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永诀(1 / 1)
傅海卿硬着头皮走到奉先寺的代价,就是亲眼看见了韩霜对姬族人的“屠杀”。
喷涌出来的血就这样依然溅在她的长袍上,黑暗的色彩吞噬着艳红的鲜血,又用怀柔的表象麻痹了人的视觉。
韩霜的身后躺着三个人,恐惧,愤怒,与无能为力就这样装点了他们的表情。再次飞身而上的两个人武功都不弱,韩霜身形一闪,左边一个相对单薄的年轻人似乎被她一肘击住重穴,反手一掌打过去,年轻人□□一声,可见其心脉俱伤,“哐当”飞了出去。右边的人横空一剑刺出,但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伴着韩霜身法鬼魅地一闪,这一剑撕破了韩霜的黑袍,而那个剑客的心口被韩霜指尖刀锋的上的罡气刺伤,一口血直接就飚了出来。
无坚不破,唯快不破。而傅海卿只见到了结果,她的动作太快了。
韩霜的右手上有三个黄金的护指,只是宫闱里的妃子用它呵护手指,而韩霜的护指却是她刀的另种样子。刚才被击飞的年轻人方要翻身而起,忽然眼珠瞪大,一枚飞刀不知是何时脱手,已毅然嵌入他的胸口。。
鲜血溅在了佛身上,而诸浮屠的笑容依旧,委实可怖。
面前的那个一个姬族少年弟子,似乎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看着仰面倒地再无声息的门人,双目血红,撕吼一声“我和你拼了”提着刀就冲到了韩霜面前。韩霜微微皱了皱眉,这个弟子还是一个孩子,而她为了练快付出了太多,年纪和身体都不能够支撑自己花上时间和功力来练如何让这样快的一把刀收放自如。收起刀的时候,她的心多出了许多的恻隐,只是左右躲闪着这个喊叫着、章法混乱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收场。
当她终于要出手的时候,一个雪白的身影忽然拦入了两人中间,一手按住了少年的长剑,一掌拦在了韩霜的胸前,白衣如雪的男子将少年护在身侧,他有一双微陷的双眼,坚毅的轮廓,指向了地上几个尚存一息的弟子,对身后几个跟上来的弟子简短地下了命令:“带他们离开这里,沿着伊河,往南走,和况琼舵主回合。”
倒地喘息的剑客已经红了眼睛,顾不上什么尊卑,大叫道:“姬倚华!洛阳分舵不用你一个人替所有人挡刀!你要是不舍得杀了这个贱人,我们就给你杀了她!要守洛阳的人,不止你一个!”
那个立誓不让一个韩族刺客步入洛阳以西的西京舵主,那个十年里努力地拼凑着他七零八碎的爱情的男人。此时,他的笑容不是坦然,而是勉强,似乎不强带着这个假面,他整个人都会立刻崩溃。
“钟腾,你没有理由叫她贱人。”姬倚华看向他,强笑道,“这么多年了,那天的事情我一点都没有忘,但是我没有资格责备你。下地狱就别再比了,活着记得我还是你的朋友吧。”
剑客钟腾眼神怔忡。他正是姬倚华东京提亲那日夜里,与韩霜有染的男人。他当年也是年少有为,但是被分配到姬倚华这里,处处无论怎么做,都要矮上这个年轻的洛阳舵主一头,虽说是朋友,但是什么心底里也要争出个一二来。嫉妒的升华会让人想去占有那个人的一切,包括那个他并不爱的女人。但是今天的事实证明了,韩霜即使恨姬倚华负了她的深情,折了她的骄傲,确不会记得他钟腾这个一气之下拿来做了报复的工具。想以此做理由让她不忍心下手,凭此在东海建功立业,为更成了无稽之谈。
然而在那之后姬倚华若无其事,从不提及,待他如旧。这让钟腾的愤怒和愧疚不断凌迟着自己的心,凭靠一口负气活下五年,无时无刻不想有朝一日可以卸下重担,但是此时此刻,只觉这都没了意义。这么多年,没有珍惜可以和一个优秀的朋友平心相处,辜负了无数的信任和宽容,才是真正的输。
钟腾狂笑几声,忽然神色狰狞,涕泪交加,大声道:“姬倚华,下地狱,你还是得输。”说罢,运劲全力一掌打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了断了自己残余的半条命。
伊河上的清风吹乱了姬倚华的头发,他看着洛阳分舵还活着的几个弟子连哭带骂,最后还是被自己的几个亲信拽上了水路的小舟,护送归去,俯身伸手阖上了钟腾的双眼,他站在三个弟子的尸首前,轻轻道:“霜儿,如果是你活下来,把我和他们安葬在一起吧。”
韩霜侧身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到头来还是没想起这个钟腾到底是谁,冰冷道:“我不替人送葬,韩族会有人办妥。”
