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七十二)(1 / 1)
如沁并不是忘了兰生。
只是她实在太有自觉,如今这浩浩荡荡的人马都来了,她就连惦念兰生的资格都没了。
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心酸。
陵越看出来了,接过旁边婢女递来的香巾擦了擦手:“如沁,若是不方便,就先不必答话了,朕知道,你现在看着兰生,心里也不好受。朕都明白,到底是你把他养大的,名义上是姐弟,你操的心也不比做母亲的少,如今,他……他恐怕要走,你有什么不快,都是人之常情。”
如沁有点惊讶,陵越一个帝王,那是本来不必也不知道还要考虑旁人心情的,如今这是怎么了:“草民……草民回皇上的话,都是应该的,怎么敢让皇上迁就。”
“是屠苏。”陵越说,“朕本来也觉得旁人怎么想都不想干的,直到屠苏这里,朕才想明白,朕这举动,伤人恐怕已不知凡几。朕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刚遇见屠苏的时候,朕不懂这些事,现在懂了,却也晚了。”
如沁不敢接话。
“你既不走,那就说说吧。朕先来:刚接到宫里飞鸽传书,雷严认罪伏法,该抓的,父皇已经抓的差不多了,该杀的,也杀的差不多了,如今青玉坛只剩一块牌子,再不能为害,你方家忍辱负重,为父皇和朕敷衍青玉坛,后来又是你送了黑曜这个关键证人到天墉城,桩桩件件的好处,父皇和朕都记得,将来论功行赏,必不负你方家。”
“谢皇上。”如沁跪下了,耳边鎏金花丝南红流苏珰晃着,跟她的心情一样起伏不定,“草民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想求皇上一件事。”
“说吧。”有宫婢奉了茶,一旁的襄玲麻利地接过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然后轻手轻脚走上来,献给已经坐定在攒边镶牙板卡子花文木圈椅上的陵越。
“兰生自小是在这里长大的,见识也只限于这琴川之中,他不识得金戈铁马明枪暗箭,更不晓繁复纠葛的朝堂人事,若是毫无准备陷了进去,只怕……总有皇上、太上皇庇护,也难万全。所以,草民恳请皇上,就让兰生依照之前那般,该吃就吃,该玩就玩,遇到可心如意的人,就算出身差了些,只要是良善之辈,也就从了兰生自己的意思吧。”
“你的意思朕听明白了。”陵越点头,“父皇什么时候旨意下来,兰生自然也是要跟着去一趟天墉城的,去过之后,他何去何从,看他自己。朕向你保证,不会让兰生承担他承担不起的责任。”
“既然如此,草民就谢过皇恩了!”
陵越看看左右,又看看襄玲:“红玉姑姑还在照顾兰生?让他到这里来吧。这么多人都惦记着他的事,他如何躲清闲?”
襄玲低头答道:“启禀陛下,兰生少爷只怕现在来不了。”
“为何?”
“有人回报说贺家小姐贺文君刚才偷偷从后门进来了,正在探望兰生少爷呢。”
贺文君带着孙奶娘偷偷来看兰生。
兰生很焦虑,当然焦虑的理由很复杂:“现在我家是临时的行宫,皇帝都在这儿住呢,你不打招呼就来了,这样好么?陵越大哥要是追究你怎么办?”
“不会的兰生。”红玉在旁边出言安抚,“贺小姐也不要放在心上,皇上若有心怪罪,你们只怕连后门都进不来,皇家办事,哪是那么大意的,既然‘大意’了,便是有意为之,贺小姐只管放宽心。”
“那就好那就好。”孙奶娘在后面连声念佛。
“听说你腿脚受了伤?现在怎么样了,兰生?”
“还好……”兰生趴在褥子上,养自己的脚,看着贺文君,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兰生?”
“我……”兰生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有话直说,“跟你说件事,文君。我这次去始皇陵,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贺文君睁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什么事?”
孙奶娘很紧张:“什么事?要是闹鬼的事儿可不许说啊!你再吓着我们小姐!”
“没事的奶娘,我不害怕。”
“那也不许说!他说了,万一再把鬼招来!啊,尤其是色鬼!虽然老娘我自认也是花容月貌,可是比小姐还是差了点,要是那鬼不冲着我来,找我们家小姐去了,那怎么办!”
又来了……兰生心说光看脸的话鬼就是来找我也不会找你好么!
“不是鬼的事儿……啊,也说不定有点关系。就是我出来的时候,在始皇陵地宫入口发现了两座雕像,一男一女,那男的跟我一模一样!”
“真的!”贺文君吃了一惊。
“不止是这样,那女的跟你也一模一样呢!”
