母妃都在这里呢,我自然会陪着你们。”
皇帝这才抬起头笑了。
皇帝走后,写意抱起琴要回去,想起刚才弹的曲子,不禁绕道朝芍药园走去。
四月的芍药花正灼灼怒放,红的艳艳似火、白的皎皎如雪、看着满园的芍药花,写意有几分怅然:“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这御花园里的芍药开得这般娇艳迷人,却也没有几个人来欣赏,真正是辜负了这满园娇花。”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写意被下了一跳,难道这里还有人?转身一看,一个月白长衫、高冠缓带的年轻男子正懒懒地侧卧在芍药花丛里,手里提着一壶酒,黑段子一般的长发从一侧铺泻下来,宛如花中醉仙,他意态懒散、风流天成,有着一张及其俊美的面容,真正是以月为容、流水做姿。
“闲吟芍药诗,怅望久颦眉。小小年纪,就对花叹息,不知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对花自怜怀春意?”他丝毫不介意写意盯着自己打量,轻佻的笑说道。
写意有些恼怒,似是心事被人偷窥了一般,也讨厌他刚才那样的笑容,不禁蹙颦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刚才的琴是你弹的?”他不答反问,且问得极其无礼。
“是我先问你的。”写意更加气恼。
眼前的女孩子站在一园子绚烂的芍药花前,只一身素裙,却让那满园的芍药花都失了颜色,美目流盼,若春水乍泄;清丽高雅,如空谷幽兰。看着她薄怒微嗔,黛眉轻蹙,那白衣男子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么?”写意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从未有人使她这般恼怒过。
“好好,你别生气,小娃娃家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他边笑边说,连眼睛里都是笑意。
谁是小娃娃了?我马上就要行及笄之礼了。写意轻轻咬了咬唇想,看他的年龄,也不过刚过了弱冠之年的样子,却用这般老气的口气说话,写意郁闷。
“我叫刘琨,字越石。以后你可以叫我越石。今天是受皇后娘娘谕旨,和贾爵爷前来赴宴。”那白衣男子说道。
贾爵爷,不就是那个目无君上、狗仗人势的贾谧吗?原来他是贾后和贾谧的人。写意转身就走,心中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难过,这样风姿卓越的人居然是贾后的人。宫里的人悄悄传说贾皇后养了很多男宠,他这般姿容,莫非他……。写意想不下去了,只想赶紧离去。
“喂,别走啊,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那个叫刘琨的人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袖子。
“放开。”写意扯出自己的袖子,冷冷说道。写意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刘琨也是一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刚才春水一般的双眸,此时冷若秋水。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刘琨喃喃说道,看她的着装,虽然朴素,却清新雅致,柑子色曳地罗纱长裙袅娜飘逸、随风摇曳,杏黄色宽袖掐腰短襦承托出少女玲珑曼妙的身姿,这并非宫女着装。看她的发式犹挽鬟髻,显然还未行及及笄礼,应该不是嫔妃。对了,一定是她,早就听说过那个傻子皇帝别的都不在意,却唯独死死地护着一个他同父异母的小妹妹,能那样陪着皇上弹琴说话的人还能有谁?
“你是写意公主?”他似是在问,却是肯定的口气。
“既然知道了,刘大人还拦着本宫的路干什么?”写意依然冷冷的说。
刘琨微微弯腰行礼,不畏不亢,他行礼的姿态似是绿竹被雪微微压弯了腰。
写意转身离开,有点开心,有点难过,走着走着就想起了《诗经》里读过的一首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是啊,他就是那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可惜他是贾后的人,是贾谧的人。四月二十五日是写意的生日,那天,母妃和木槿准备了简单却庄重的及笄礼仪式,请了审太妃做正宾,皇帝为宾众前来观礼,没想到贾皇后听说后主动要求做写意的正宾,还带来了两位观礼的宾众,贾谧和刘琨。母妃自然不会拂了皇后的好意,写意心里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他果然是随着皇后而来,今日的他一袭天青色长衫、说不出的飘逸洒脱、风流不羁,可是却让写意觉得不悦。来者是客,写意朝他微微点头表示问候,又看向刘琨旁边的贾谧,本以为仗势欺人的人应是猥琐的,不想他却也是个姿容隽秀、倜傥风流的男子,亦微微颔示礼。
“笄礼始,全场静。天地造万物,万物兴恒,以家以国,祖光荣耀。父母传我,人生家国,贵至荣和。夫,人之因幼,少而及往,青年独立继承。家、族、国纳其人之成立,与其人之权利,其成人者受个体生存,家族责任,社会义务之命。此,特予正礼明典。成人笄礼开始,奏乐”赞礼高声唱到,及笄礼正式开始。
犹挽鬟髻的写意上前。
主人程太妃亲手替写意解开双鬟,拿起梳子为她梳头,将长发绾做高髻,加以玉簪。并训示曰:“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初加笄,再加素衣襦裙。
写意向母妃叩拜,抬头见,看到母妃眼中有泪,朝自己微微点头。
谢宾,向东正坐。
正宾皇后接过木槿手中的芙蓉垂珠簪为写意加笄,并祝曰:“今日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稚,顺尔成德。”
复加深衣,再拜。
敛容正坐,待三加步摇、珠钿、广袖长裾礼服,再领再拜。
赞礼高声唱到:“礼成。”
写意微微松了口气,从这一刻起,便是告别了那些年少的岁月。
坐于宾众席上的刘琨看着厅堂上高髻华服的写意,相较于那日的婉如清扬,今日的她仪容高贵、气质优雅。只在清眸流转间才微微透出些许稚气的紧张。刘琨忍不住唇角上扬。
礼毕后,皇后与贾谧、刘琨先行离去。皇上悄悄将写意拉倒了一边,将一块冰冷的东西放进了写意手中,“这是大哥送给你的及笄礼物。”皇上笑着说。
“是什么呀?”写意问,已拿起手里的东西看起来,是一块看似普通的黄金令牌。
“这是可以出宫的令牌,以后你想出宫时出示这块令牌即可。可是意儿,你一定要记得回来。”皇上眼中有明显的紧张。
写意惊喜的看着皇上:“皇帝哥哥,我真的可以出宫了吗?”