姬倚华拔剑出鞘,将双剑奉在手上:“星辰熠熠,东海滔滔。”
这是东海正规比武时表示尊敬的切口。三百年前,“剑尊”韩诀在华山之巅设立星辰天穹,号令天下英雄,为东海开宗立派,“天书公子”沈疏醉远赴东海芝兰阁,为三百年的武学打下奠基。时隔三百年,这种传承和尊重,让东海无论历经怎样的沧桑,依然泯灭不了武道的尊严。
韩霜默然,缓缓从黑袍之下抽出一柄雁翎刀,刀身幽蓝,刀锋雪亮。她比了一个起手式。
“星辰熠熠,东海滔滔。”
她缓慢地吐出了这个略显古怪的切口,声音沙哑。
看见拿一把刀时,姬倚华颤抖了一下,清瘦的手缓缓地落在了剑刃上:“何等,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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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天会来。
当我和他并肩行走的时候,我的义父暗示过我,韩枫嘲笑过我。其实东海异族成婚也不是什么遭天谴的事,但是我的身份特殊,我存在的使命让义父不会允许我嫁到姬族去。
姬倚华真的为我做了许多,比如我去行使任务时,他会力所能及地帮我了前善后。他是世上少有的几个记住我生辰的人,他为了我抛弃了那个和他出生起便指腹为婚的东海权贵的女儿。由于放弃做掌门,被姬柳安置在一个与武林最不相关的洛阳城里,一身的惊才绝艳无多少用武之处,这份孤独,我不确定是不是为了我,但他都忍了。
但起初我走向他的时候,缘自一份反抗韩寻的倔强。就像我走近海卿,初衷是求一份隐藏与安宁,我曾经与姬倚华相伴,也不过是在无望的日子里的执拗。
但他太完美了,话本里那么多温煦高贵的男子,而我从来没想到我的爱人可以是其中的一个。卓绝的武功,温润的性格,俊朗的容貌,绝好的口碑……我不配拥有他,他是一份我不配承受的高贵。当幸运降临的时候,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坦诚地拒绝这段不般配,还是默默地等着不好的明天的降临。
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对他说,我们在一起不少日子了,你向我义父求亲吧,他真的为了我来到了东京,我当时真的有和他共度余生的冲动,满心欢喜地化了最好的妆,戴上最好看的簪。但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却说,霜儿,你不要着急。我当时便明白了一切。当天夜里,我引诱了他的属下,把他骗到了姬倚华的屋子里,自愿的献出了我的身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我赤身裸体,手臂勾着那个我尚且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的脖子,那人还在我身上动作着,而我格外安静地看向了姬倚华。
姬倚华那双手颤抖得厉害,后退了一步,然后轻轻阖上了房门。听着他下楼时凌乱的脚步,我的泪水流了一脸,却不是又犯了那种怪病,而是真的心痛。
我用歇斯底里的一场荒唐证明了一件事情——我爱他太深,所以不能宽容他。这是我的自卑最幼稚的一种表达方式。
可在三个月后,我出行江南,或许是我心境太乱,那一次称得上是九死一生。我受了重伤在江南一隅静养,他从北方赶来,明察暗访找到了我。见到他时,他风尘仆仆的狼狈让我差点把伤口笑开,他忽然流泪,问我为什么没有回信,他以为我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我当时以为我可以原谅他的,谁知道,我下贱的尊严在我眼里,是那么的值钱。
我第一刀直挺挺地砍向他,没有招式,没有速度。这一刀如此拙劣,是我欠给他的,如果他能在这一招重创我,也算我可以还清一点东西了。我来这里,原本便是抱着求死之心了。
他只是轻巧地弹过,他的剑意里全然是犹豫。我再一刀挥斩过去,他的剑徒劳地拦着我的刀罡,我甚至能感到他身体里细小的经脉爆裂声。那些声音渐渐汇成一片,好像一种哀求,从他半生深情地身体里断断续续地流出。
出剑啊,你出剑啊!我感到绝望,我控制的只能这么多。厮杀已经要开始了。
他剑锋一偏,雪白的衣襟上沁出了第一道伤口。
你出剑啊!我心底嘶吼着,手却不可控制地变快。
你……你在做什么?
