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伍(1 / 1)
唐远只愣愣地看着唐璨,脑子里飞速流转着关于所有时间的细节:二月中……二月十二出发往南疆,去除在明教势力范围内潜伏的时间、挑起两方势力争端的时间、机关翼往返的时间……
如若现在真的是四月初九,那么……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去哪里了?
三个月,恰好是他和织雾在一起的时间……
这段时间还留在记忆中,每一丝每一毫的细节他都能迅速回忆起来,然而……眼下的情况却在鲜明地告诉他,说这段时间实际上并不存在?
如果它不存在于这个世间,那它会去了哪里?
那么织雾呢,他也不属于这里吗?
那样红尘之外不染尘埃的真相,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
开什么玩笑……
可是他要如何解释才能说服自己?
……他该说服自己相信、还是不相信?
思维乱成一片,唐远眼神空洞地靠坐在榻上喃喃着:“我……我只是,碰到了一个人……”
“嗯,然后呢?”
“……他救了我,养伤,我在他家住了几天……有一棵很大的树,有狼,还有蛇……我给他讲故事,每天都讲……”唐远目光明灭,出口皆是毫无逻辑的零碎片段,说着说着,那张向来僵化的面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安神色来,看得唐璨不觉皱了皱眉;下一刻,男人便突然向着他的方向扑了过去,吃力地拽住唐璨腰带借力撑起上身,眼神闪烁双唇颤抖,仿佛手中攥的是救命稻草般:“师兄……这些都不是假的……对不对?织雾不是假的,他是真的……他在的对不对!?师兄!?”
唐璨微微低头,看着从那双眸子里狂涌而出的纷乱情绪,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次的西南武林大乱他大概能琢磨出□□来。人道是无风不起浪,虽说唐远不过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横插了一脚,但这一举动毕竟提前变更了一方局势,不知会连累多少寿数未尽的人提前消亡,说到底实属横生枝节的逆天之举。
其实唐璨并不在意那些人命,他甚至不在意此事若透风是否会成为不得了的把柄,他只是在意某个听来玄乎但切实存在的规则:因果报应,恶因必将召来恶果。
若唐远之命局在自己的间接影响下涉凶,这绝非他所愿。
尽管事发之时已无从干涉,但唐璨还是抱着积极补救的心思,因而当机立断出手带走了唐远。只可惜,能斩断看得见的联系却斩不断无形的缠缚。若是小师弟此举单纯是因被操纵的也就罢了,可看他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明显是动了真情啊……虽说,眼见着一同长大的面瘫师弟好不容易开窍唐璨本该是乐见其成的。
真头疼,喜欢上什么不好,非得喜欢上个不是人的东西。
咦,等等,既然是妖物……唐璨眯起细长的双眸,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要是,唐远的死心塌地只是幻觉下的产物呢?如果他从最初起就是那妖物注定的棋子,是可以被替换的零件,那因果之祸是否也可以凭此规避?只要能把恶因的源头导向那妖物,一切就能被算在秩序之内了吧。
这么一思量唐璨便转瞬想起个人,某个欠过自己人情的“内行”;估计这家伙会有办法帮唐远脱出这段因果,而且他的身份也更适合来“棒打鸳鸯”,虽说此人常年行踪飘忽,但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就在附近。
“看你,在师兄面前还这么丢人。”心念电转之间唐璨有了打算。
