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牛耳(1 / 1)
傅海卿再次转醒的时候,看见的是荆落云的脸,少年人的眼眸依然忧郁,俊俏的五官下是苍白的面孔。傅海卿撑着坐起来,哑着嗓子笑道:“呵,我还说去看看你,我睡了多少天了?你去歇着,我给你结账。结完帐你也别着急走,再养一养。是我不自量力,害的你和我受苦……”
“别说了,难听死了。”
说完了这句话,少年人又猛烈地咳嗽。
傅海卿的声音的确像一只枭鸟,颇为难听,他抓过水壶灌了一口凉水,清了清嗓子,苦笑:“不好意思,是有一点难听。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荆落云的脸色更加苍白:“你……”
“你个臭小子可算醒了。”骤然谢嘉嗓音震得傅海卿耳朵都聋了,“死过去一天,发了一个晚上的烧,又昏迷了一个早上。真是恭喜,阁下把最乱的时间都睡过去了。你一醒来,洛阳城万象更新,风调雨顺。”
傅海卿揉着耳朵,对谢嘉道:“谢过谢公子照料,大恩不言谢……”
“你最好别欠人家罗公子一个谢!前脚吵吵着让人家休息休息,后脚就像个娘们似的脚都软了,人家罗公子两个眼睛被你累得肿的像两个葡萄……嘿,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笑。”谢嘉气恼道。
不光傅海卿,荆落云想到罗晓离两只藤萝般的眼睛,也笑了出来,苍白的脸上也添了几分血色。
谢嘉看到此情景,嘀咕了两句“葡萄”,自己也不由忍俊不禁,可怜累了三天的罗晓离正睡得死沉沉,偏偏不知此间三个人如此让人扼腕叹惜。
笑着笑着荆落云又开始咳嗽,一咳便停不下来,他毕竟伤得最重,傅海卿忙爬起来扶荆落云躺下,抵住他胸腔上几道重穴,再为他盖好被子。荆落云倒也不在意,他一躺下便不再咳下去,半盏茶的功夫便昏睡过去。
谢嘉叹息:“你娶这小子做媳妇得了。”
傅海卿看着荆落云病态的脸,轻轻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呢。”忽然觉得自己的回答对上谢嘉的打诨插科实在让人有一点恶心,清了清嗓子,“谢公子刚才说在下昏睡的时候洛阳城似乎挺乱。”
谢嘉道:“我只是看到霜组的人纷纷撤离洛阳,姬掌门在洛阳据点深入浅出,官府查过死掉的人大多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便当成黑帮纠纷置之不理,城中出没的东海人士中,便是昨天我还看见副掌门姬云朔,今天东海弟子又少了不少。想来是分散到个个战场中去了。最近的消息是,洛阳城武功拿得出手的人还有十来个没死掉。”
傅海卿道:“姬掌门的话多少也让我有些感触。那谢公子打算怎么办?”
谢嘉托着下巴:“衣服穿好剑拿好,咱俩今天被召集了。今天黄昏时分,北市兴艺坊召开洛阳城武林大会……”
傅海卿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谢嘉安慰道:“我知道夜剑门下对武林大会不会有什么好感,咱们可以一言不发,但在这个城混,就得知道这个城别的耗子都偷谁家的油。这是常识对吧?”
“敢问谢公子,能先吃饭不?”傅海卿让了一步。
谢嘉忽然正色道:“我来和你解释两个问题。第一,尽管罗公子盐水糖水没少喂你,但你依然饿,是因为发热那一夜,你把姬掌门的草莓和许多我都不认识的东西都吐出来了。第二,你从头到尾都吐在我身上,如果你再叫我什么谢公子,我就揍烂你虚伪的小嘴。”
傅海卿大笑,对不住,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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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艺坊夜里繁乱,繁乱的地方总能遮挡一些不见光的东西。当谢嘉揭开第三道帘幕的时候,傅海卿看着狭小的空间和满座一个都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不得承认这是他平生经历的最不靠谱的“武林大会”了。
谢嘉向在场的人报了名号,傅海卿为了免除麻烦,直接跟在后面说自己是他的属下。便是全城遭了一场清洗,也没打消城里剩下的人报名号的热情。先是两个四字成语拼成前八个字,再是武功名称,再加地名或派名,最后是人名——通常只报个姓,自己便觉得已经够在场的人瞻仰了。比如“千里独行铁血神钩梨花断魂枪青州常三侠”。可能他只叫常三麻子。
其实世界上有很多像傅海卿一样孤陋寡闻的人,有三个人都姓张,而傅海卿只记住了那个叫什么张蟹子的人,其他两个是怎么都分不清楚的。
或许是因为他抵触这些人。你能和他交杯换盏,却不再敢和他推心置腹。傅海卿忽然很怀念那些他来到洛阳之后见到的那些人。况宣卓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只是淡淡地说了他那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当然之后他就鲜血狂喷。惟英楼的一对奇人,说起话来也是风轻云淡,但那般惊才绝艳是何等有分量。谢嘉和阿云,只是简单地说了师承,道了姓名,颇有古风。谁又会想象名震天下的女掌门姬柳竟是笑着告诉他这样的无名小卒自己是何许人也?
