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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落云还在静静地熟睡着,少年的呼吸很平稳,伤疤在身上一道一道触目惊心。他的眉头有些皱,但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像个孩子。
不,他就是个孩子。
傅海卿忍不住将手指搭在少年的眉头间,想抚平那些伤痛和愁苦。他的手开始颤抖,直到一直这样,怔怔的落下泪来。
青春有一个不值得玩命的理由,那就是这个世界上依然会有那么几个关心你的人疼惜你年轻的生命。
他老成,他的武功高,他对自己比平辈还平辈。但这改变不了他的年龄。
改变不了他是个孩子。
也改变不了他傅海卿对这个孩子的荼毒和伤害。
傅海卿缓缓地跪在地上。两个月前,他还在谴责郭延雇佣他为刺客,而今天为了自己的欲望,他让这个孩子这么受伤。
他让那个不会表达感情的况宣卓很难为。
他让那些可能与他无干的刺客都划入他的必杀名单。
他不见得能让秋凉解脱,但确定的是,他已经伤害了自己绝对不会想伤害的人。
傅海卿喃喃道:“你打到你死之前了,咱们的协约结束了。等你醒来,拿着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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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不遇驾驭从容,悠哉游哉地收剑入鞘,而韩霜赶忙收势一刀直叩在地上,身子却滚了两滚,口角不停地渗出鲜血来。
不是谁穿黑衣服都很好看。通常情况下,女孩子不应该穿黑色的长袍,它遮掩了女人曼妙玲珑的身段,让她们看起来寡情而忧郁。
有人说女人最漂亮的时候是她们转身离去的时候,有人说是哭,有人说是笑,有人说是颤抖,有人说是不穿衣服。女人是魅惑的集合,但这一切都和一袭黑衣无关,是颜色的光怪陆离装点着女人最好的青春。
但韩霜此时就很好看。她的纯黑色大袖罗衫上绣着金丝凤凰,罗衫下是一套冷煞的暗色劲装,她有纤长刚劲的手指暴着青筋,苍白的脸色裹着一层莹红,她的情绪很激动,但气质却一如修罗场中挖开人们喉咙的大刺客。见一眼便可知,没有人能想出更适合这个女子的颜色
只是她伏在地上,垂着眼睛。韩霜在颤抖,人们不易看见黑衣人的颤抖。黑色不像其他任何一种颜色,色彩的波动容易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黑色不来自夜晚,它来自于黑暗,这种颜色在白天黑夜,人间地狱都可以找到。她隐藏着人类行踪,动作,吞咽着人们的激动和泪水,把人性磨得光滑而隐匿。
韩寻依然能感到韩霜在颤抖。韩霜的确是那种会轻易激动的人,但不在人前,不在刺杀中。韩霜在面见他的时候从来也很冷静,这个女孩子不会把痛苦,愤怒,兴奋随时随地展现给外人,就像十七年前他带她回来的时候,这个女孩子在饿了的时候不说饿,困了的时候不表现疲惫。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是刚强,后来的她是麻木。但从结果上来看,这两者没有什么区别,韩寻也颇为习惯,他也习惯称为外人,因为他以为韩霜不会有“内人”。这个女人比世上很多人都接近神魔,神魔的能力,神魔的隐忍——吞咽着嘲讽,悲悯,忧伤与痛苦,只让人间瞧见一张寡淡的脸庞。
但他错了。他派人搜查洛阳的时候他亲自去了一趟,那个时候闵秋凉在迎来送往,他的丈夫是那个长得挺好看武功不咋的的馄饨老板。她的丈夫偷偷吻她,她笑着去追打那个男人。后来韩霜返回的时候主动请缨收复洛阳城,霜组的属下说见到了韩霜跪在一个男人面前,哭得不成样子,请求他杀了她。
韩寻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她没有理会那只手,她艰难地撑着地面,风尘满面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
韩寻对韩不遇,一字一顿道:“你,眼睁着,看着我的女儿,用舍身式?”
