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流言蜚语④(1 / 1)
神思不知是清明还是混沌,不知睡了多久又醒了多久,身子忽冷忽热,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顿。隐约中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探上她的额头,夹带着一股好闻的幽香,灵绾本能地蹭过去,那东西却从她的额上拿开了,然后耳畔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灵绾半掀开沉重的眼皮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光中立着一袭玄色的身影,她睁大眼睛想再看清楚些,奈何脑袋实在是晕沉的厉害,眼前很快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看来,你也并非一点都不关心她的死活。”
凭栏望月的夜央回眸看向从紫色纱幔后走出的墨华,但见他揭开青铜麒麟香炉往里添了些安神香,好看如玉的长指绕过袅袅升起的烟雾搭在桌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微抬,定定地落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夜央收起平日里的嬉笑,眉头微蹙:“你想到了什么?”
墨华眸色微动:“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叫少薰的女子曾当过我的神侍,我殿中的蛟兔本也是她的灵宠。蛟兔天性护主且一生只认一位主人。我曾想同它亲近些,却被它抓伤过好几回。”
窗外的木蓬茸开得正好,风一吹,无数的白色毛茸偏离枝头,悠悠地飞向墨染的天际,好像下了一场盛大的雪,漫天漫地的白。
夜央拂掉落在肩头的雪白:“话说得这么不明白,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你。不过,我这儿倒是真有一件事要问一问你。”墨华挑眉,夜央迎上他的眸光,“你同月梭宫的辰玉仙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九天之上已经传遍了你同她的风月之事,你莫不是真的要娶她做帝后?”
墨华眸色微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夜央一窒,无奈地摇着玉骨折扇给自己降火:“我误不误会你根本不打紧,左右是你娶帝后,又不是同我抢人。倒是灵绾,她今日听到了不少伤她心的闲言闲语。你留下灵绾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她虽然身份不明,但好歹是个心眼不错的小姑娘,且满心满眼地装着你。你就当是做做样子,言语之上稍稍对她温和些,生活之上稍稍对她体贴一些,她也是会很高兴的。”
墨华收回眸光,伸手提起红泥炉上焚着的新茶给自己倒了一小盏,拿起描青花的黑釉盏漫不经心地摇晃了两下,倒掉,又重新添了盏茶水,蜷在掌心捂手,淡淡道:“我同辰玉没什么,更没有立帝后的打算。”
夜央怔了怔,适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于是好好梳理了一下思路,将自己这几日所听到的谣传,言简意赅地转达给他:“谣传里说你在辰玉仙子的殿中同她一夜缱绻之后又送了些养容美颜的圣品与她,算是……”稍稍斟酌,“事后抚慰?”
墨华默了默,道:“我记得谣传不是这么说的,你添油加醋的本领倒是愈发的厉害了。”
夜央挑着一双桃花眼笑得风情万种:“正所谓学海无涯,你舅舅我活了几十万年的年岁总得有些长进,要不然就活得太抱歉了。”
墨华:“……”
所谓谣传,便是将一件事情由一人说与另一人,另一人说与第三人,第三人说与第四人……每人再活灵活现地添画上几笔,最终闹得人尽皆知,面目全非,彻底偏离事实真相。墨华帝君同辰玉仙子讨一匹绸缎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但经过众仙们口口相传再稍加渲染,没什么也变成了有什么,而且还是非得有些什么,没些茶余饭后拿来津津乐道的是非八卦可该如何打发这漫漫仙途?
墨华帝君要的缎子取材特殊了些,唯有月梭宫养着的冰暖蚕吐出的丝方能织成。冰暖蚕周身浑然天成的一道屏障可阻绝仙灵瘴气,由它吐出的冰暖丝自然也有此功效,且于日月交辉之时吐出的丝线其功效最佳。
话至此,夜央也算明白了事情的起因。九重天上灵气之盛,非常人之躯能够承受,灵绾今次这一病实是病在情理之中,能以稚童之躯撑过三日才病倒倒也实属不易。
那日,墨华去月梭宫途中恰逢辰玉仙子在天河边采集供冰暖蚕吃食的雪佛桑,也正是太白金星从老君府里出来无意撞见的一幕。
遮天蔽日的雪佛桑林里,一男一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男子清奇俊秀,女子娇俏可人,怎么瞧怎么都像是一对璧人。正当日月同现,林中蜷缩成卷的雪佛桑竞相舒展,偶有几片雪色桑叶落下,立在帝君身后的辰玉仙子抬手想拂去他肩头的落叶,未等她的手碰上他的,一道小黑影从她眼前疾闪而过,她的手背上已多了几道狰狞的伤口,几欲见骨,笼着一层黑气,未滴一滴血。她只来得及唤一声“帝君”,下一刻便被墨华拥住腰间带进怀里,不省人事。后面之事,也诚如太白所说,却远不是他所想。
夜明珠的华彩里,墨华单手撑着腮,修长的指搭在杯口,似有似无地轻叩:“蛟兔到底是养在我殿内的,辰玉受伤,我不能袖手旁观。”顿了顿,“至于那养颜美容的圣品,不过是用以解除蛟兔余毒的丹药罢了。”
夜央垂首把玩着手里的玉骨折扇,垂落的几缕银发恰好遮住他半边脸,让人看不出神色,只轻描淡写地总结:“墨华,你其实很在意你忘记的事情罢。”
墨华轻叩杯口的动作顿住。
东方的万丈光辉正穿透叠叠重云铺洒向世间,为满院的木蓬茸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他眯眼瞧着外头一点点跃出地平线的火球,手指划过杯口敲在桌面上:“你说得没错,我素来活得明白。自欺欺人这样的事,有点幼稚。”
风拨开紫色纱幔,露出小女孩儿睡梦中安详的侧颜,只一瞬又重新合上。
夜央支肘撑在窗沿上,懒懒地问道:“你怀疑灵绾是少薰的转世?”
