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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五·照彻黄泉不晓天
若是生命当有终结,人或可选择按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去,但真正抵达尽头之时,太岁终于明白,一切看似出于深思熟虑、出于本心的抉择往往只是刻在骨血之中的宿命——没有所谓的选择,而是冥冥之中必然的结果——因为,闭眼那一刻,后悔已深深植入魂中,无人能说。
是暗夜却无星月,有声响却磨灭不去灵魂孤寂,因为前路在斯总看不到尽头,斯即是冥界,有人亦称之为黄泉。
距奈何桥数百丈处生长着一棵绝大的忘川梭椤,树干需数十人方可合抱,它所蔽荫同样可达数百丈。树下插着一樽计时刻漏,每隔三个时辰翻动一次,此时,司树者须得以忘川之水将其浇灌。得到充分灌溉的忘川梭椤会将众生记忆孕化作一盏盏心灯,心灯绵连千万、飘向混沌天际,与忘川河中那亿万光点交相辉映,直指灵魂归处,如此往复循环生生不息,等待着下一次的轮回。
作为新一任司树者,太岁对于这单调繁重的差事并无太多感受,不过是另一种等待的方式罢了。何况,即便是如此令人生厌之事,仍旧无益于排解他心中牵挂。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去,以天罗子的身份踏上不归路,完成了阎王交予他的使命,以“天罗子”的死换来他的天罗子一生平安,一切都该是值得的,但此刻心中悔意为何、恨意为何?
想知道,没有他在身边,天罗子过得好吗?
太岁麻木地提起一只被盛满的水桶,无意间扯到悬挂腰间的木牌,木牌浸入水中片刻又露了出来,怪的是那水并未将其沾湿,而是随着一抹光晕完全融入木牌中去,就似被吞噬了一般。
太岁疑惑地拿下那木牌,细细端详起来——这即是当初判官交予他的腰牌,通身漆黑如墨,四角镌刻奇诡纹路,一面中有朱砂铭文,约莫能辨是“冥制”二字;一面留白,到手至今不见分毫变化。
便在太岁打算放弃琢磨的档口,却隐约听到有人唤他“师父”,太岁顿了神,复又暗嘲自己幻听,不料那声音竟未断,细细辨认,不是天罗子又是谁?
【师父,我碰到了一个女孩子哦,她叫凛若梅。她很有趣,一个女孩子家却故意将自己丑化,但我所见皆出自一颗本心,这才未被表相所迷,那是一颗臻美纯善之心,我也许,有点在意她呢。】
天罗子那犹豫中带点烦恼的语气令太岁无言以对,如鲠在喉,原本久违的温情瞬间变调,心中凉道,这是何意?怪他撇下他,故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宣泄不满?
天罗子却似想到什么趣事般,哈哈笑道:【她帮我了一个大忙,我们竟因此结下婚约。但我或许是个断绝姻缘之人,这姻缘不久又被化解了,如今想来颇觉可惜,若梅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太岁目光落于指掌之间,骨节分明,咯咯作响。若梅吗?好名字,她会是属于天罗子的白梅花吗?念及此,太岁不免开始自责,天罗子看似顽劣却异常执着,认准之事绝难动摇,他一直清楚天罗子对自己近乎痴迷的依赖,他不该放任这份依赖,不该搅乱彼此界限,如今既闻他能另有所托,更不该再做非想。既如此,作为一个已经放手的过去,早就明白天罗子要的幸福他给不了,是否该表现出应有的大度和祝福?
【凛若梅……师父会觉得是个好名吗?若在过去,我会赞同,但自师父走后,我便再看不见白梅花的幸福何在,希望何在。师父,你该如何赔我?】
太岁闻言心头一震,他知道,他早该知道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却故意不想,执意枉顾。
【师父,你知道我很想你吗?如果能可再见你一面,那我……哈!我能如何?天罗子这个身份就是一个死结,如果早知这样,我宁愿不恢复成人身,永远做师父的影,陪师父走到老。】
太岁攒紧手心,如果可能……他又何尝不想这么一直走下去?正犹豫是否出声唤住天罗子时,有人却比他快了一步。
【终于等到你了。虽然你的面貌与以前不同,但从方才你对说太岁说的那段话,很难不让人联想你就是天罗子。】
“原无乡……”听清来人是谁,太岁不免一晒,当即暗听不动。一听之下更为惊讶,依原无乡所言,天罗子生母繁雪逸冬青竟成了森狱黑后,而原无乡似乎与她达成某种义定,如今便是要替她将天罗子带回身边。
太岁心中略放下一块大石,他知道,繁雪逸冬青是这世上除他之外唯一不会伤害天罗子之人。至于为何没将天罗子生父阎王算上,连太岁自己也不明白。
只可惜了,直到天罗子随原无乡离开,太岁都未曾找到机会出声。
这亦印证了他的猜测,此腰牌能沟通范围极其有限,似与苦境某件事物形成了关联,同时与那事物一般固守一处——媒介应是刻着“天罗子”大名的墓碑无误。
想通这点后,腰牌每有声响,太岁皆试图进一步沟通彼端,但颇遗憾,如同念力与语言的隔阂般,他的话语外界无人能听。
“如果,如果能让他知道……”自心的祈望,太岁自己亦为之惊讶,但转念一想,又不觉笑得讽刺,“哈!知道又如何?”
天罗子对他说过【师父,不如我们师徒两人找一个地方退隐吧,不要再管那些风风雨雨,将江湖事都斩断,我们好好过活。】
即便再选一次,即便心中已有答案,又能改变什么?
