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7章:墨华醉酒(1 / 1)
墨华日日在八景宫守着那落缈的身躯,隔着寒鸭嬉水的屏风宿在靠窗的软榻上。偶得几日空闲回到浮淼殿,也只是隔着香樟树远远地看着修习吸灵吐纳之法的灵绾。百义去他那里取饭食时,亦会唠叨几句有关小帝姬的日常,多半都是“天资聪颖”之类的夸奖之言。
灵骨补了灵气,生长之速自然快了不少,墨华每次见到她都觉得较之以前又长高了一些。只是,看到那张日益偏向少薰长相的面孔,心底的某处又像是扎了针一样的刺痛。
四十九日后一个朗月风清的夜晚,老君将寄养在墨华体内的落缈神元取了出来。墨华并未等到落缈醒来,他顺手从老君的酒窖里拿走了几坛子好酒,出了八景宫并未回浮淼殿,而是择在无镜廷碧戈银月旁自个儿对月独饮。
手边一堆七倒八歪的空酒坛,他抬手一拂变出一方棋局,又焚上召灵香,双手结痂于身前,心中捻诀。满树银色的花苞吐抽丝剥茧般一瓣瓣绽放,无数的碧戈从中飞出来,寻着召灵香聚集一处,霎时华光大盛,映得整个无月廷璀璨光亮有如翡翠明珠。
极致的光亮中走出位手执玉骨折扇的紫衣银发男子,挑着一双秋水桃花的眸子盈盈坐在墨华的对面,支肘撑在已布置妥帖的棋局上,半打着呵欠道:“在凡人之躯里宿得久了,精神头儿有点缓不过来。你这般急急忙忙召我上九重天,莫不是,”他端了端坐姿,摆出招牌式风情万种的笑,“想你舅舅了?”
墨华倚着碧戈银月,眉宇间稍有倦意。夜央瞧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啧啧”了两声,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让他蜷在手里捂着。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他倾身,隔着棋局往他身上嗅了嗅,一脸嫌弃地摇着折扇坐回去,挑着眉道,“怎的这么重的脂粉味?近来,又有桃花找上门了?”
墨华冷冷一笑:“跳下诛仙台的那个是舅舅分/身的事情,不晓得,天君知不知情。”
夜央一敲折扇,扯着嘴角:“你居然威胁你舅舅,太不懂尊老爱幼了!”
墨华从棋盒里捏起一枚黑子,搭在瘦削的下巴处,歪着脑袋,幽深的眸色里挑出几分疑惑来:“难道不是事实?”
夜央看到他这副慵懒中又带着锐利的姿态,只觉一阵阴嗖嗖的凉意瞬间侵袭了他的整个背脊骨,他干巴巴地清咳了两声,岔开话题:“说吧,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我从人界召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先声明一声,你也晓得,为了躲过南极长生大帝的一双慧眼,你舅舅我可是狠了把心肠往自己身上下了双生咒,神力受束,身子骨也比不得从前了,要命的活计我可不轻易帮你。”
所谓双生咒便是将自己的魂灵一分为二,一分为凡人之魂,一分为仙人之魂,同宿于一个身躯内。
墨华把玩着黑子,了悟道:“倒不是什么要命的活计,就是想请舅舅帮衬着,寻一寻在凡界游走的司命。”
“哦?”夜央打着哈哈问道,“你寻他作甚?”
墨华啜了口茶:“想请他帮个小忙。”
夜央奇道:“你为何不用召灵香召他回来?”想了想,又打趣道,“绕了这么大一圈子,莫不是拉不下脸面?”
手中黑子落定,墨华抬眸定定瞧了他一会子,又啜了口茶,认真且淡定地道:“唔,方才没想起来。”
“……”
夜央瞟了眼棋局,伸手捏了枚白子搭在额角,若有所思。在他准备落子时,墨华突然开口道:“少薰……”
修长的手指一颤,白子偏移了原本该落定的地方,落入对方的圈套,他微蹙着眉抬眸瞧他:“你见过孟修御了?”
“嗯,吃了些亏,算是还了他一个人情。”墨华将残冷的杯盏搁在一旁,“我想起了有关少薰的一些事情,但并不是全部。”他毫不留情地落子,几乎将夜央的棋路逼入绝境,“你可还记得四月前挣脱孽镜台逃往人界作恶的女怨?”
