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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始皇陵,屠苏心里也乱,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急着回到铁柱观自己的房间去,但是陵越就像个牛皮糖,一直紧跟在旁边,想甩都甩不掉。
越想越烦,屠苏只觉得胃里有些翻搅,压了几次都不见缓解,就像有什么东西强硬地顶着胃,逼着他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身上也渐渐有些燥,总之是浑身没有舒服的地方。屠苏一直努力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勉强进了铁柱观的大门,他身子一歪,扶着旁边一棵合抱粗的树干便呕吐起来。
陵越急忙抱住他,握他的手时,觉得冰凉。
“来人,传御医!”
“苏苏!”晴雪就在后面,看见此情此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你怎么了?”
屠苏吐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而陵越看见晴雪也烦,所以两个人谁也没回答晴雪,陵越半揽半抱着屠苏回房去了,后面阳羲真人也来伺候,还招呼小道士来收拾。
“苏苏到底怎么了啊!”
“晴雪,你还看不出来?”少恭和千觞永远都不着急似的出现了,少恭还去摸了一把那一看就有年头的树皮。
“看出来什么?”晴雪莫名其妙。
“这是石榴树。”千觞拍拍树干,“有年头了。”
“是啊,我已经能想象史官们记载下一任皇帝的出生时,要如何拍马屁说一些‘当乘此车盖’之类的话了。”
陵越扶着屠苏回了房间,不用那些宫婢内侍动手,亲自安顿他躺下休息,御医是一路小跑着来的。
请了一炷香的脉,御医诊断结果是:“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缓过来的屠苏赶了出去:“出去!”
“是是是……”
“有什么好恭喜的!”
确实。
陵越听了这结果面露喜色,身后有机灵的,早就跪倒了,口称“给皇上道喜”,反应慢半拍的,也跟着跪倒,像码好的骨牌一样,院里院外顿时跪倒一片。
陵越心中高兴:“免,都有赏!”
晴雪并不迟钝,看跪了一大片人这架势也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半心疼屠苏,一半也不忿陵越,她来到屠苏门前,被守门的拦住了,晴雪当然不退让:“我是幽都灵女,我要进去看苏苏。”
屋里陵越的声音是一种不放在心上的专断:“不许放她进来。”
“灵女大人,您听见了,奴婢们不敢放您进去,您请回吧。”
“你……”
御医端着补身的药进来了,送到屠苏床边:“皇上,药煎好了。”
陵越亲自喂给屠苏,但被后者一把推开。
“屠苏,如今你不是一个人,做事不可任性,不是为了自己,也该为另一个想想,药还是要喝的。”
“我不喝!”
“苏苏,你别生气,虽然陵越不是东西,但是你自己身体要紧,别和自己过不去,喝了药能舒服点,然后就好好休息吧。”屋外晴雪听见屠苏不肯喝药,扬声劝道。守门的人都被灵女出格的言行吓到了,纷纷跪倒表示“非礼勿听”,哪有直白说皇帝“不是东西”的,这不找死么?
陵越的脸沉下来了。
屠苏看出来了:“你让晴雪进来,我就喝药。”
这讨价还价拿捏得恰到好处,陵越再生气,也只能平复一下火气,挥手让门外放晴雪进来。
晴雪一进来便径直冲到屠苏床边:“苏苏,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好。”
晴雪转向陵越:“都是你干的好事!苏苏才这么受罪的!”
陵越坦然受之:“本来就是好事——朕该大赦天下的。”
“你……”
晴雪辩不过陵越,便狠狠瞪着他,陵越面带阴沉地也回敬回去。
这成了天墉城皇帝与幽都灵女的对峙,屠苏看出两方都把弦绷得紧紧的,非要到了极限有一方用粗暴的方式才能结局。
“陵越。”
突然听到屠苏叫自己,陵越的脸马上缓和了,他凑上来紧紧握住屠苏的手:“什么事,屠苏?”
“你出去,留晴雪陪着我就够了。”
“……”
“不然我就不吃药。”
陵越跟自己说了三遍“朕要忍”,然后起身往外走去,看着晴雪带着胜利的得意一屁股坐到屠苏旁边,端起药碗开始喂屠苏吃药:“苏苏,来,我喂你!”
幽都……是不是该加点税?