答案已不重要,因为生死茫茫,徒增遗恨。
此时,天羌族故地上北风萧瑟,一只青鸟似乎有感于此处苍凉,慨然遗下衔在口中一粒树籽,树籽钻入一座坟冢之中,生了根,薄雨润泽无声随风而至,树籽发了芽,轻柔潜入墓主人心事。
“是树籽……你若有灵,可否长成一株白梅,代我陪着他。”
他要让天罗子重新相信,白梅花开,会给人一种幸福又宁静的力量。
白梅花,是最幸福的愿想,他只能相信,终有一日可以兑现。
彼方,树籽被雨露濯尽尘埃,半掩入土半浮清辉,宛若有灵。
在不必浇水的时辰,太岁习惯四处走动,如此或许能碰上什么人、听到什么风声,虽然他已知晓,在这冥界,有缘者,能见,无缘者,便是擦身而过也未必得见。
前些时日,他的腰牌再次发出感应——来的是天罗子。
天罗子收到了他送的白梅花,还说要养大了住在下面,然后当是永远陪着他。
太岁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的天罗子或许长大了,学会了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甚至得到了佛力加持不再任人宰割,不再需要他去保护,但在他面前总尽说些傻话。
末了还说要为他重新立碑,这本无不可,但却令他生出不祥之感。初来时,那判官之言他犹记得——来日若有造化,或可转送轮回司。
自身情况,太岁怎能不知,杀孽毕竟太重,但量刑轻重与否并非他所在意,他只怕刑期太短,那预感显然不是为此。恐怕是与天罗子有关了。
正值忧心忡忡之际,前方遮眼轻雾中步出一个紫幽幽的身影,身后随着一黑一白两位冥差。
太岁定睛细看,对立于眼前这妖媚绝艳的女鬼,他感到莫名熟悉,“繁雪逸冬青……或者,吾该称你黑后?”
“原来你还认得,自与木精灵缔命之后吾外貌剧变,连天罗子见了都不肯认我。”黑后低垂眼帘,神色黯然,不复冷艳,转而狠狠道:“今日既然有缘相见,吾亦不想留存遗憾,便不客气地问一句——你,凭何抢走吾儿?”
太岁不喜黑后的咄咄逼人,但亦有些了然,天罗子对他的态度已经到了人见发指的地步吗?这要他如何交代是好?
“抢?黑后今日,是怀着死不瞑目之志前来寻晦,而不是忏悔自作的错失吗?”
“哼!勿要转移话题,你不过受命保护天罗子,多陪了他几年,何以令他着了魔似的,为你舍弃皇位,舍弃亲缘,连吾……连吾这母亲都不能让他回头。”
太岁悻然道:“你放弃陪伴他的机会,只为了给他一个皇位?”
“当然,他原本身份高贵,与你这般无根旅人不同,怎可蒙尘于世,一生饮尽被人追杀漂泊之苦。唯有森狱皇权,唯有如此才能令他真正脱离厄运。”还有天羌族之仇才有得报之望,但天羌族已全灭此事无再谈必要。
“是吗?那你心愿已了,可以上路了。”太岁话间显然已失耐心。
“这话从何说起?”
“神思,神思曾保证过,整个森狱都会落入天罗子手中。”
黑后闻言,骇然踉跄一步,几欲晕厥,“什么?他这样说……不对,神思与阎王早已狼狈为奸,事情没那么简单,是他,阎王果然要对天罗子不利!”
“此话中另有隐情?”乍一听,太岁亦不免有些意外,心中霎时阴霾笼罩。
“你认为,在吾作古之后,还有人会将天罗子视如己出吗?阎王之心计与能为万不至于此,而天罗子……”
太岁问:“天罗子如何?”
“不……你不会知晓,这是唯有为人母者才能体会得到,哈!哈哈哈哈!阎王,竟瞒吾至此,欺人至此,好个李代桃僵替命转生,吾儿一生真是个天大的阴谋,天大的玩笑,哈哈哈哈哈哈!”
见黑后情绪突变,双眼红光乍现疑似入魔,身后黑白无常锁魂链动,立时将其制住,“到此为止吧,已耽误太多时刻,吾等该动身了。”
说罢,轻雾聚拢前缘散尽。
黑后被强行带离了,但她方才那怆然凄厉的言辞,却不得不让太岁再度联想至那不祥预感。
预感之所以称为预感,是因为它能将潜藏于人心之中的种种可能巧妙联系,只是无法将其合理道出,但很大几率会成为现实。太岁的预感,在黑后离去之后亦随着时间愈见强烈,仿佛有着难以化解的压迫感,终于,还是兑现。
那日,太岁正立于忘川河畔看心灯浮沉,陡然一阵锥心刺痛传来,让他踉跄得跪倒在地,那瞬间撕心裂肺的痛彻骨髓,比死亡更沉重的压迫感,他生时从未知晓。
“……天罗子!”他欲立起身却不能,只恨此时身陷黄泉,更恨不能陪在他身边,原来,他的死根本撼动不了宿命。
从此,该往何处寻,该往何处等,更不知还能相见否?
他艰难爬起身,想向奈何桥上一寻,却不料前路被一个突兀身影挡住。
“要去哪儿?此刻,树才是你的责任。”
太岁眼中红光已现,不管来人是谁,直闯了过去。
“看来你还未知悉自己的立场,这冥界掌管生死册、监察六道生平、量断功过去留皆属吾之职司,你欲寻之人欲问之事尚不在话下,如何,不想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