他并未回答唐远的问题,只放柔了语气安慰道:“师弟,师兄知道你暂时没法接受,但你要相信我是不会骗你的。乖,躺着冷静一会,日后师兄自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说法,师兄保证。”说着,唐璨废了好大力气扒拉下唐远紧扣的双手,安抚性地揉揉他脑袋便转身离去。
留下死气沉沉的唐远慢慢垂下头颅,脱力般颓然地倒伏在床上。
出于私人原因,唐璨与大多数门人并不住在一处。
他用机关翼飞了一会才回到自住地,随后翻箱倒柜地找出块铁疙瘩来:那是一只精巧的机甲云雀,花纹和羽毛的纹路都无比精致,眼部还嵌着两个小铁球。
唐璨翻过这只铁鸟摸到鸟腹,指尖一挑撬开铁片,从里面拿出一张空白的黄色符纸。接着他咬破舌尖“呸”的在纸上吐了口血沫,把符纸揉成一团塞回鸟肚子,最后一脸嫌弃地摸到鸟屁股上按下机关。
机甲云雀发出“咔咔”的声响一通乱抖,被唐璨弹了好几下脑壳方才展开翅膀,围着唐璨绕了几圈后飞出了窗外,临走前留下一个估计是错觉的鄙视眼神。
眼看那机关鸟熟门熟路地消失在空中,唐璨拍着手想了想,转头拐到隔壁的唐家集买了两个辣肉饼,这才往竹林深处内门弟子的住所走去。
走着走着,唐璨眯起眸子突地面色一变,他耸动鼻尖在空气中嗅了嗅,随后猛然运起轻功赶到唐远的住处一脚踢开房门。
空无一人。
唯有空荡荡的床榻上满是四溅的血迹,色泽还是鲜红的。
唐璨沉着脸四下扫视着走到床边,最终目光定格在床上的某处。
他弯下腰,从被撕裂的染血的褥子里捡起一块被弯曲过的染血铁片,随即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腰带。
他在表皮上摸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
……够狠啊,小师弟。不惜用放这么多血逼毒以获得行动自由。
缓缓收拢手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细碎疼痛,唐璨终是叹了口气。
❀❀❀
草草包扎的伤口又开始发痒,或许是发炎了。但唐远没空在意这个。
他已经不眠不休地飞了整整两个昼夜。
唐远记得那块包围在雾气与密林中央的宝地:
那里有明镜般的浅潭和铺织地毯的草与花,微风一起便惊起铺天盖地的素色蝴蝶;
他记得大泽中央有棵枝繁叶茂的巨大古榕,从天光乍破到夕日斜隐都沐浴在暖光中,在水天之中流转一树幽绿温润的明澜;
他还记得,树荫深处常常坐着一个纯白微紫的妖灵,在有风的日子里,妖灵长长的白发会在空气里沐光轻摆,罗网蚕丝,那与凡世格格不入的色彩下潜藏着这个世间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是他曾经拥有的东西。
可他找不到那里了。
纵使拖着刚放过血的身体没日没夜搜索记忆里执行任务的那片区域,纵使拖着快要崩溃的精神找遍符合推算中距离和范围的全部林域,依然一无所获,哪怕是蛛丝马迹。
就仿佛,关于织雾的所有,从最初起便不曾存在过。
就仿佛,一切只是诞生于那场大雾的幻境,或者是前人所说的、一旦离开便再也找不到入口的桃源。
终于,第四天的时候唐远撑不下去了。
他精疲力竭地落在一棵树的顶端,却在踏上树木的刹那脚下失力——
断裂的树枝,翻转的视界,层叠的枝叶和树杈,沙沙沙沙沙沙。
纷飞的叶片木屑缓慢从眼前飘过,有只受惊的鸟扑闪着翅膀飞掠而去,翅根落下的白色绒羽在余晖中轻盈翻旋,边缘镀着层碎光,看上去既柔软又暖和,就像是……织雾的睫毛。
唐远重重摔进一丛灌木。
尽管中间有着不少缓冲,他依然无可避免地撞得伤痕累累,不知有几根骨头折断在身体里,也不知有哪里被树枝的断面所划破刺穿。
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疼,泛着虚弱的疼,动弹不得。
真疼啊……
怎么从来都不觉得受伤和流血会这么疼呢……?
