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邪功(1 / 1)
荆落云嗅到了傅海卿宅子的空气里沉重的寂寞与压抑。
整个屋子并不乱,家具也很齐全,甚至被主人把台台面面擦得很干净,但是这种干净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人们收拾屋子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这个房子里的一切整洁似乎只是为了还原,把温暖的东西还原,把美的东西还原。主人在整理的时候带着愿望,但旁人如他,只是感到胆寒而已。
“你收拾的?”荆落云站在门口。
傅海卿不回答。“花销都放在我床头的花瓶里了。你的房间在西南角第二间。白天你不见得能找到我,自己看着办就好。”
“那个箜篌女是你什么人?”
傅海卿回头看他一眼:“和你要做的事情有关系吗?”
“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会把花瓶放在床头上。成婚了?”荆落云像个神捕。
那个花瓶是有一番来意的。傅海卿夫妇在新婚不久下定决心要一起戒酒,却怕两人忍不住,便将所有的散银铜钱放在了那只花瓶里,闵秋凉的手纤细,可以伸进去,但妇道人家不能随便出门,他虽然可以出门,却拿不到多余的银子。结果没过多久,闵秋凉回厨房给食客找零时,手伸进花瓶里拔不出来了,食客们围了一圈,有人说倒点油,但偏偏油用光了,锅里的油还烫着呢,有人说吧花瓶敲碎,但是傅海卿怜惜妻子的手,有人说一人吐口吐沫润滑一下,闵秋凉几乎吓晕了。到了最后,傅海卿弄了些胰子皂角水才把妻子的手□□。闵秋凉好像受了很大惊吓,哭哭啼啼地说从今以后再也不吃饭了。
韩霜会和他一起戒酒么?
韩霜会被困在灶台上而吓得掉眼泪么?
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到了今天,他要猜疑真伪呢?
“都无所谓吧。”傅海卿冷冷道。
时间从来不会让那些苦骨铭心的东西消散,遗忘永远不给人一世的快乐。
“有一个不大的关系。”荆落云白了他一眼,“如果你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去和魔教杠上,我这命卖的心不甘情不愿。”
傅海卿沉静地看着他很久:“你多大?”
“十六。”
傅海卿笑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说错了几句话,被我的上司打到跪地求饶。”
“你想表达什么?”荆落云叹息。
“不用你教我这个世界的美丑对错。”傅海卿青着一张脸。
“还有呢?”
“你说过的,替我杀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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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去的时候,超过了我和韩枫约定过的期限,她不在,我料想她已经回去了,便带着两个“霜”随从一同赶往东京。路途上我劳累异常,这种劳累感让我路途上歇了好几次,直到最后一次,从马上摔了下来。撑到了傍晚,我遣走了那几个属下,回到了我外城的别院,立时就昏倒在院子里。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的丫头锦年在哭,而我以为自己只是来了月事,不由哭笑不得,黑衣服的女刺客果然很容易用障眼法逃过这样的尴尬。
可她吓坏了,锦年侍候过我的月事,但是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以及这么快就可以停的血。
我算了算日子,似乎上个月的月事就没有来。
难道,难道……这是,见红?
我把……我的孩子……弄掉了?
锦年处理这件事出人意料的老到。她叫醒了韩青檀守着我,她则连夜从外县请来了大夫,确认了我的猜测,开了药问了诊后,给了那郎中一大笔封口费,并暗中威胁如果事情外露,一定杀了他。然后亲自从不同的地方抓了我的药,亲口试了毒,并亲手给我熬好喂我喝下去。
韩青檀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骂骂咧咧地说不管哪个混账害霜姐遭了这样的罪,他一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锦年看我神情不对,示意他闭嘴,韩青檀这才醒悟,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夜,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有两根筋像针一样相互挑着,分开了感到抻得窒息,交叉了又冰凉得抽搐。我夜不成眠,在床上来回翻滚着,一身一身的冷汗冒出来。半夜里起床呕吐了两三次,开始发烧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幻觉。锦年察觉到我的异常,煎汤熬药,冷敷擦身,忙到了东方吐白。
我第一次感到报应来得如此地真实和接近。
幻想是最害人的。我幻想过我和海卿的小孩是什么样子的,海卿就是那种模样很周正乖巧的人,所以他,或者她小时候应该会很漂亮,起码,有像他一样漂亮的眼睛。
它从我身体的深处钻出来,勒断了我的孩子柔软的咽喉;刺入了姬倚华的身体里,把我的噩梦再次染成血红色;映照在海卿的眼里,泯灭的我们的无望里最后的希望。
锦年来到我的床前,我说,你在这里,陪我躺一会吧。她脱下鞋子,轻轻巧巧地钻到我的臂弯里。我觉得她在哭,她侍奉我七年了,我却连一个韩姓都不想着为她争取。在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她对我来说比韩族大多人都要重要。
我搂了楼她的脑袋:“别哭了。想让我更难受吗?”