墨华淡声道:“你曾提过,我同少薰的关系多少有些不一般。既是如此,我拼着一些修为救下她的一抹生魂也不是不无可能。”顿了顿,又道,“蛟兔虽不同她亲近,但也不排斥她的主动示好。”又风轻云淡地添了句,“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夜央怔了怔,眸色微敛,而后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弧度,忽然道:“近来,北荒之境魔气狂涌,算算时日魔尊上邪巫赤也该现世了。万年前,你毁他肉身,害得他险些魂飞魄散,这样的大仇他迟早会报。”夜央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不晓得你这新生的手臂,用着习惯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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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绾醒来是四五日之后的事情,彼时万里无云,春光正好。她吃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半靠在床头,绸制的褥子滑至腰间。她怔怔地看着铺落大片赤莲的紫幔,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外探进来,同夜央的一样好看,随之进来的是一袭玄衣的墨华,三千及腰青丝以两指宽的紫缎松垮地束住。他屈起一膝撑在榻上,因着弯腰探她额头的动作,漆黑如墨的长发滑至身前,在榻上叠了几叠。灵绾讷讷地看着他微带凉意的长指贴上她的额,心脏好似要跳出嗓子眼了。
柔软的指腹滑过她的额角抵在她细长的眼尾,眸色沉沉:“还病着?”
墨华垂下的目光恰对上她的,灵绾心尖儿一颤,匆忙地别开眼:“没有……是热的。”
“既然无事,那便起来罢。”墨华将身子往旁侧一偏,靠坐在榻边,冷然道,“你霸着我的床榻有一段时日了。”
灵绾怔了怔,脸更加红得厉害,突然“噌”地一下站起来。她手短脚短,站在床榻上倒也不显突兀。正当她手足无措寻找自己的衣物时,墨华拿过一旁的递给她。
灵绾偏头呆呆地看着墨华手里崭新的衣物,却不敢伸手去接:“这是……?”
墨华手一扬,脱手的衣物径直撞进她怀里,她慌乱地抱住,那衣料入手温润,自然并非凡品。
“辰玉费心做的,你穿上试试。”话音刚落,人也已下榻往门外走去。
灵绾本要上扬的嘴角在听到他的话时一下子僵住,心底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涩有点酸,还有点……绞着疼。
这大抵就是看着自己的生父娶别的女子,自己却无力阻止的感觉吧。
肉嘟嘟的小手拎着衣裳的两角抖开,一对秀眉紧蹙,好多条条带带。
在人界的时候,灵绾没有过过什么好人家的日子,穿的衣裳也都是人家扔掉不要的,又经老叫花子缝补改造,套在身上只需束条腰带即可。
现下,她有些为难,完全分不清这些带子的用途。一阵手忙脚乱地穿戴得差不多了,干脆把那些条条带带拢成两拨系在腰间,及肩的头发也简单地绕成朝天髻,用水蓝色的发带束住。
乍一看,还真是……男女难辨。
坐在香樟树下的墨华看到她这一身乱七八糟的行头,握着佛经的那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一手撑在地上,指间翠色如画,他淡淡道:“走近些。”
灵绾垂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双手局促地扯着腰侧打着死结的带子。
墨华的眸光落在她被带子勒得泛紫的指尖上,忍不住提醒:“再扯下去就断了。”
灵绾双肩一颤,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他。凉风拂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直到他微凉的指尖碰上她的,解开缠绕在她指尖的带子,她才反应过来:“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裳,不大会,有点……有点紧张。”顿了顿,“我不是有意要浪费辰玉仙子的一番好意的,因为没人教,我又笨。”声音越说越小,灵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表达些什么,只是直觉自己应该说点话。
墨华将垂在她腰际的淡色流穗梳理好,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将佛经纳入袖中,也不去看灵绾迷茫的表情,径直绕到她身后解开水蓝色的锦带,修长的十指穿梭在她的发间灵巧地拨出一半的头发编成麻花样,用锦带在她的发尾系出蝴蝶的花样。
“既然你不喜欢,日后也不用麻烦辰玉了。”
香樟树叶扑簌簌,光影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