仿佛在情绪解冻的时候,那些不曾在意过的痛觉也一并解冻了那般,骨和肉都在嘶喊在哀鸣。
然而最疼的还是左胸腔里头的那颗脏器,颤栗着抽搐着,一阵一阵翻来覆去。
夕日的余晖一点一点消逝干净,和从前每一个满怀期待的日落一模一样。
唐远面无表情地半垂着眸子看着上方林翳,歪着脑袋架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突然,他打了个寒战,继而轻轻笑了起来。
要是……一切都是一个梦就好了。
他闭了闭眼,安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嘴角的笑容虚幻而哀溺。
你明知那不可能是梦。
没有哪个梦会有这么真实,也没有哪个梦会这么安宁美好,美好到让人不愿醒来。
唐远的生命中从未有过执念,也从来都是得过且过。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遍求而不得是一件如此令人痛苦的事。
痛苦到半身混沌而半身清醒,仿佛灵魂都为之割裂,就连笑,也是痛苦的。
呼吸的声音、失血的声音、脉搏的声音,这些从未刻意关注过的声音此时鲜明地在脑海中织成混乱的蜂鸣。
汩汩鲜血正从不知哪里的伤口中前赴后继地涌出,伸出刺目的红色手掌拽住深色的布料、连带这具身体一同向下拽去,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拖进这块土地,直拖到深不见底的地狱中去。
然而,在肉体沉重的同时胸腔却莫名轻盈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潜意识的眼既朦胧又清醒地见证魂魄一点点脱离肉体。
影影幢幢的绿色褐色还有粘稠的黑色,血浆和土壤的腥味重叠在一起,忽明忽暗的视界闪烁着大大小小的碎块。
恍惚间光影色块统统散成大片泛着微紫的纯白,嗡嗡蜂鸣间风声心跳声还有什么别的声音鼓作一团浆糊,不知是身体还是意识脱离了大地漂浮起来,似乎要径直融化在那清冷神秘的色泽中再也不出来。
后来的事唐远统统记不得了。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做了一个梦,又或者,那才是梦醒。
梦醒的他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树屋,回到了织雾的身边。他躺在铺着柔软毛皮的床榻上睁开双目,眼前是织雾那精致绝美的容颜,他面露隐隐的担忧注视着自己,虽然并未开口,但唐远却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所有的东西。
只是,才刚吐出一句“我回来了”,便见面前男人的身体轰然溃散成漫天星芒,慌乱中伸出的手仅仅抓住了一对蝶翼,那样纯白微紫的脆弱,指尖一碰便化为尘埃……
不!!!
唐远听见有个像是、又像不是自己的声音在呼喊、悲嚎,声嘶力竭:
织雾,别走!别走!等着我!我会回去的……
我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的……所以别走……
别离开我…………
我不想再……………………
像过去一样了。
梦醒。
睁开双眼之时,只见个身披道袍的年轻道士煞有介事地咕哝着“无量寿佛”,举碗喝了口水之后鼓起腮帮——
“噗!!!”
“……”唐远被喷了一脸所谓的符水,淡然拉起被角擦了擦脸,接着挥手把一床被子全砸到了道士身上。
“你是谁?”他语气不善地问道。
“令师兄的……故交,理论上的。”道士把被褥从头上扯下来,伸手扶正被压塌的道冠,全无仙风道骨之气地咧嘴笑着作了个揖,“贫道温寒,唐少侠可以叫我温道长,温半仙也行。”
……哪儿来的江湖骗子。
唐远一言不发地下床,随后踉跄着向门口走去,温寒倒也没去拦,只把手拢在袖中看着唐门弟子脚步虚浮地打开房门。
这是间茅庐,地处山野。
室外暮色沉沉天光将敛,四周的林木间飘着些薄雾,又是一个记忆中的傍晚。
唐远保持着开门的姿势痴痴盯着天外霞光,然后慢慢跨出一步。
“唐少侠新伤未收,请速回床上静养。”有声音迎面而来。
失焦的眸子缓缓下移,便见一名披着黑发的青年正静眼前。那青年面上的表情庄重而淡漠,手中端的盘上放有陶制药盅,他身穿繁重泼墨外袍,內襟泛着优雅的正紫。
唐远只看了这青年一眼便移开目光,置若罔闻地又走出一步,在迈第三步的之时被人拉住了肘弯。
“你昏迷数日气血两亏,就现在这个样子走出去,会死。”那人的声音从背后淡淡传来,唐远听见后却是甩手挣脱了青年,干涩飘忽地说道:“不……我要去找他……”
“找不到的。”
“……你是谁?”闻言唐远终于回头,苍白的脸上,格外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脆弱而狂暴的愤怒,“你凭什么说我找不到织雾!?”