锦年呜咽着:“小姐如果还要走,那也应该带着我啊。”
我弹了弹她的额头:“你这么漂亮,不到半年就得被收房,到时候,我天天给你气受。”
锦年小嘴一努:“现在你也天天给我气受。”我笑了笑,闭上了双眼。
姬倚华就这么死了,我却丧心病狂地无法悲痛。我纵然杀了他,而他的一条命让我付出了两条命的代价,是不是……可以两不相欠了?一份遭尽他人冷眼,折磨了我们彼此多年的感情,迎来了它比死亡更苍凉的结局。他用生命给它结局,而我也即将用生命合上这本荒唐的大书。
人都是会死的。只是我们一定会去不一样的地方,说不定来世你飞升成仙,而我只是烂泥中的一块石头,可能是从一开始我们便不该有交集,我期待来世,我们可以彻底相忘,重新开始各自。
海卿,当时你说,给你生一个孩子,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死命点头,是难有的真心话。你驱走了我的噩梦和绝望,在你身边,那种安然好像是回到了一份独属的春天,无为无想,仿佛人生的滥觞。我记得你砍向我的那一剑,同时也记得下一瞬你就为了我把自己置于危险。爱怎么可以这样的纠缠?我们既然重逢,为什么还是要纷纷走向不同方向的万劫不复?你亲眼看到了我是个魔鬼,老天也算是做了一件公正而残忍的事。把我忘了吧,连闵秋凉的那一段记忆,也一同忘了吧。反正你知道,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那个小东西在这个日子离开我,对我对他对海卿,都有什么样的含义。但在今天,娘亲杀了那个和她相爱七年的男人,伤害了让娘亲托付一生的爹爹,就连一个一出生就只能爱我的你都没有放过。我曾经如此期待着你的出生,到了此刻,我突然为你庆幸,因为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带给你的成长或许是一场比噩梦更加荒唐的坍塌。
我这样的魔鬼,世上有一个,真的就足够了。
时庆历二年十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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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落云理解了傅海卿说的“白天找不到他”是什么概念。少年人终究是个习武的人,闻鸡而起披星而归是一件颇为正常的事情。但从他起床开始,就听不到傅海卿一点的动静,直到半夜才能听见这个人推开房门进去睡觉。
荆落云起初也不太在意,自己练练剑,多睡一点。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好几天,荆落云渐渐有
一点惭愧,毕竟是白住,从没听说过主顾要给刀手提供住宿的规矩,他起得更早了些,给傅海卿做了饭,然后倒头回去补觉。傅海卿还真是领情,等到少年再去看的时候,傅海卿连着碗筷一起端走了。
比较可气的是,傅海卿到了半夜提了桶水把饭碗拿到厨房洗干净,好像在说,表现不错,明天继续。
时间长了,荆落云觉得很不对劲,那天他没睡,半夜里把傅海卿堵在了门口。
“又何贵干?”傅海卿有几分惊讶,“钱花光了?”
荆落云几乎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和傅海卿过招的时候傅海卿就很憔悴,傅海卿花钱买凶的时候他也憔悴,但是傅海卿现在的样子不仅仅是憔悴,他的呼吸稳定,但是双眼布满血丝,气息却像洪水,强劲了些,却肆意泛滥。
“你在练邪功?”少年冷冷道,“你从哪里得到的?”
傅海卿淡淡道:“谁家的师门里都会有几剂猛料吧。”
“江湖上有人知道你用这种邪功,你就永远别想给你师父洗白!”荆落云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大声道。
傅海卿起初为他莫名其妙的激动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挣开,冷冷道:“洗白?我师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客,干这行当的天下之人得而绞杀之。他的死疑点重重,是不是侠义道的人动的手我都无从得知。他正义厅若把我一门逐出侠义道,那就告诉大掌事,老子求之不得!”
说罢,转身去推门。
他的后心忽然传来了冰凉之意。
“拔剑吧。”荆落云的脸上全然是认真和愤怒,少年自己甚至都以为以为生活早已让他失去了产生这两样东西的力气和耐心,“你要是练了这个邪功依然打不过我,只能说明你分明在给自己找麻烦。”
“与你何干?”傅海卿苦笑,“为什么我请一个刀手都这么多事?”
