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战伊(1 / 1)
姬芙蕖从拜姬柳为师起,只觉得自己立马从姬氏的大小姐之一降为柳掌门的小丫鬟。比如此时,她以为自家师父正在看着阵亡的北舵总舵主姬倚清的牌位怔怔失神,心里还些许浮起了几分同情和悲怆,不想绕到面前安慰时,看见这个权倾东海的女子正在啃着供奉给亡故之人的果瓜。
尽管她已经适应了八年了,但此时姬芙蕖大小姐还快昏过去了:
“掌门!你你你……你就是再渴,供品也是不能吃的!姬舵主为东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你你……”
姬柳信手捡了一个橘子,剥开皮:“他不用做掌门,就不用待在岛上,你也知道,咱家那个破岛,除了海物要啥没啥。反正这些东西他活着的时候都吃够了,分给别的活人一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姬芙蕖幽幽道:“为了那个女人,他什么都不要了,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
“活该。”姬柳微笑。
姬芙蕖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姬柳不慌不忙地把橘子咽下去,若无其事道:“你别和我去了。”
姬芙蕖一愣,几乎忘了掌门的荒诞言行:“您要一个人去谈判?这不可能,韩寻派人杀了您三次,他这是铁了心了。您若有个三长两短,东海怎么办?”
姬柳嗤笑道:“我死了?那大家就在我下葬时分了我的水果吧。芙蕖,他派人杀我三次,没杀成后就没了后话,现在轮到他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或许他根本就没鼓起劲来呢!便是他下了决意,那多一个你,无过多一个尸体。”
姬芙蕖垂下眼睛:“是啊,韩掌门怎么可能杀了师父你?”
“别满脑子小姑娘幻想,我从来没说不可能。”姬柳淡淡道,“谁想到韩霜真的能来杀姬倚清,更又有谁想到姬倚清心甘情愿死在韩霜的手里?收起你的武断,随遇而安,顺其自然。”
姬芙蕖低声咒骂道:“谁想那个□□绝情至此!”
“别告诉你爹这个词是我教你的便好。”姬柳大笑,“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留做念想,什么东西坚持下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评判。谈判?真他妈扯淡,谁跟韩寻讲理讲明白过?一个个都被策反了还没反应过来。我只知道,韩寻不会让人在他眼皮底下把我杀了,那现在如果要打,我杀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姬芙蕖大声道:“说到底你还是一个人去赌命罢了。”
姬柳微笑道:“既然是赌命,我便是有机会赢的。”
姬芙蕖叹息:“尽管您不是个好师父,您对韩掌门往年的那些事也实在是很过分,但东海仰仗您太多,弟子只求您平安回来。”
姬柳一口啃在了另一个苹果上,口齿不清道:“别说,韩寻闹一闹,倒是让我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有多讨厌,唉!”
姬柳起身走出灵堂,和姬芙蕖走向内堂更衣。她贴身穿着一件银白的长袍袖角和衣襟绣着蓝色的孔雀羽纹。她伸手扯过挂在门前的雪白色的大裘,映照着苍白的脸色和发色,铜镜之中,她好像修行不到位的艳鬼披着一张随时都回坍塌的画皮。
姬芙蕖为她摆平衣角,叹息:“掌门,这么美,你会逼韩掌门用强的。”
姬柳大笑:“那你和云朔岂不是玩完了。”
姬芙蕖的年轻俏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我才不会让他去做掌门呢,他要是去做掌门,我就……”
姬掌门一下子生出几分调戏小姑娘的恶趣味:“怎么样?弄大自己的肚子,去‘北斗’至尊台你爹那里告他一桩?”
东海的“北斗”至尊台凌驾于三个掌门之上,掌门废立,“监执”“常座”任命都要经过‘北斗’的审核。北斗的核心是七个人,三族各有两个人,一个外姓人领袖。姬芙蕖之所以被称为东海“贵族”,是因为她的父亲曾是东海掌门,如今便是“北斗”七个长老中的“摇光”。
姬芙蕖扭过脸,不理她。
姬柳不再去看女孩子悸动的脸庞。她缓缓戴上血色的手套,手套是由细密的蚕丝编织的,在阳光下斑斓,好像流动的血管。
那种颜色,好像她亲手粉碎的那个人的心溅出的艳红。
姬柳用十八岁做什么,她急于摆脱下层和控制,她期待可以登上能让一她展宏图的舞台。她乘风而行,依附强大,剿灭危险,推动变革……到了最后,她甚至说不清是为了东海还是为了四郎和宣卓,但肯定的是,为了自己。
肯定的是,她对四郎的所谓保护,从任何角都是她对他的伤害。她不断背弃那个她曾立誓一生与他共进共退,同心同德的人。东海里会有闲人笑传掌门少年的□□,却没有人会怀疑姬族女掌门姬柳和韩族的大刺客韩寻有染。
多么矛盾,多么滑稽。
直到那个黄昏里,他身上还有未干的血,也不知道是谁的,他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泪水毫无征兆地淌满他溅着血的狰狞而好看的脸上,最后他红着眼睛,微笑着说了一句:“我不干了。”
他的背影在说:你既然什么都不要了,那么即使我为那个阿柳付出了一切,应当算在谁人的身上?