“啊~~别说了!鬼啊!”孙奶娘一声惨叫,捂住了耳朵,跑出去了。
……这么胆小。
贺文君脸色也有点发白,但还算镇定:“那,你问没问过守陵的人,这雕像的事?”
“问过,他们说,是第一代的守陵人,是……一对夫妇。因为干得兢兢业业,先皇下令嘉奖,还专门给他们塑像。”兰生偷偷看了一眼贺文君,“文君,你说……你说……会不会是……转世啊……要不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啊……”
听兰生这么说,贺文君便明白了,微微一笑:“原来兰生你是为了这个。依我说,不必多想了,不过是两块石头。”
“可是……万一我们上辈子真的是……”
“是又如何?你还记得上辈子吗?”
兰生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也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是上辈子的,就算上辈子是夫妻,与我们这辈子何干?过去的事,便在过去了了,兰生,如今我们是两个新的人,你不欠我什么。”
贺文君如此坦荡,反而让兰生不好意思起来:“文君……话虽如此,但毕竟……就连我姐关我,你救我的事儿,我也欠你的,我虽然胆小,但是学君子礼仪,这些账,不能不认。”
“兰生,”贺文君抓住兰生的手,“我说过,我们之间的事,都是心里情愿的,谁也不欠谁的,我不要你带着负疚之情对我。你比我年长些,就把我那些举动,当作是妹妹对哥哥的好,理所当然地接受吧。”
兰生有些感动,紧紧回握住了贺文君的手,红玉在旁边看着,欣慰地舒了口气。
襄玲叩响了细雕琴瑟书卷纹样的步步锦楠木槅扇门:“巫咸大人,欧阳公子,太上皇命我传口谕来了。”
吱呀一声,是千觞开门迎着,襄玲抿嘴一笑,就知道来的不会是少恭。
“太上皇前番曾把我应得的赏赐送来了,我与太上皇算是各有所得,互不相欠。”少恭刚沐浴过,穿一件白色异纹绫中衣,略略扎了腰线,坐在背板镶珐琅黄花梨矮老靠背椅上,正拿一卷书看着,一头泛着漆光的青丝斜搭在扶手上,面前一条透雕镶珐琅黄花梨霸王枨扇面桌。
“是,但太上皇说了,一定要把他老人家做的事给二位说清楚,尤其是欧阳公子,让欧阳公子知道,那赏赐是理所应当的,欧阳公子的辛苦也没白费。”
啪一声合了书卷,少恭终于舍得正眼看人了:“没必要,不就是雷严伏法,青玉坛解散,我也算大仇得报,顺便也给千觞报了一部分的仇——除此之外,我们也没什么要知道的了。”
“欧阳公子确定?说起这雷严嘛,确实该死。对了,二位有没有听说过花满楼?这是雷严到处开的青楼,用于搜集情报,赚取银两,江都最有名的两个花娘都是花满楼的,一个叫素锦,还有一个叫什么华裳?巫咸大人跟她们熟吧?”
千觞和少恭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千觞,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襄玲就像没看见一样,还接着说:“这俩花娘还奉雷严的命令谋害过巫咸大人,让巫咸大人和她们日日欢好,空费精神,后来看这招不顶用,那素锦居然害死华裳,妄图栽赃给巫咸大人……好在如今抓住了雷严,这些陈年旧事一审就真相大白了……”
“别说了!”千觞掏干净钱袋里的银子,并手里的大砍刀和头上的錾银花牛皮带都递上前去,“我求你了,这都给你,你别说了行么?这陈年旧账你就不要提醒少恭了行么?我好容易才把人哄回来啊!”
襄玲从善如流,笑得慧黠地把东西都接过来,除了那大砍刀:“遵命,巫咸大人。”
一旁少恭看着他们明目张胆索贿受贿,不由得挑了眉:“我的巫咸大人。”
“诶?是,少恭你有什么吩咐?”千觞讨好地看着少恭。
“你闭嘴!”少恭转向襄玲,“他不想听,才给你东西不让你说了。不要紧的,我想听,你接着说,后来呢?”
襄玲笑得像吃到鸡的小狐狸:“没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没了?太上皇就让你说这些?”
“其实太上皇就让我把雷严伏法的信儿带到,别的没说。”
“那你说什么花满楼!”
“我就是说到雷严了,随口一提啊。”襄玲表情特无辜。
……
少恭不怒反笑:“好个暗卫首领,确实伶牙俐齿,难怪陵越选你,果然有识人之明。”
“欧阳公子过奖了。”襄玲大大方方行了个礼。
“既然是传太上皇口谕,那只怕有要我们做的事,你还没说完吧。”
“是,太上皇说了,最近恐怕就要巫咸大人和欧阳公子上一次天墉城,还请二位早做准备,免得临到头上,慌乱了阵脚。”
陵越在上好的宣纸上饱蘸徽墨,写了两个大字:“玉泱”。
“屠苏,这个名字好不好?”