时庆历二年十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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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霜身影一闪,直直一刀劈向白衣人的面门,面对姬倚华这样的一流的剑客,这样的一刀简直是愚蠢,然而白衣人提刀一格,暗捏了一个弹字诀,并不出招抵挡。韩霜借力顺势腾空,又是一刀挥向他的咽喉,同样拙劣的一刀。这一刀借力打力,速度卓然,气势霸道,但是刀锋收敛,不难破解。不想姬倚华剑路一歪,刀锋在胸口横了一道不深的伤疤。
十余招后,韩霜的刀法越来越凌厉三百招里,傅海卿惊叹她的速度,震怖于她的冷静。姬倚华只抵挡,不运功抗拒,还手之时只让自己空门大开。他希望这场战斗可以结束,虽然他知道代价是什么。
傅海卿一瞬间看到,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速度和力量面前,道理和原则变得微薄而不经一击。况且当你的每一刀都留着情。情有多重,你的剑就有多慢,你死得就有多快。在漫长的折磨里,他们都急于要一个结局。只是不料世事总是顺其自然地向最难过的方向发展。
傅海卿就在不远的一块磐石后,韩霜就和姬倚华以极快的速度拆了几十招,两人身上屡屡受伤,傅海卿不忍在看见,但金铁交鸣,鲜血从身体里迸发的声音,肌肉撕裂的摩擦,经脉碎裂的爆响,似乎要一丝不漏地流入双耳。
别这样了,求求你,你不是痛恨这个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停下来吧,秋凉,秋凉……
姬倚华的剑终是跌落在了地上。
韩霜的刀没有刺入他的身体,但是刀罡锐利而轻盈,姬倚华的经脉受损严重,大概是体内应该是失血过多而无力挣扎。那个风华绝代的白衣男人此时身上的血从各处流出来,口角,眼角,关节,胸膛……在月白的衣衫上触目惊心,他的步伐变得紊乱,“咚”地一声重重地跌在围栏上,浑身的经脉不争气地几乎爆裂。他倚在那里,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鲜血,却他努力地让自己不瘫坐下去,好似要用同样的高度,迎来和她最后的时刻。
傅海卿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这些人是谁?他们的世界为何会与我相关?那个杀神一样的黑衣刀客为什么会是我的秋凉?那个乱七八糟的东海和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亲眼看到这一切?
他仰着头跌坐在磐石前,泥土湿润,大地吸干了不该流出的鲜血。他看见了奉先寺中卢舍那光明的微笑。佛陀用双眼看着一切发生,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幸,不是每个善存都能得到摆渡。
我来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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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百余招,他已经倒下了。
巷子一下子变得很静,我双手淌着无数人的血,此时,那滴滴嗒嗒的声音一丝不差地漏入我的双耳。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温柔忧郁,好像要用凝视把时间变成永恒。
“霜儿……”
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温煦一些,但是流淌的鲜血直让局面变得狰狞。那些血,曾经的我每一滴都如此在意,今天,我只能看着它们肆意地汹涌。
我站在他面前,却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喊你怎么不还手,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给他一刀结束这场无休无止的折磨,我累得几乎要站不稳,我无力叫嚣了,于是那狂野的声音顺理成章地占据了我,恶意地塞满了我每一根神经,我压抑良久,道:
“疯子。”
姬倚华的眼里流下一行清泪,他的微笑很艰难,口中喃喃道:“我差在哪里呢?我纵然一百个配不上你,你也应该去找一个更好的男人。”他每说几个字,口中便汩汩地流出若干的血液。
我的喉头一哽,只感怆然,已将近生离死别,而我却再也给不了他一分我廉价的爱。
我答非所问,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我承担这个定局?我和你对姬族的忠诚比起来,微不足道吧?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姬倚华,你一个人投胎去吧,我一定活得比谁都好!”
