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流言蜚语③(1 / 1)
孤月高悬,清辉铺洒,满院的风铃草白紫交错,随风摆荡。灵绾一个窜溜躲在红漆楠木后探头探脑,睁大眼睛万分警惕地盯着在风铃草间穿来穿去的小黑影。小黑影突然停了下来,一对白白的长耳朵动了动,直起半个身子,左闻闻右嗅嗅,灵绾吓得赶紧缩回探出去的脑袋,背贴着楠木,连大气也不敢喘。
一只通体碧色的小虫从院外飞进来幽幽地落在灵绾的鼻尖,引起一阵痒意,灵绾吸吸鼻子忍了忍,一下子沒忍住。
“啊欠”!
大片的风铃草一阵骚动,精灵也慢悠悠地扑簌着透明的翅膀飞离灵绾的鼻尖,围着她绕了两圈,又慢悠悠地飞出九曲回廊飞出院外。她这才看清这碧色的小虫形如蝴蝶,生有六足,纤细如线,最前面的两足还抱着盏星黄的灯笼,怪有意思的,灵绾忍不住追着跑了几步,风一吹,她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脑袋瞬间清明了许多,再回眸看时,院中却哪里还有蛟兔的身影,只余满院风铃草如波浪起伏。
又没捉住!灵绾颇有些颓败地耷拉下脑袋,自己真没用,追了蛟兔整整三日,却连它的皮毛都没有摸到。她看一眼周遭陌生的景色,想起自己方才追着蛟兔,竟不知不觉跑出了浮淼殿,现下已然是迷了路。灵绾仰头看了眼皎洁的月光,又垂眸瞧了瞧自己破损的鞋尖,顿感烦闷地随脚一踢,恰好踢中一块石头骨碌碌地滚进河里,波纹荡开,一皱一皱。
清澈河面映出九曲回廊上两位携宫灯的小仙娥,灵绾抬眼看去,那两个小仙娥正向她这边走来,她心中一喜,正打算迎上去问路,一句“墨华帝君”入耳,她伸出去的脚又默默地缩了回去,转身躲进了一旁的假山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这等反应,反正已经躲起来了,那就顺便听听墙角,趁机多了解了解一下君父也没什么不好。那两位仙娥愈渐走近,声音也愈渐清晰。
其中一人道:“这两日墨华帝君日日去月梭宫探望辰玉仙子,今晨还特意从老君那里讨了枚仙丹送与她,听说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的圣品。辰玉仙子可真是好福气,飞升不过百年竟已得墨华帝君的垂青。”
另一人接道:“可不是嘛!我听从无镜廷那里回来的姐妹们说,太白星君昨日无意间撞见墨华帝君同辰玉仙子幽会,还亲眼目睹帝君抱着辰玉仙子一路腾云驾雾回到了月梭宫,直到深夜才回浮淼殿。”声音中莫名带了几分娇羞,“真看不出来,帝君是这等性急之人。”又羡慕道,“想来,这辰玉仙子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另一人“咦”了一声,方道:“不过,帝君刚把帝姬接回浮淼殿就同辰玉仙子好上了,是不是有点伤帝姬的心了?……说起那个帝姬也甚是奇怪,浑身上下一点仙灵之气都没有,衣裳也破破烂烂的,会不会,”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哪里跑出来的野孩子,仗着帝君宅心仁厚,就死皮赖脸地不肯走了?”
“唔,你这样说也不是不无可能。”顿了顿,“或许,帝君这么着急娶一位君后是为了气走她呢……”
两人谈话之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了,灵绾才从草地上爬起来,她刚刚也不知是怎么了,听着听着就觉得眼睛发酸,腿发软,浑身气力好像被抽空了一般。她在假山旁靠着,又仰头去看月亮,过了会儿,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摸到一手濡湿,她怔怔地端详着手心里的泪水,两手随意地蹭着破烂的衣裳来回擦了两下,扯着嘴角自言自语:“原来都是骗人的。”
“傻子才会相信仰着脑袋眼泪就不会掉下来的谎言。”一道慵懒的话音突兀地落在夜色里,灵绾本能地惊叫了一声,而后就看到那个屈膝坐在院头的夜央,一头银发胜雪,依稀有几点碧色散落在其间,竟是方才落在她鼻子上的小虫。
“它们是什么?”
“这个?”夜央挑起扇端,其中一只碧色小虫乖巧地落在上头,张合着翅膀,“它们叫碧戈,是树灵。”又补充道,“有时候是会要命的,就连神仙都躲不过。”想了想,又道,“你方才为什么哭?”
她想也没想就瞪回去:“我方才没哭!”