陵越承认自己确实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行性,然而襄玲突然出现在面前行礼,打断了他:“皇上,红玉姑姑在安顿兰生少爷,调奴婢过来伺候您。”
陵越看着襄玲,突然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襄玲,朕给你个任务——你不管用什么办法,扒皮抽筋都行,让风晴雪从此见不着屠苏,能做到么?”
襄玲一听就乐了。
“笑什么!”
“皇上恕罪。”襄玲抿嘴,“奴婢是笑皇上怎么一时糊涂了,灵女大人又不是雷严,哪里就到了论死活的地步了。”
“她总围着屠苏转,朕不能不防。”
“皇上恐怕是太为苏娘娘的事伤神,一时钻了牛角尖。奴婢只请皇上想一件事:灵女大人待苏娘娘再好,他们是有名,还是有实?”
陵越恍然大悟。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皇上,根子不在别人身上,还是要看苏娘娘自己。”
自打御医为屠苏诊了脉,消息就传开了,铁柱观里气氛顿时为之一变,众人脸上都带了些喜气,连窝在屋中的少恭和千觞也感觉得到。
“陵越也真是好命,”千觞扒着窗户往外看,语气带着感慨,“好几年他都无所出,怎么屠苏一来,接二连三的孩子就有了。”
“对他是好命,对屠苏不是。”少恭手里拿着棋谱,一个人琢磨棋盘,嘴上应着千觞的话,这是御医们不知道,也无法告诉陵越的:“屠苏身上有焚寂煞气,怀孕之后虽然煞气转到胎儿身上,母体不再发作,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胎儿比一般的孩子更活跃,容易感受外界刺激,比一般的孩子更难保住。从怀胎伊始到胎儿出世,母体的日子比寻常人要难过许多,受的罪就不用说了。”
“这么说屠苏还真是可怜。”
“也不尽然。”少恭夹着黑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有人想遭这个罪,还没有机会呢。”
千觞听了少恭这一句语气凄凉,想起陵越曾经说过“少恭再也不能生了”的话,知道少恭心里难过,也觉得自责,便努力岔开话题:“要说这事也真是不科学。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家道观,修仙的地方,居然连观主都帮着皇帝出些秽乱的主意,阳羲真人讲的那什么狼妖的故事,是吧,真是世风日下啊。”
不巧千觞说这句话的时候,阳羲真人刚好从外面经过,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就不乐意了,走进来说道:“风巫咸,话不能这么说啊。”
千觞没料到自己这句被人听了去,原本也是为了岔开话题随便说说,如今被阳羲真人揪住了,颇有些尴尬,可是当着少恭,又不愿示弱,只好硬着头皮辩论下去:“难道我说的不对?你们修仙之人,清心寡欲,怎么还唆使人滚床单呢?不怕坏了上仙的清净?同是修炼,你看寺庙之中,便无此等事。”
阳羲真人手里拂尘一甩:“无量天尊,风巫咸这话说的可就绝对了。寺庙之中这等事还少?武皇之于高宗,不就是在寺庙中定情?前朝梁武帝四次在寺庙中舍身,你不会以为他在寺庙里就真的六根清净吧。何况俗语有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寺庙与婚姻□□历来多有勾连。只不过这秃驴们大多是又当又立,玷污佛祖圣地还装出一副高洁之象,若佛陀菩萨有灵,想来也为这等不肖徒子徒孙惭愧。”
阳羲的话句句在理,虽然颇有谤佛的嫌疑,但是他本来就是道士,佛道之争古也有之,因此不算奇怪,少恭手里落子,耳中听着,嫣然一笑,以示赞许。
“可……就算你说的对,这佛家弟子不尊清规戒律,那也不是你这道士就破坏清规的理由啊,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菩萨为徒子徒孙羞愧,难道三清就不为你这等徒子徒孙惭愧不成?”
阳羲真人不慌不忙:“还真不会。”
“哈?”