姬柳看着铜镜里苍白的自己。
四郎,为什么我祭出了一切,却看不到一个我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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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刀光流泻进马车的时刻,韩岐杉在立场与立场之间徘徊了无数次……只听况宣卓低喝一声:
“趴下!”
韩岐杉不敢怠慢。
黑影横扫,劲风涌至。上好的促榆木仿若摧枯拉朽,马车已经从四方裂开,周围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刹那的鞭风和杀气逼得不得呼吸。
尘埃落定,众人见到况宣卓凛然立在一地残渣中央,怒龙千行已经现了全身,在艳阳下泛着幽幽的暗光,一个个心里难免紧张,但他们终究是训练有素,名声虽比不过东海掌门,但是各自也是可以让人闻风丧胆。五人各自踏好宫位,围成剑阵。
韩岐杉拔刀出鞘:“列位论武功,加起来也未必及得上况掌门一个,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这样的玩笑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心虚,毕竟这里的五个人,都是风组的个位座次,有两个武功绝对在他之上,更叫人忧心的是武功如此高强的五个人,对上况宣卓,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办法保证全身而退,之后还有韩不遇,韩霜……
韩岐杉叹息,我不选了,我逃,可不可以?
况宣卓心里叹息了一声,握着怒龙千行的手也略微松弛了下来,他开口道:“列位个个年轻有为,何故为了东海的叛徒卖命。东海的敌人可以是朝廷,可以是蛮夷,可以是正义厅,却不应该是冠以这三个姓的人。”
韩岐杉快疯了,掌门,你这是讨饶吗?
韩岐杉一念之间,只见一个刺客已经瞅准了况宣卓的松懈,一剑破空。那是韩越,原名是苏羽白,是南海剑宫的弃徒,之所以为弃徒是因为他向大宫主挑战,三百招后败了。
只见这一刻血花绽放,韩岐杉惊恐地看向况宣卓,只见怒龙千行鞭侧滴血淋淋,而韩越已经退到两丈之外,颈下三寸好像被野兽撕开一道伤痕,皮开肉绽。
况宣卓暗叹,我的口才有那么差吗?
下一瞬,其余的四个刺客已经同时跃起,雪亮的四柄刀刃,绞向怒龙千行的死角。怒龙千行全然展开足有三丈,而且况宣卓对这件兵刃无比熟悉,以一鞭列一阵即刻后便再居上风。
韩岐杉原本也想观战,但是韩越已经一剑砍向他。韩岐杉深吸了一口气,一柄快刀迎面解开了这一招。
韩岐杉自从被姬柳一只手置于生死攸关之后,这个背负韩族盛名多年的男子多少生出了一点危机感,此时和韩越交手,无暇摆出享受过程的心态,终究落得束手束脚。韩岐杉忙里偷闲瞥了况宣卓一眼,眼见四个人里已经有两个倒下,他咬着牙又挥洒出一套“藏水”,只愿可以争取得来时间。
战斗对于高手来说是一件匆忙的事情,况宣卓很想花时间来同情那些在他手下死不瞑目的人,用呕吐发泄一下他挥之不去多年的晕血,但是用一根铁索对付四个联起手来可以扫荡半个中原武林刺客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说来,况宣卓本人对晕血的克制就是在韩寻的磨炼下成就的。从那种心理怪病被发现之后,韩寻把门前冷落的况宣卓揪到中原,先是每天一碗未知生物的鲜血,拿锅一热,连汤带块地逼他喝下去。然后带他参加刺杀,为此韩寻本人挨了不少上司的训斥,而且况宣卓当年一见他两眼血红,对他“恨之入骨”,韩寻大笑:“看你那怂样,恨我?不怕血就来杀我吧。”
少年时的他不知哪根筋错了位,拎着刀就砍了过去。谁想韩寻并没有怎么躲,只是让刀刃砍偏了,一块肉皮开肉绽,鲜血泅湿了韩寻的肩膀,他龇牙咧嘴道:“狼崽子,砍得漂亮。”哥俩当场同时昏过去了。
况宣卓更加不敢分心,因为他在做一件把他昔年唯一的一个大哥逼上绝路的事情,可能一个恍惚,真的能让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第三个剑客即将倒下之际,第四个人见势不好,不欲吃这个眼前亏用尽周身力气想要撤离。他飞身砍向韩岐杉的身后的空门,料想况宣卓救这么一个韩族叛徒做什么?如果拉了韩越,活的机会可以大一些。
但他忘了一件事情,袭击韩岐杉意味着侧对况宣卓,没有人能在东海第一高手手下,如此含糊地劫走他的人。
韩岐杉剑走偏锋,一刀削断韩越伤口处的一根肌肉,韩越不由浑身一颤,门户开了几分。趁这个机会,韩岐杉分出一掌,用内力迎着韩越剑锋而去,韩越剑气不及,纵然作为剑客的他手与剑铸在一起一般,却也不由脱手,下一刻,韩岐杉的刀已将他钉在了地上。
韩岐杉这厢了了,一回首却见一个刺客双腿折断,虎口开裂匍匐在他身后,这个姿势好像是偷袭未遂。
韩岐杉适才制住韩越的得意一扫而空,他看着神情淡漠的况宣卓,“咚”地跪下来:“谢掌门相救之恩。”
况宣卓使了个手势叫他起来,眼睛看向远处的缕缕烟尘,一队人策马而至,到了况宣卓和韩岐杉面前,下马行礼,齐声道:“属下护送来迟,请掌门恕罪。”
为首的是一个蓝衣中年人,剑眉入鬓,气宇轩昂。
韩岐杉几乎愣了,啥?接应的居然是况族副掌门?