还有站在灯火阑珊的那个抱着箜篌的女人。
“我姓闵,艺名秋凉。”
傅海卿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引得他浑身刚刚好起来的伤口都在急剧地疼痛,剧痛让他颤抖,他努力的无声地呼吸,整个人却像即将溺死在深沉的湖水里。
如果你说,我叫韩霜,我是个归隐的刺客……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转身离开你的视线?
谢嘉似乎看出了倪端,把手轻轻落在傅海卿的肩上,目光在说:你没事吧。
傅海卿微微笑笑,努力地平复下来。
周围的人相互介绍完之后,开始不停地相互吹捧,也有相互找事的。空气开始污浊起来,傅海卿打眼望了一下,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像是会在他二人之上。但若真的能团结起来,却是了不得的一个队伍。
但看了看情形,傅海卿宁愿去找个梯子登天。
“铮”地一生,宛如龙吟凤哕。
一把菜刀被插在桌子上,“差不多行了。”一个女声嘹亮,“妾身请列位来此地一叙,可大大没有想过列位都是哪里的人,那家道上赏的脸给你的名号。我知道的是,妾身在洛阳城混了十八年,自认还是在这一片叫得出名字的。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三天前夜里带刀出行,第二天妾身居然在官家的狗腿子手里领到他的尸首,更别提已经身首异处。”
那个妇人身姿窈窕,但生得浓眉大眼,挽着马髻,全然是男子的英气。说到幼弟惨死之时,她的眼睛里始终有薄薄泪光,但声音依然底气十足。
台下议论纷纷,有人忽然道:“令弟的尸首我们都见过,正面一刀毙命,杨夫人兄妹是昆仑剑派的高徒,你便是问罪,我们这里恐怕也没有人能有如此高的武功……”
“倒不见得就没有人没有这么高的武功,”角落一人扇面一展,傅海卿隐约记得他的名号是一条什么鱼,“但江湖中人刀剑无眼,令弟学艺不精,我等只能道一声节哀顺变。”言外之意是这个杨夫人小题大做兴师动众。
傅海卿忽然很是感同身受,痛苦的感觉只是自己的事,即使你能完整地复制给别人,但却往往沦为谈资,没有人会关心你痛苦的深沉。
“一夜之间死了半个洛阳城的学艺不精的人。”妇人冷笑道,“赵大侠可想过,这个晚上倘使再长上几个时辰,连给你去衙门收尸的人都别砍死了?”
傅海卿在心里把这个人成为“赵鱼”。这个赵鱼脸上不由浮起几分青气,冷冷道:“你个妇道人家还是留些口德,若是真有犯我大洛阳城者,在下岂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砍死?定是不会要他好看的便是。”人群议论纷纷。
张蟹子大声道:“我的两个兄弟却都被砍死了。他们两个生前为人友善不曾有仇家,如此横祸……列位大多是洛阳子弟,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一片赞许声。
一个姓陆,外号什么马的人道:“这些流寇夜里行动,我等洛阳城损失的弟兄大多也是被这些卑鄙无耻之流暗算而死,这等人有何足道哉?”
人群拍手叫好。
另一个被傅海卿理解为叫常三麻子激动不已道:“血债血偿,洛阳城死的偏偏都是些武林人士,说明这些人想称霸我们洛阳城的江湖,诸位来江湖都是为了一个逍遥自在,岂能被一群鼠辈踩于脚下?”
人群该拍桌子的拍桌子,该跺脚的跺脚。
“老子眼前玩他的杀鸡儆猴,做他娘的清秋大梦。”
“洛阳城的人不能白死,前仆后继,也要给这些躲在暗处的鼠辈喷上一脸的血。”
“洛阳太过松散,有必要选一个武林盟主。”……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一场关于死难者的商讨变成了大家的第二轮没完没了的同义发言。情形看似乱了,其实却统一了。
“魔教。”
忽然有人道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这个空间里乱哄哄的人都听见了,忽然间的安静让所有人都不敢大声地呼吸。
赵鱼故作轻松,大笑道:“魔教贼子不再东海呆着,来这小小洛阳城做什么?……阁下是哪位朋友,报个名号,居然这么有想象力!”
大洛阳城,一下子变小了,只因为东海滔滔。
“我是个跌打馆的人,”那人站起来,缓缓道,“我的大哥三天前忽然死了,我从他的尸首看出他经脉尽断,伤口是被极快的刀伤到的。刀伤处经脉碎得不成样子,想来是刀剑罡气所伤。”
“罡气”一词一出,四座哗然,有人高声道:“便是有罡气,那也难保是魔教的人来洛阳杀人啊……对了,谢公子的师父是不是也懂得罡气啊。”
言外之意,便是将这个怀疑直接拽回到洛阳城里的人身上。
陆马清了清嗓子:“谢公子的剑法在我们洛阳城也算是大名鼎鼎,方才这么大家居然瞎猜到东海的那些大魔头身上,未免荒谬。”
赵鱼出了一身虚汗,却想抓住了救命稻草,强笑道:“谢兄不打算说一说吗?”