夜央垂眸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子:“原来是迷路了。”他轻飘飘地落地,衣袂翩飞,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同她伸出手,灵绾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半掩在衣袖里的手指上,那是怎样的一只手?修长白皙,指骨分明,光洁的指端月光流连其上,有如一层流动的釉彩,真是漂亮到令人自惭形秽。
灵绾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往后藏了藏,她的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也懂得什么是天壤之别,什么是自知之明。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祗,而自己不过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心底划过一丝疼痛,她又把手往后藏了藏,声音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夜央一把拉出她的手,蜷在掌心,笑眯眯地道:“你有胆认墨华做君父,就没胆握我的手吗?好歹是唤了我一声爷爷的。更何况,”他抬手揉乱她额前的碎发,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更何况,你才这么小。在他们眼里,我还不至于无良至此罢。”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问句还是陈述句。
灵绾偏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看他。
“到底是一个孩子啊。”夜央无奈地叹了一声,忽然弯下身子,凑近了端详她。一阵酒香扑鼻,灵绾被熏得有点儿晕,苍白的脸色因而起了些红晕,还没缓过神儿,夜央已直起身子望着无尽月色发了会儿呆,方道:“走罢。”
灵绾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碧戈时不时地从中飞过,星星点点的光亮为大手小手平添上几分温馨来。掌间的温暖让灵绾莫名地想哭,在她的印象里好像也曾有那么个人带给她这样的温暖过。以前在泽城的时候,那里的人见到她就跟见到会吃人的怪物一样,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个老叫花子愿意同她亲近,或许,也不算亲近罢,就是有一次在平雨观避雨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快被饿死的她,一时心软扔给了她一半的馊馒头吃。
灵绾还记得,那天的雨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老叫花子坐在门槛边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不知从哪里拾到的烟斗,浑浊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隔着缭绕的烟雾看她。她浑身脏兮兮的,已经完全看不出粗布衣襟的原色,整个人像是从泥地里被捞出来的一样,比他这个老叫花子还脏。唉,也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哪有什么生存技能,更何况……老叫花子又猛吸了两口烟,吐出混白的烟圈,头靠在破旧的门框上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异常沙哑难听:“你知道泽城的人为什么讨厌你吗?”顿了顿,却未等她的回答,“因为你命硬,克死了白苟。”
她狼吞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黑漆漆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表情看上去无辜极了。
老叫花子陷进了自己的回忆里:“泽城是个边陲小城,没几个识字的。白苟不一样,他是从上京来的,还是个什么秀才,平日里讲话都文绉绉的,长得也跟个小白脸儿似的。可城里的小孩儿姑娘们喜欢他,有事儿没事儿就爱往他这平雨观里钻,跟他学认字,读书。时间长了,人也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可热闹啦,依依呀呀的,吵得老叫花子都没办法睡觉了。白苟人好,是真的好,不管谁家有事,凡是他能帮上忙的都会搭一把手。有一回,老叫花子得了要命的大病,就倒在他家门口,亏得他不眠不休地照顾了老叫花子好几宿,不然他早就死了,哪能活得比白苟长啊。”
老叫花子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又开始絮絮叨叨:“你是白苟从山上捡回来的,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老叫花子第一次看到你,你还是个奶娃子,躺在破烂的襁褓里哭哭啼啼,好不闹人。山中多精怪,老叫花子当时就劝白苟扔掉你,可白苟不肯,天天把你当宝贝一样养着,还给你取了个‘灵绾’的名儿,又说你眉宇之间颇有灵气,并非凡胎,万不能随他姓白堕入俗尘。不过一月,你就已长成了两三岁大孩子的模样,这哪里是一个人,分明就是一只妖怪,白苟一定是不小心抱养了哪个女妖的孩子。不管乡亲们怎么劝白苟,白苟就是不愿意丢掉你。直到有一天,一场无名天火生生烧死了他。”
老叫花子抬起枯糙的手捂住了眼睛,声音中夹杂着哽咽,更加沙哑难听:“他到死都要护着你,把你托付给老叫花子。‘人养妖子,必遭天谴’,老叫花子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在外头躲了大半年,现在回来了,趁着还有几天的活头照顾照顾你,也算是还了白苟的恩情了。”他拿开手,抽了几口烟,“看你能食五谷,就算是妖,也应该是个好妖。”
那时候,灵绾还不能完全理解老叫花子所说的,她只知道跟着老叫花子以后就会少挨饿受冻一点。老叫花子确实对她不错,每天给她吃食,还给她置办了不少衣裳,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脏兮兮的了。
老叫花子说他跟着白苟过活的那些天也学了些字,偶尔会教她认一些,写得扭扭曲曲的,难看极了,可她聪明,一学就会,字迹也比老叫花子娟秀多了。每每这时候,老叫花子总要笑嘻嘻地说她的这股聪明劲儿随白苟,说白苟目光如炬,挑了颗好苗苗,说完这些话,他又独自坐在破烂的门槛上抽烟,背影萧瑟。
老叫花子走的那天下着大雪。她抱着一堆木头跑回来的时候,老叫花子躺在硬木板上已经快不行了,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她回来,招她过来说话,就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她青紫交横的脸,来回轻蹭着那些伤痕,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疼痛,近乎呓语:“……你的伤已经不能再自行愈合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要是那些愚民再欺负你了,千万别傻站着让自己受委屈,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护脑袋,护脑袋不行就抄家伙,总之一定要反抗,不能让别人白欺负了去。”
桌上细小的火苗“噼啪”地撺掇了一下,拉扯着映在墙上的重影。
那只枯糙的手无力地垂落,却被一双小手紧紧握住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牢牢地盯着硬木板上形容枯槁的老叫花子,张了张嘴,豆大的眼泪就下来了,一滴接一滴,最终不可抑制。
老叫花子的眼皮跳了一下,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傻孩子,哭什么,老叫花子累了,要睡了,这一觉就是时间长了点。咳咳,老叫花子要去见白苟了,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的吗?……”他转过脸,盯着布满蜘蛛网的房梁,满目疮痍,“他是想听你唤他一声‘爹’的,可他至死都没有听到。我想,那大抵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了,却也是他一生最不敢奢求之事……”
裹着风雪的狂风撞开门扉,油灯熄灭。
狂吼的风声里不知是谁遗落了一句:“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