屠苏看了一眼:“这名字是干什么的?”
“给孩儿起的,今天晴雪那丫头嘲笑朕了,说都几个月了,朕连名字都没起,其实她不知道,不是没起,是朕一直在起,都没找到满意的,今天才找到一个。”
“哦。”屠苏的反应平淡至极。
“这名字好吗?”
“还行。”
“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想知道吗?”
“不想。”
这气氛冷得,谈话都进行不下去了。
“这样吧,屠苏,”陵越把“玉泱”这名字在屠苏眼前晃,“你亲朕一下,朕就告诉你,这名字什么意思。”
屠苏干脆站起来就要走。
“别走啊屠苏!朕错了。”陵越诚心诚意地说,“朕改。”
“你改啊。”
“那这样,朕亲你一下,然后就告诉你,这名字的意思,好么?”
陵越还没等屠苏反应过来,便轻轻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好,君无戏言,朕现在告诉你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无赖。
屠苏没走,他跟自己说,横竖名字是给自己孩子起的,总该知道意思好坏,被亲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太亏。再说,对方亲都亲了,能怎么办?难不成亲回来?
好啊好啊,为了不吃亏,屠苏你亲回来啊。陵越心里肯定是这么说的。
“这个玉呢,是指美而尊贵;泱呢,意思是气魄宏大,只有皇室的子孙,才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子孙?那如果是个女儿怎么办?”
“没事儿,朕起名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名字男女都能用。”
……你倒省事。
掌灯了,有人来劝陵越安寝,陵越很大方地把屋子里的床榻让给屠苏,自己在一边打地铺:“屠苏,不说天墉城的事。又回了琴川,这几天你觉得还住得惯吗?”
屠苏听得出陵越的弦外之音:“没什么‘又’,我不会和你回天墉城的。你不是还当着众人说过愿意陪我游历四方,不当皇帝吗?这个时候不说君无戏言了?”
“朕要是不当‘君’了,干嘛还要‘君无戏言’啊。”陵越看着屠苏气结,“还是回去吧,你不为了自己,总也该为了玉泱。”
听了这个,屠苏不说话了。
“天墉城有最好的条件,可以保证玉泱过得好。”
“我并不想回天墉城,你带着兰生回去吧,他不是很愿意入宫吗?你会有很多儿女的,有没有我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兰生过去也缠过朕,还曾经带着好多小天酥,五生盘的点心来探朕的口风。但朕也明确告诉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入宫。他还为此差点掀了桌子。”
“我一直都想问,为什么不许兰生入宫?他生得很好。”
“……其中有些缘由的。”陵越叹息道。
屋中一时静默,突然外面闪起灯笼火把,还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两声狗叫,整个方府似乎都突然惊醒了,不少人小声说着话,跑过陵越和屠苏房前。
“出什么事了?”屠苏紧张起来,抚上了小腹,那里面有小包子。
“不要慌。”陵越倒还沉着,“朕去看看。”
陵越刚走到门前,吱呀一声开了门,就见如沁带着人跪在外面:“皇上!太上皇派人来传旨!”
“这么快?”陵越吃了一惊,往外走了两步,屠苏也在后面跟出来了。
对面火光亮如白昼,羽林军服色整齐,见了陵越齐齐跪倒,山呼万岁。队伍前面两个穿紫袍品级颇高的内侍,表情严肃,最前头则站着一个头梳双环髻,发间插银花叶对钗,身上穿着白异纹绫中衣,外罩浅粉色缭绫六幅窄袖袍的美丽少女,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充满异族风情,只是此时少女眼中含泪,和美丽的外表极不相称,手里捧着一把遍体蓝光的长剑,剑身在火光下依稀可见“千方残光剑”几个字,剑尾挂着羊脂白玉九龙缚丝剑穗,正是紫胤通常不离身的配饰。
正是芙蕖。
“芙蕖!”晴雪此时也赶到前面,见到芙蕖这副模样,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太上皇谕旨!”芙蕖话里带了哭腔,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纷纷跪倒,除了陵越还站着,但也恭敬的低了头:“儿臣在。”
屠苏刚想跪下,芙蕖又说道:“太上皇特别交代,百里屠苏目下就不必跪了,一旁听谕!”
陵越连忙把屠苏拉到自己身侧,等着芙蕖转述紫胤的命令。
“太上皇有几句话要对诸位说:近一年来,宫中不安,朕虽不在宫中,也知难辞其咎。幸而如今诸事已近平定,思及以往,不胜悔痛,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不可推诿。着令陵越、百里屠苏、欧阳少恭、风广陌、方兰生、红玉、风晴雪等皆往天墉城,朕必给诸位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