韩寻和韩不遇关系微妙,绝对不是上司和下属之间那样简单。他对韩不遇说话从来都是连哄骗带讨饶,这分认真严厉,韩霜从未见过。
韩不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剑鞘,斜眼道:“是的。”
韩寻冷笑一声,一脸青气缓缓退去。他的手钳住韩霜手腕,扶着她走进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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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海卿走到厨房,拐杖差点被吓掉了。
当然不是因为谢嘉左臂绑得像粽子却一脸贱笑地洗草莓。
谢嘉的身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丝丝银白,毫无例外。她身着紫色袒胸襦裙,肩披银色绫罗,半围着冰天雪地一般的白狐皮大裘。她回过头来,她生着一张瓜子脸,肌肤胜雪,一双桃花眼媚态横生,五官曼妙无双。她的年龄不轻,却是二八少女的样子。
到了本朝,女子的服装多少还是寡淡了一点,如此糜艳大胆,怕是得回到盛唐之时。但见到这样鹤发童颜的女子,恐怕大部分人都不太会注意她的衣着。
傅海卿第一个动作是像大部分男人一样很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道:“晚辈,晚辈,傅,傅海卿,敢问前辈芳龄,不,名讳……”
女人妩媚一笑,对谢嘉道:“这位就是让韩霜美人神魂颠倒的少年郎?”
谢嘉冲傅海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女人展颜道:“我叫姬柳,年龄嘛,你把我的脸的年龄和头发的年龄平均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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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寻的书房里,他让我坐在榻上,把手臂撩开,当他看见我苍白的手腕上的经脉上无比清晰的乌黑的纹路时,他怒不可遏地抬手便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跌倒在地上,微微喘息。
义父拎着我的领子让我直视他的眼睛:“你以为失去武功的代价是什么?武功是你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吗?失去武功的同时,不是残废就是瘫痪,即使能像个正常人一样,那些仇家会因为你一无所有而放弃恩怨吗?韩霜我告诉你,你如果武功全废,我一定杀光所有和你有关的外人,我看你怎么选!“
我不知所措,慌乱地摇着头。
韩寻把我拎起来,从抽屉中取出韩枫带回来的那包药,将造价甚于黄金的溶金水倒到手心里,缓缓地涂抹在我两手手腕的经络上。用内力一催逼入我体内,一种剧痛蔓延我全身,但是须臾之间,清凉的感觉流动于五脏六腑,手腕上乌青的颜色也缓缓褪去。
韩寻款款开口:“来杀我的?”
我的声音发抖:“女儿不敢。但是……”
韩寻冷笑:“我又不是去杀那小子,你闲得没事来拼什么命?”
我瞠目结舌:“那您去洛阳做什么?”
“给姬柳下战书啊,你当我天天有那么多时间寻思你的儿女情长?”