傅海卿心里咯噔一下,谢嘉绝对不是允许师门被侮辱的人,经不起一点侮辱,现在要是掀翻了桌子,他俩有伤在身还真不太好逃。
傅海卿忽然很奇怪,看着别人被诬陷,自己心里的那种悲凉感与同情心却没有作祟。习惯?同化?幸灾乐祸?……不同的说法,一个意思。
只见谢嘉微笑道:“承蒙各位抬举,家师方学内功就悟通了剑罡,但无奈在下愚钝,一把重剑舞起来像打夯一样,哪里来那么高明的剑法。何况在下的分行堂口还被人烧了,恨不得将这些杀人放火之徒千刀万剐,哪里做得了这种恶徒?”
言下之意是我用重剑,而且自家也有伤亡,铁证如山,别往我身上想。
张蟹子沉声道:“谢公子宽恕则个,如此劫难,还是不防不行。敢问谢公子三天前那一夜,子时你在哪里?”
谢嘉叹息:“应该是在睡觉吧。”
张蟹子眼睛里精光暴涨:“应该是是什么意思?”
谢嘉苦笑:“张大侠你这话问得真是很有意思,我戌时便卧下了,睡到一半起夜才知道堂口那边着火了。我穿了衣服赶了过去,哪里有时间看看什么时辰。”
赵鱼扇着扇子,道:“敢问谢兄身上有没有伤口。”
谢嘉的笑容一僵:“有。”
赵鱼微笑道:“那这是为谁所伤呢?”
谢嘉吸了一口气:“与人争狠斗勇,输了赌,挨了几鞭子。”
常三麻子冷冷道:“如果是三天前为人所伤,岂不是太巧了?那位跌打馆的兄台,麻烦给这位兄台上些药吧。”
谢嘉陪笑道:“还要脱?算了吧,在下那后背烂的实在有些恶心,都包着呢。”
赵鱼叹息:“谢兄此言差异,伤口拆了包扎换药只能更好,但清白要是藏着掖着,可是会就此臭掉的。”
众人开始起哄。
“一个大男人磨磨蹭蹭的,拆了一看,是不是你杀的不就知道了嘛。”
“藏着掖着鬼鬼祟祟,难道你们撰风堂还真的改做杀手营生了?”
“你小子磨磨蹭蹭,再不快点老子把你裤子也扒了……”
一个精壮的男人走上前,轻轻道:“谢少侠,得罪了。”一爪探向谢嘉胸口。
谢嘉疯了,妈的,老子可没料到洛阳居然会拿老子当替罪羊,我他妈躲还是不躲啊?这里还有女同志呢,虽然秀一下肌肉还挺好,但也得被骂上好久臭流氓啊。最重要的是,老子的伤可是如假包换的三天前啊。
谢嘉在洛阳待了五年,自认为人品攒够了,平日大家对他也算尊重,没想到真的能被这样怀疑。偏偏如果被看到伤口,自己也不能说出东海真相,毕竟世上多少小人都可能因此从中作梗。正打算迎接自己裸奔的命运,那个精壮的男人忽然捂着手一声大喝跳开了。谢嘉一瞧,竟是傅海卿把自己拦在身后,白夜出鞘了一截,剑柄正对准那个正欲“非礼”谢嘉的男人。
傅海卿冷冷道:“谢公子乃剑王九爷门下,武功辈分高出诸位几辈都数不过来,任尔等这般放肆?他说没杀,他就没杀,他要是杀人者,岂会来这里招摇过市,还任你们无礼于他?他为人宽容大度,容忍到现在,列位不要不知好歹。”
谢嘉脸色苍白,轻轻道:“你这傻逼,这一剑快成这样,内功都外溢,恭喜你成功把嫌疑转嫁于你自己了。”
傅海卿也愣了几分,他受了内伤,本该一运气就力不从心,但现在身体里的内息反而平稳纯厚,挥洒自如。想来是况宣卓给他洗经伐髓时,融进了自己的几分内力,还给傅海卿前一段时间练得磕磕绊绊的内功向前推了一把。
傅海卿回头道:“你走不走?”
谢嘉摇摇头,傅海卿冷冷道:“随你便。”撩开帘子便扬长而去。
众人现在才反应过来,赵鱼道:“谢兄,此人怎么回事?”
谢嘉忙道:“三天前堂口被烧,他很失落,诸位别和他计较,我去安慰……不,我去骂他,你们先开会,我不跑,马上回来。”
说着他忙冲着去追傅海卿。屋里众人一时之间还没缓过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