夜央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棋路,一边道:“忘不了,灵绾不就是那时候带回来的。”
四月前的那件事,或许是天意使然,天意让讹兽在那一天跑出了蓬莱之东的桑槐林,天意让夜央在那一天追着讹兽来到人界,天意让一向深居简出的墨华在那一天跑到东海巨礁石旁打磨苍问剑,顺道帮卯日星君打磨打磨昊天镜,天意让他们二人在钟灵山附近相遇并撞见四处作恶的女怨。
女怨是集女子闺房之怨而成的鬼气,本被孽镜台封印得好好的,想不到这积压几十万年的鬼气竟凝聚一处修成了形体,乌发及踝,红衣如火,活脱脱一女子模样,就是面容生得不大讨喜,身材有些过于肥大,四肢瘫软无骨,想来是吞吃了不少的活灵,已将原先的轻盈体态撑胀数倍。她的怀里还有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腰以下的部分已经被她的身体吞噬。
一双铜铃大小的血眼见到阻她去路的两位上神,非但不害怕反而愈加地欣喜若狂,眼中血光顿时大盛,猪肝色的嘴巴咧至耳垂,露出两排整齐的尖锐獠牙“咯咯咯”地大笑着扑向他们,动作迅速且凌厉,一边大声嘶吼着:“给我!给我!”一边招招夺命地攻击,竟是想吞噬掉他们二人的神力。
肥厚的手掌直扑墨华的正面,墨华足尖点地,玄色身影快如离弦之箭,寒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女怨的半个身子都被苍问剑劈开,鬼气瞬间弥散,墨华趁机祭出卯日星君的昊天镜,金光所照之处,鬼气无所遁形。夜央的玉骨折扇脱手,在女怨的身体里疾速地穿进穿出,将庞大的肉身搅成一堆肉泥,最后张开一张结界将尚有些生气的孩子从女怨的身体里强行剖离出来。肉泥在昊天镜的映照下瞬间化为了灰烬,随风而散。
墨华飞身接住直直下坠的孩子,撤了结界。
拿回玉骨折扇的夜央也轻飘飘地凑过来,瞧了眼他怀里血色尽无的孩子,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道:“被女怨吞吃过,看样子是活不成了。”话音刚落,小女孩儿的小手奇迹般地动了一下,又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睁开,内里的神色由胆怯到平静再到欣喜,最后竟双手搂着墨华的脖子眉开眼笑地,脆生生地唤了声:“君父。”
夜央想起当初墨华听到那一声唤后,满脸铁青的模样就止不住发笑,笑够了,方道:“我原以为你一看到她就该想起少薰的,到底是我太低估归墟对你造成的伤害了。你虽然从孟修御那里拿回了神识,但那些只是你同少薰的风月。”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瞧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你该不会是想让司命为你逆转命盘?”
墨华未置可否。
“胡闹!”夜央万儿八千年难得发一回怒,这回倒真是动了怒,他把玉骨折扇“嗒”地一声重扣在棋局上,震得好几处棋子都移了位。
墨华皱眉瞧着那些易了位的棋子:“不过就是逆转命盘,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好好的一盘棋全被毁了。”顿了顿,“你是在怕什么?”
“怕什么?呵,你倒说得轻巧,你晓不晓得命盘一旦开启,稍有差错,你附在命盘上的神元就永远回不来了!再者,若是没有神力同你相当的神仙替你张开结界,开辟混沌之道,你要如何挣脱噬灵恶池?这些你想过没有!?小事?一个不慎,那可是会搭上你的命的!”
夜央冷冷斜睨着他:“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动的什么心思,女怨挣脱孽镜台只是冥界动荡的一个先兆。你遣司命下界亦是为了调查此事,他同幽冥司司命素来交好,由他来打探消息自然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你想在魔尊觉醒前打开玄法幽境毁了凶剑鬼厉,但你可有考虑过灵绾,若你死了,她该如何?万年前我度了七万年的修为给你才保住了你的一条命。若是你不想要了,倒不如让我现在就取回来,省得闹心!”
说罢,又拿起玉骨折扇“唰”地一下打开,狠狠对自己扇了两下。
万年前,夜央将只剩一口气的他从钟灵山带回来,为了保住少薰的一缕生魂,墨华几乎散尽了一身的修为,七魂六魄破碎不堪。
墨华默了默,忽而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夜央痴痴地看着他笑,等他笑得够了,夜央才恨恨地,不失气势地补上一句:“我看你真是疯了!”
墨华整个人更加闲散地靠着碧戈银月,抬手拿掉粘在发梢的银色花瓣,一双眼睛亮如璨星,所有的情绪很好地掩藏在其中,让人难以分辨出真心假意:“我不过是做了个最坏的打算。”眸光流转间,竟直直地盯上他的眼睛,似问非问,近乎喃喃自语,“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总觉得今夜的碧戈异常多,铺天盖地。
墨华撑着地站起来,身子歪了歪,一阵冷风吹来,幽幽莲香中夹带着阵阵酒香,还是太上老君亲手酿造的蓼木雕。夜央心中一阵惋惜:可惜,上好的佳酿居然被这小子拿来借以消愁了!