我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韩寻温和道:“霜霜,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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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柳的声音很美,不要用什么银铃和莺啼来形容了,那种销魂蚀骨却又婉转俏皮的感觉好似让人耳边开出芍药花,千言万语最后这能化为一个字。
傅海卿心下叹息,况大哥啊,千万别再说自己是什么捍卫民主保护和平的大侠了。先不论你那姓韩的兄弟和你有多亲,只要你不是下面有问题或者对男人有兴趣的人,单凭这张脸,这个小腰身,这销魂蚀骨的声音,都让我怀疑这位女掌门是靠潜规则当上掌门的了。你就别不承认了,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但这个姬柳姬掌门毕竟是名震江湖的前辈,傅海卿想到这里不由脸一红,低声道:“晚辈造次。”
“紧张什么?”姬柳接过草莓,伸着脖子咬了一口,像是怕汁水流到衣服上,不端庄,但不做作,“我不见得是你前辈,宣卓和你平辈论交,论年龄我长他,论辈分我还得叫他师叔呢。和小谢学学,自来熟些……草莓很新鲜,傅少侠尝一点。”
盘子递到傅海卿面前的时候,傅海卿整个人都傻了。
信息量有一点大,谢嘉翻译道:“我折回去找小荆的时候被那个姓韩的逼入绝境,说是时那时快,一把青锋就要插入我的胸膛的时候,姬掌门手一探,剑气顿化为漫天花影,那刺客情急之下信手一刺,却不料姬掌门三根青葱玉指已扣在他颈上脉门自成一印,那刺客脸色乌青,目光灰白当街跪下……”
姬柳苦笑:“小谢你们这可不行啊。撰风堂是做消息的,一句假话都是大忌。”
忌字话音方落,傅海卿扔下拐杖,双膝落地,额头叩地有声:“荆公子与在下得以脱险,全是仰仗二位相救,请受在下一拜。所谓大恩不言谢,日后二位但有差遣,在下定效犬马之劳。”
谢嘉被他跪懵了,想拉他起来,姬柳忽然伸手示意谢嘉不动,沉静地对傅海卿道:“先不说什么犬马之劳,傅少侠,我但求你且起身,听我说完话。”
傅海卿蓦然抬头。
姬柳夹了一颗草莓递给他:“先润润嗓子吧。”
“……”
姬柳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她拖出两把椅子,示意两人坐下。“傅少侠,从你遇见宣卓开始,有多少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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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告诉你,十八年零七个月。你认识那个男人多少天?如果从你假死第一天开始算起,一共是一百零三天。”韩寻打开窗子,款款道。
我抿了抿唇,涩声道:“属下记得义父大恩,终我一生不能报完。”
所以我回来了。你是那个把奄奄一息的我从荒原里抱起的男人,你一刀钉死了嗅着我身上鲜血的野狗,你让我吃到了一顿饱饭,你说你会做我的父亲。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和那些也叫着你义父的孩子一样努力地练着武功,不,我更努力。
说我崇拜,其实更似于一种迷恋,我迷恋你的一句夸奖,迷恋你用刀的样子,迷恋你笑着叫我一声霜霜,迷恋你记得外出时给我做一件新衣。所以当我听说你可能受伤时,我不想再做刺客,也不想对不起傅郎,我知道每一次你都会逼我再次走进迷茫与沉沦,但我想回去,我想见你。我知道可能离不开了,但我依然想见到你。
韩寻的语气微微转冷:“一百零三天,足以让你能说出让一个人把剑刺入你的胸膛的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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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柳平静道:“一百零三天可以做许多事。你可能把一生最幸福而且最痛苦的日子都经历过了,但就在况宣卓在围攻中败走而逃时,我遭到了第三次刺杀。在你认识了韩霜的时候,我等已经开始在各地布置战局。其间韩寻又密约况宣卓一次,两个人依然不欢而散且两败俱伤。宣卓的脸被划的那道疤一生都好不了,韩寻右肩被穿了一个洞又似引发旧伤。
“等到韩霜返回京城的时候,战事已经在各地燃起。我们现在几乎还是势均力敌,但局部实力相差悬殊。就在洛阳,韩霜一个人屠了我洛阳分舵所有人,她百余招内杀死姬倚清,弄得整个东海都人心惶惶。如果出现韩寻父女及风霜精英所在的战场,我派必会派遣重要战力出面。”姬柳深深吸了一口气,“傅少侠,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等不得不对韩霜格杀勿论。两族折在她手上的高手不尽其数,抛开血仇,她的存在对形势更是极为危险。东海欠你的,但我们无可奈何。”
傅海卿咬着牙,故作平静,涩声道:“很早以前我就理解了。”
“韩枫的确来找过你吧。”姬柳道,“请你来杀韩霜吗?”