况宣卓眼底有几分惊异,依然平和道:“肃白?怎么是你?况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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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之后,长厦门和上东门同时传来了信号,谢嘉与傅海卿分别赶到,发现赵鱼常三麻子不见了踪影,杨夫人神采奕奕的面孔仿如死灰,见到谢嘉的时候整个人都要昏过去般,她手下的属下只剩下两个还清醒。
谢嘉安顿杨夫人去洛阳城西苏寡的凤凰馆,飞奔与傅海卿在永通门会合。根据杨夫人所说,他们甚至没发现城里进来了武功高强之流,只见有一个白衣男子走到他们一众人面前,端详了一会,一个属下坐不住,提着刀站起来冲到他面前问他是什么人,那个人微微一笑,然后忽然一掌砍向那人、属下的脖子,那个属下直挺挺地倒了,眼睛还睁着,气还喘着,脉象却霎时变得微弱,而且一动不能动。这种鬼异场景把所有人都吓到了。杨夫人一干人站起来质问,那个人便与一个女子安静地坐在他们面前。
更加诡异的是,众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傅海卿也愣了。只听耳畔响起铃铛一样好听的声音:“呦,一进门就有熟人,怎的,二位逛集市来了?”
傅海卿下意识拔剑出鞘,但那人身形鬼魅,忽然反身拨开傅海卿的长剑,迎面依偎在他怀里,曼声道:“情哥哥,这可是城门,动武功可太不给官家面子了。”
谢嘉警觉道:“阁下何方神圣?”他眼见这个女子拨开傅海卿的手刀是极上层的,而从刚才的架势来看,她与此同时制住了傅海卿浑身的重穴——便是这一抱都全是讲究。
女子松开傅海卿,掩口一笑:“你知道我和他利害一致便好,时辰还早,我们找个僻静地方谈谈如何?”
傅海卿低喝道:“刚才是你在长厦门袭击武林人士了?”
女子幽叹道:“我倒是去上东门走了一圈,结果两个人贼眉鼠眼,只怪我当时心情太差了,于是……”
谢嘉怒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女子嗤笑道:“这位大哥顶顶不懂我啊,我心情好极的时候才有兴致亲自动动手,于是我跟他们说,我是来屠城的,他们在中间居然有一个人想偷袭,哈哈。”
谢嘉急切道:“然后呢?”
女子眼波含媚,嫣然道:“小妹爱好独特,男人越急,我越不给他他想要的。我偏偏就喜欢看他脸红脖子粗,喘得像头牛……喏,就像这个大哥一样。”
谢嘉纵然再急,被女子这么一调笑,脸还是红了。傅海卿看不过去,叹息道:“韩姑娘,你又来洛阳做什么?”
谢嘉惊讶道:“韩?她是什么人?”
女子笑道:“我是他的小姨,他还差点做过我一夜男人,干嘛弄得剑拔弩张?”
谢嘉顿时想到傅海卿的妻子是韩霜,那他小姨是……他思绪一乱,铁剑席卷劲风而出,一招湘君直刺女子面门,另一边,傅海卿的白夜如泉泓倾泻,剑风凛冽,企盼一击得手。
女子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身如游鱼,谢傅两人忽然听到一阵铃声,两人始料不及,心神没来由地一乱,等到反应过来是,一道银丝有四两拨千斤之力,一左一右缠在两柄剑尖,而她像一只蜻蜓一样立在银线上,巧笑倩兮:“我说了,利害一致,我们该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