然青年在煞气重重的瞪视下只仍波澜不惊,眼底似乎还浮出少许怨愤与不满,只是还未等他开口,便有另一个声音抢着搭腔:“汝在人道,彼在世外,原本殊途。若无契机,何处可寻?”
白衣高冠的温寒笑嘻嘻地从房里踱出来,又道:“这一点,唐少侠应该比贫道更清楚。”
“……你……”唐远的面色变了数变,浮于表面的神情终如潮水般退去,转而覆了层冷静的冰壳,“你为何知道?”
“唐少侠身上有非人的气息。贫道既被人称为‘离经叛道温半仙’,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点眼界还是有的。”温寒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眯起眼睛,“唐少侠可知他是什么?”
唐远摇头:“我知道他是妖物,但我喜欢织雾,跟他是什么没有关系。”
“唉,要真只是个妖,那贫道就不说什么……这林子大了什么鬼都有,巍巍大唐疆域辽阔,每年光被狐妖钓走的就有一大把……”温寒低笑着絮絮叨叨,突地把眼球转到了唐远面上,“他那一身衣裳是五毒教的,唐少侠可知道?”
唐远略略回忆了一下,点点头,然后猛地一激灵:“道长见过织雾!?”
温寒微微一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慢条斯理地伸手往门内一指道:“夕日将尽,屋外要起风了,清流与唐少侠都回屋来吧,且听贫道慢慢道来。”
唐远听了温寒的话已信了几分,现在又被吊起胃口,一时也不再固执己见,乖乖跟着墨袍青年回到了屋内。
待到他囫囵吞下了一整盅汤药,又在道长的娴熟引导下迷迷糊糊把细节说了个遍,温寒这才揉着眉心有了开口的意思。
白衣道长坐在桌边把玩着茶盏,那名青年——据说是救了他的顾清流大夫,则坐在另一侧端起手腕挑灯芯。
“你说的那织雾,若贫道所料不差,本体应是苗域水土孕育的一方地灵,我记得唐少侠曾说,那片大泽附近有雾对吧?”
“是。”唐远急切地点点头,“走不出去的雾。”
“嗯,那便是结界了。”温寒淡淡应了一声,“而据令师兄所言,其还有干涉时日的能力,也即是说,他已然有了另辟地界的能力,能有这种修为的已不仅仅是地灵了。”
“那织雾他是……”
“地仙。”墨袍医者突然接口,继而淡淡斜睨了唐远一眼,只是全神贯注的唐门弟子并未在意。
“然也。控雾驭土,居于大泽,应是沼仙无误。”温寒轻轻押了口茶,顿了顿又道,“但光以地仙定论,却也是不够。”
“地灵入仙极其罕见,然成仙后便能辟地自居以与俗世隔绝潜心修炼,往往不日可登天道,又因本体之故不惧天劫,乃是极品的修仙之体。”言及此,话锋陡然一转,“因而,地仙极少离开居所,且不会擅自干涉尘俗世务,更不用说主动救人……生死有命乃天道,凡仙途者都不会妄动人事。”
“而唐少侠所说的沼仙,不仅乐于救助活物,且‘每日’都会外出巡视领地,且对人间之事尤有兴趣,甚至藏有书籍抄本之类的物品……此举对于地仙而言实属反常。再结合先前提到的五毒教衣饰,贫道几乎可以判断,此仙体内定有人魂,而且多半来自某个执念过深的五毒教弟子。”浮动的烛火在道士的面上投下阴影,温寒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对着唐远诡秘一笑。
“即是说,唐少侠所见的那个织雾,实是由死物和死人组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