“差不多。”
“韩枫已经败露了。”她成功策反了风组十七个高手,煽动了韩族三个常座,这样一个大手笔对我两族有不胜的帮助,“她其实一直在韩寻的眼皮子底下做着这样的事情,我猜,韩寻全都知道。”
“为何不在事发之前制止她?”谢嘉诧异道。
姬柳苦笑道:“直到今天,知道韩枫的事情的人也是极少数。唯一可能知道的人除了被我钉在后院里的那个,大多数若不是已经倒戈而逃,便是死在这场洛阳之役里了。怎么说呢?你不妨猜猜,这个韩掌门发动这场翻天覆地的政变,是感情用事还是蓄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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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因为什么?”我咬咬牙,想让自己摆出一幅云淡风轻的嘴脸来,“您曾经和我说,您爱上了一个女人,为了她您可以不做掌门,但不能过没有她的日子。我做不到你的境界,而我只是希望他可以平安,我说我愿意用生命来交换,也不可以吗?”
韩寻忽然怒道:“你允许他杀了你,但我却永远不允许她杀了我,如果她想和我动手,我会先杀她。爱情死了,她的尸体和鲜血可以成为祭奠来给整场闹剧写上结局,而不是用你自己的生命。那不是爱,是痴迷,是看不透。”
说完这段话,韩寻起身,推开窗子,大量的冷空气涌入室内,风声撕咬着静寂。
我愣了,这个男人从来不生气。属下做错了事,他甚至会微笑着把道理和错误讲给他听,然后按照规矩处理这个人。他是一个玩弄人心的大家,做一个玩弄人心的人的前提是自己不会被自己的心玩弄,不动怒,不慌张,不迷惘。
今天,他依然在对症下药,玩弄着我的心吗?
我在第一次杀人之后,不辞而别地逃离了。东海纪律森严,若被逮捕回来便以叛门罪处置。我猜不透自己的结局与报应,只是尽量远离自己长大的地方,尽量远离自己亲手酿成的血光之灾,尽量远离那个我一度以为是个天神的男人。
追到我的是义父韩寻。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他静静道,走吧。我挣扎,掉头就跑,韩寻的手钳住我的胳膊。我挣脱不开,一口咬在那只手上,韩寻皱了皱眉,手一松,我就放开了牙,跌坐在地上。韩寻蹲下来,叹息道:“大小姐,要我背你回去吗?”我后退了两步,冰冷地看着他。
我还是回去了,但是韩寻把我扛在肩上背了回来。韩寻淡青色的长袍上有渗着血的牙印,看着掌门人若无其事,失踪的我在他的肩上累坏了一般一动不动,韩族一干人只能干瞪眼不知出了什么事。
事情的结局是韩寻以掌门之尊代替我挨了三天的水刑。我在那天之后的十年里依然为杀人而痛苦,但是她逃离过几次,但直到今天也未想过背叛。每当我的心里浮起愤怒,浮起恐惧,浮起绝望,我就会想起韩寻淡青衫子上的血印子,想起他披头散发浸在水里浑身苍白的样子,想起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别再惹事就好了。
“我不会背叛您。”我咬着牙道,“我回来了,可能晚了些,但是我回来了。”
韩寻冷笑一声,款款道:“我且问你,你说你会为我活,但允许他来杀了你。如今我派了人去杀了那个小子,你拎着刀来找我。如果有一天他拿着刀要刺进我的胸膛,”韩寻走上前来,抓着我的手按在我的刀上,又缓缓将刀从我的腰间□□,握着刀锋抵在自己的胸口上。
他真的刺进去了,鲜血绽开在他方且愈合的胸膛。他的脸上痛觉横流,只让他那不变的微笑妖冶诡异。
这样的人才是刺客。他漠视所有痛苦和生命,当然包括自己的,这种冷漠才带给人真正的恐惧。而自己相比之下,不过是个屠户。
“你会不会为了我杀了那个男人?”
时庆历五年十一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