皇上点点头,写意眼中那样明显的喜悦让他开心又难过。换下了繁复厚重的礼服,写意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裙便去了御花园,她要好好计划一下怎么出宫去。
反反复复的看着手里的那块黄金令牌,不留心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对不起……”正想道歉,抬头一看,却是刘琨,他正好笑的看着自己。
“怎么又是你,你不是走了吗?”道歉的话变成了一腔恼怒,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人就觉得恼怒。
“公主殿下,是你撞在了我身上好不好?”他边笑边说。
“那你挡在我的路上干什么?”写意瞪他一眼。
刘琨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在这里等你。”
“你知道我一定会出来?”
刘琨笑笑没有说话。
“你等我做什么?”写意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缓和了口气问道。
“我不是皇后的男宠。”过了一瞬后,他才说道。
他怎么知道我这样想?写意暗自想,脸不由自主的红了,却嘴硬的说:“你是不是男宠关我什么事?”
刘琨看着她脸颊上那抹胭脂一般晕开的嫣红,嘴角微微上扬,心情突然变得格外的好。什么也没说,只微微欠身行礼告辞。
写意看着他飘逸洒脱的背影,喃喃自语:“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公主,你在看什么呢?”写意的贴身丫头白露突然冒出来笑嘻嘻的问。
“死丫头,你吓死我了。”写意拍一下白露,佯怒嗔道。
“嘿嘿,你跟刘大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刘大人确实不是皇后娘娘的男宠。”
“你这死丫头,谁管他是不是男宠呢。不过,你怎么知道?”
看来公主还是想知道,白露忍不住又笑了。
“哼,不说算了。”写意真生气了,说着就要走。
白露赶紧拉住写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起来:“刘琨刘大人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父亲是当今光禄大夫刘蕃大人。刘琨大人不仅仪态俊美,还工于诗赋、文采风流,是这洛阳城里有名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便已出任司隶从事一职。”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刘大人和贾大人要好,又得皇后娘娘赏识,所以经常出入宫廷。他人长得帅,性子又洒脱随和,宫里的宫女们哪个不喜欢他?只要拉住一个宫女打听一下就全知道了。”
听到他跟贾后、贾谧要好就觉得恼怒,写意打断了白露:“好了,别再说他了。”
白露吐吐舌头,公主这是怎么了?只得乖乖闭上嘴。
“白露,皇帝哥哥今天给了我可以出宫的令牌。可是,你说母妃会同意吗?”
“看,这是什么?”白露拿出一包金叶子。
“你哪来这么多钱?”写意惊奇地问。
“太妃娘娘早就知道你想出宫去了,不过,她让你带上我,还让我带着这些钱,好好照顾你。”白露得意的说。
写意一把抱住白露,高兴地直跳。
白露和写意同岁,十三岁才入宫来,对宫外比宫里还要熟悉,和白露一起出宫,写意觉得心里踏实多了。记得刚见到白露时,她是一个瘦瘦小小的沉默的小丫头,那时候她还叫小芮,被爹妈卖到了宫里,因为没有背景又被宫里的大丫鬟们欺负,常常吃不饱肚子,还干很多很多的活。写意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大冬天里洗衣服,那么瘦小的她,坐在大大的洗衣盆前,身旁堆着小山似的脏衣服。写意走过去拿起她红肿的手问:“疼吗?”她没有说话,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写意求皇帝哥哥把原名叫小芮的白露赐给了她,沉默的小芮渐渐变得爱说爱笑。写意说:“我已经有蒹葭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你便叫白露好了。”从此,小芮便改名为白露。写意觉得温顺的蒹葭像姐姐,开朗的白露却像是小妹妹一般需要自己去呵护。可是蒹葭和白露都不让自己这样说,每次写意这样说,她们都跪下来请罪,写意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