我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连起来好似箜篌弦上绵绵哀婉的颤音。我便是杀了你的人来激怒你,我把天时地利都让给了你,你依然饶了我最后一次。你最后一次用行动证明了我的软弱和愚蠢。你就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人都是可以选择的,没有逃离不了的牢笼,恐惧只会带来难以承受的代价。
可是你为什么对自己都不能彻底,你坦然地走向死亡,为什么不能决绝地走出那疯狂愚蠢的爱?你把你的另一个笼牢展现给了我,告诉我如果不能逃离,这就是我未来的命运,或许更加悲惨。
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如此地虚伪而脆弱。
姬倚华看着我的眼睛,竭力道:“你当然要好好活。”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拿着刀,我没法控制自己……不杀人!”
“那就学着控制啊。”他微微地咧了咧嘴,“想着你将无法挽回的东西,去控制自己啊。”
我紧紧握住双拳:“我要的不是你现在说嘴!”
姬倚华惨然一笑,涩声道:“这不容你任性啊……你必须学会,不然你一辈子都逃不了啊。”
我摇摇头,颤声道:“我逃谁?”
我在问我自己。如果连刺杀你的命令都逃不掉,我还能逃开得了什么?你把死亡的责任推给了我,我只要活着就逃不了。我现在把自己看得越来越清楚,即使那个人的怀抱再次向我敞开,我怎么能以一个魔鬼之躯靠近他?
姬倚华伸出出几乎无力的手,再次将我的脸捧在手心,好像那许多合欢树下的温存,好像一笔勾销了我的无情,好像在请求我饶恕他无数次的退缩,安抚我一次次从云端掉下来的“尊严”。
他温热的手心一点点地渗着属于逝者的冰冷,他的力量越来越微薄,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下一刻他便不会再呼吸。我把刀扔在地上,慌乱地伸手握住他的手。便是回想起来,这也是我人生里见证过的最缓慢最接近的死亡了。这个死亡属于我曾经的最爱的人,也就是他说的无法挽回。
姬倚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日后许久的一段日子里,交织在我的梦魇里。
“我只能用一个办法教你学会克制……再动手之前,想一想我的血罢。”
我的嘴张张合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姬倚华的意识已经不清晰了,一阵模糊的歌声从他的口中飘出来。这首歌我曾经听海卿唱过,他说是来洛阳之后,听说城里有一个神仙一般人物的公子编了这么一只调子。词已经被改了许多遍了,我却从来没想过,这首歌如此沉郁,原来是姬倚华编来唱给我的。
庭前院落合欢花,卿自在飞红,余凭栏且笑。
不看那万般世事迷人眼,但求离人晓镜无霜华。
白首相知,潸然泪下,一眼倾情,却做了失路之人。
道是东风细雨迷人眼,却见洛阳秋霜一地砂。
姬倚华终于坦荡下来的眼神里失了神采,垂下的手臂融入惨灰,惨然的微笑后没了后话。
他总是可以做出圣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比如,为了这场离别,他愿意忍受鲜血流尽而死。
哈,鲜血流尽而死。
相对在这一刻正常地昏倒,我清醒得出乎寻常。
我不奢求时间可以重来,但是渴望留给我的记忆可以错乱一些。譬如当年在那一株合欢树下,是我对他说:“我喜欢你。”
而他同我说:
“何必这样?”
时庆历二年十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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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的一声,头顶上一柄剑出鞘。
韩霜甚至没有抬头,瞬间擒刀格住。她是世上最快的刀客,便是失了六神,也不会失去警觉。
剑客的剑气挡不住她运刀时的杀意,他的虎口几乎开裂,但依然握紧剑反身一刺划了上去,韩霜矮身一避,没有拿刀的左手一分,一掌打了过去。剑客脚下虚浮,被力道一带飞了起来,撞在了在阿难尊者的金身上,一口血涌了上来。韩霜挺刀刺去,在接近时却看清了一个凄凉而熟悉的微笑。
那个微笑是浑浊而苍老的,再也嗅不到泉水和清风的新鲜和清凉。
它好像在说:我杀不了你,你来杀我吧。你是真的又如何?你是假的还能怎么样?我不在乎了。
做你的选择,给我一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