“你他妈的拔剑。”一片银华飞起,荆落云干净利落的一剑劈去。
傅海卿剑未出鞘,一击格住少年已经有几分气候的雷霆一击。
“去院子里打,家具坏了一点……哼。”傅海卿没好气道。
“你最好放开手打一架,我的银子和你的命,我今天真的倾向于后者!”少年大声道。
但荆落云心里多多少少浮起几分震惊,傅海卿握鞘,抵挡,完全是一瞬间里发生的事,或者说,他产生了莫名的错觉,让自己感觉不到自己慢了。他确定两个月前见到的傅海卿绝对没有这种气候。
少年不敢确定自己能打过这个人,但这一次他想证明点什么。
他的手稳了下来,血却已经变得热起来了。
两个人相隔两丈站在院子里。荆落云整个人如崩在弓上的弦,“噌”地飞弹了出去,一朵剑花瞬间化成千朵,包裹住傅海卿的全身。如此密不透风的剑气傅海卿虽然见过一次,但是这一次他只是稍微显得熟练了一些。这几日如荆落云所说,他在修一种很危险的内功,面对这样的一剑,傅海卿脚下步伐轻松变换,从侧面格住了这一剑,金铁交鸣,也算破了这一招。但荆落云反手又是一刺,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如蛇鳝出穴,防不胜防。傅海卿跃地而起,依其剑风倒卷,才勉强避开这一剑。
两人分隔两个月,相互都能见到几分长进。傅海卿的剑法快了稳了,却学会收敛了剑意,而荆落云的招式变得异常纯熟,攻势同防守一般密不透风。
傅海卿再一次比了一个起手式:“上一次你若出了这一招,我早就死了。”
荆落云冷静道:“但杀招是你先出的,不是吗?”
其实只要你当时能再狠下一点心,我一定没了命,你也不会伤。
傅海卿左手捏了一个“提”字诀,身形一转,如一只燕子掠过水面,气势却如疾风一般冲向荆落云,这一剑只是平平地砍过去,荆落云正确估量了其中的力道,剑将要劈中他时,荆落云一闪而避,但傅海卿手里的剑转势一钩,离荆落云胸口只有一寸的地方划过,胸口没有刺中但是衣襟已经被剑风撕裂。
当傅海卿相似的另一剑再次刺入时,荆落云咬了咬牙,正面扛下了这一招。但刚才躲过的他有失误,这一次却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傅海卿这一剑的力道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荆落云只感到虎口一痛,长剑几乎要飞了出去。在这一瞬间力不从心之际,傅海卿一掌错来了了荆落云的招数,剑锋对准了他的咽喉。
胜负已分。
“我们打架只会相互损伤罢了。”傅海卿收剑入鞘,“回去睡觉。”转身离去。
“你过来!”少年道。
傅海卿转过身来,荆落云瞬雷不及掩耳地揪住他的衣领,“咚”地给了他脸上一拳。
你赢了,赢得漂亮,但这改变不了本大爷要揍你的现实与心情。
傅海卿眼冒金星,反手给了荆落云胸口一肘:“没教养的东西,打人不打脸,你爹没教你?”
荆落云又抓住傅海卿的领子,一拳打在了傅海卿另一边的脸上:“我爹在这里,听到你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混话,他绝对抽掉你的下巴!”
然后他补了一句:“我还亲眼看见你打你女人的脸,而她为了你衣服都脱光了。”
傅海卿飞起一脚踢在了少年的胸口上,少年踉跄了一下然后被傅海卿一把摁倒,傅海卿卡着他的脖子:“你再说一个试试!”
傅海卿下巴上又挨了荆落云一记,然后被他趁机抢到了上面:“我要是你女人我他妈也跑,你斗不过正义厅就希望人家治你,你被阉了还是怎么的?丢死人了!”
傅海卿吼了一声,一膝盖顶在了荆落云的肚子上,可能还稍微偏下了一点:“小兔崽子,我今天阉了你!”
荆落云疼得翻倒在地,傅海卿还想兑现他说的话,但脸上忽然感到了冰凉的水滴。天上飘下了丝丝冷雨,渐渐地好似珠帘,连接着天堂与人间。
傅海卿四肢张开,平躺在地上。
“你觉得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傅海卿喃喃道。
荆落云没好气:“拜阁下所赐,我正在感受。”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傅海卿轻轻道,“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我没有原则地袒护她,对于那些死的人来说公不公平。”
“丢死人了。”荆落云渐渐平静下来,嘀咕道,“那是什么武功?”
傅海卿愣了一下,叹息道:“你上次受雇于郭延,他没告诉你他要抢哪两本武功?”
“他没说,我可以听啊。”少年斜了他一眼,“这是夜禅,还是昙杀?”
傅海卿苦笑道:“夜禅主内,昙杀为式。练成我这般败笔,真想说,一个都不是。”
“如果是内功,需要我护法么?”少年躺在青石板地上,不去看他。
傅海卿轻轻地笑了。别人舔的伤口可能比自己来舔好得要快上很多。
下一场,就是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