墨华的脸色因着饮酒的缘故,要比往日来得更加苍白些,与他这副伤情伤身的模样倒是相称。他抬起两指抵在额角,淡淡道:“我近日一直在想,要不要让灵绾继续顶着少薰的一张面皮活下去?这诚然不是一个好问题,但我却苦于找不出答案。少薰的音容相貌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日一闭上眼看到的便是她浑身是血的模样,折磨得我五脏俱痛。”张开五指捂住眼睛,“我大抵真是入了魇障了。”
夜央真是见不惯墨华这般伤情的模样,他一伤情,也让他跟着伤神,他一伤神,便想借酒补一补神。但一想起下界的穆穆对他的叮嘱,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千万不能因为酒瘾而误了娶媳妇的大事,诚然他是个断袖,也势必要做个表里如一,决不搞阳奉阴违的断袖。这老君确实是酿蓼木雕的一好手,唔,那般让人欲/仙/欲/死的滋味儿还是自个儿藏在心底慢慢回味罢。
这厢胡思乱想万般纠结之际,那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听得夜央心尖儿一颤,折扇半掩着眼瞧过去,却是那墨华喝醉了酒跌倒在地,因着半个身子是撑在棋局上的,倒也不甚丢脸,不甚丢脸。
这蓼木雕虽是酒中佳品,初时喝来温滑润口,口齿留香,入喉甘甜,不似一般酒来得烈,但却后劲却是普通酒酿的许多倍,奈何墨华又是个酒量浅的,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居然有将他通体莲香盖过的趋势,估摸着是将那蓼木雕当成了果酒饮的,没个分寸,现下酒劲上来了,依照百年前同他饮酒的结果来看,这一次应当得睡上个三四五日了。
夜央不禁望天:“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这小子的,今生就活该被他虐!”
因夜央还是下界历劫的身份,不好以原本的样貌在九重天大摇大摆,是以捻了个诀换了副俊俏天将的形容。他扶着不省人事的墨华行到浮淼殿,一路上倒也畅通无阻,偶遇到几个小仙娥向他这边探头探脑,这也怪墨华生了张太惹眼的面皮了,就是他当年初次见到他时也,咳咳,也差点没把持住,险些就将他拉去蓬莱之东同自己做一对快活的断袖了。
可惜,墨华天生就不怎么爱笑,小时候,还能扯着他的面皮逼他皮笑肉不笑一下下,如今长大了,又不大同人亲近,更加不讨喜,明明比自己小了二十来万岁,却终日摆出一张少年老成的脸子来。
冰块,唔,冰块脸这个形容倒真是恰当。
夜央正为自己替他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沾沾自喜时,眼前突然晃出一个人影来,人影晃得太厉害,初时没看清,待看清的时候怀里的墨华已经被人抢走了,他正想动手抢回来,脖子处陡然横着一把利剑,他扫了眼持剑的冷面侍从,一双桃花眼最终落在扶着墨华的落缈身上,精神头儿看上去不错,显然,在冥界呆着的这万年,日子倒也不是十分难过。就是不晓得,他那天君弟弟又使了什么法子保了他这娇气的女儿。
落缈此刻正焦急地伸手探了把墨华的命脉,发现只是醉酒而已,适才舒了口气,一双杏子眼冷飕飕地睇过来:“你是何人?”
夜央面不红耳不赤地瞎扯道:“回上仙,小将是南天门当差的,轮值之时路经无镜廷恰好看到了醉酒的帝君,这才自作主张将帝君扶回了浮淼殿。”顿了顿,又摆出一副惴惴的模样,“不晓得,上仙同帝君是何关系?”
洛缈在冥界种桃花种了万年,一个守天门的小将自然不会知晓她的名讳,这“上仙”二字委实叫得合称,话也问得合称。
夜央却见那落缈一对秀眉都快挤兑到一起了,厉声呵斥道:“大胆!一个小小守天门的天将居然敢质疑本公主!我同……”
未完的话被背后一声“何人在外喧哗”打断,夜央看清提灯走来的人正是百义,而他手侧牵着的却是多日不见,又长高了不少的灵绾。那落缈公主似是已经猜到了身后的是谁,话锋一转,语气之中尽是暧/昧:“义兄此番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同他若非亲密无间,他为我岂能做到这一步?”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只是恰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