“巫咸,我们道家有何讲究?‘一阴一阳谓之道’,‘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阴阳二气互融而生万物。倘若只有阴或只有阳,又或者阴阳泾渭分明,如何有新生?岂不是天地万物要停滞不前了?我们道家,对于新生命,历来都是持欢迎态度的,虽然我们自己不参与,但我们也喜闻乐见,所以这创造新生的过程,我们都是带着敬畏之心的,不然,何以有所谓双修之术?再者,佛陀命弟子戒持,那是因为佛陀自己便有戒持,你可曾听说哪位菩萨大士娶妻的?我们道家则不然。三清或许都是清静无为,但那上仙婚配的也不少,玉皇上帝还有瑶池金母为配,玉帝的妹子春心萌动私下凡尘配合杨家子,这才有了二郎显圣真君,二郎神的妹子也是思慕凡间刘姓书生,遂有劈山救母之沉香。此等风流故事,民间津津乐道,也没见有谁说这几位上仙不知廉耻的,该拜该求还不是一样拜求。神仙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徒子徒孙成人之美,有何不可?”
阳羲真人一席话,竟说得好像道观天生就该是婚姻介绍所一样。千觞被他这大段的讲说绕晕了,想反驳找不到理由,想赞成又觉得不对,憋了半天,才又抛出一句:“那你们教人修仙,还要人抛弃七情六欲,跟你刚才所说,岂不矛盾!”
“不矛盾不矛盾。”阳羲真人摆摆手,“道家修行,讲究随心。若能抛弃七情六欲是随心,那便是有仙缘的,不必苦修,自然成仙。若不能抛弃七情六欲,那随心而活,不成仙也是美事一桩。本观镇观之祖道渊真人便未成仙,一生百多年,心胸坦荡,也无甚遗憾。就是他恩师清和真人也没有成仙,据说是本来就不愿意成仙,觉得做仙没有做人自在,何必成仙。可见最终成败,本不在修不修仙,而在随不随心。”
阳羲真人总算说完了,收起拂尘,高颂了一声道号,再看千觞,已经成了蚊香眼……@_@真人不免慨叹一声:“哎,年轻人,虽然你悟性是差了点,不过只要你肯努力,还是有希望悟得一二的,总比现在浑浑噩噩的好。”
少恭放下棋局走上来,对阳羲真人恭恭敬敬一施礼:“劳烦真人教育了。千觞他本是个浑人,还请真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阳羲真人连声道“好说好说”,带着辩论得胜的骄傲告辞而去。这边千觞总算清醒过来,跟少恭诉苦,说这个牛鼻子老道嘴皮倒是利索,歪理一套一套的。
“你就不该和他辩论。他是皇家道观的观主,一只脚也踏在俗世里,不帮着陵越做事,他这观还要不要开了?几百号人指着这座铁柱观吃饭呢。”
“这么说都是陵越的错?”
“得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少恭看了一眼千觞,“无非是你没闹出人命来罢了。收拾收拾吧,我们在这里待不了许久了,道士虽然不忌讳房中之术,但是对于胎儿降生这事还是忌讳的,道袍沾了生产时的血,便不能再穿,所以,我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得离开这儿了。”
“离开这里,我们回幽都吗?”千觞惦记着自己还要回幽都去要回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名号。
“不,应该是先回天墉城。”少恭说。
“屠苏不是坚决不回去的吗?”千觞颇为惊讶。
“所以陵越最快今晚就该说这事儿了吧。”
不出少恭所料,当晚陵越便请了少恭千觞等人,在铁柱观偏东一间大殿里,商议日后行程。
“朕的意思,屠苏已有身孕,现在不便奔波,待过些日子,他身子好过了,便回天墉城去,朕出来时日也不短了,恐怕父皇惦念。”陵越第一个开口,虽是商量的语气,但是从皇帝嘴里说出的话,总带着几分决断的意味。
屠苏听了陵越这样说,便从加了蟒缎软枕的黄花梨圈椅上直接站起来,一言不发就要往外走。
“屠苏!”
屠苏看了看陵越:“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说过不会和你回天墉城。”
“你不愿意回天墉城,归根结底是因为朕对不住你。这样吧,屠苏你开出条件来,无论什么条件朕都答应,只要你解开这个心结。”
听陵越提出这么优厚的条件,屠苏讽刺地笑了笑:“皇上的话当真。”
“君无戏言。”陵越斩钉截铁。
“那好。”屠苏眼光扫一扫旁边悠然坐着的少恭,“昔日我和少恭两情相悦,为此担了秽·乱后宫的罪名,皇上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情愿冒处死的风险,和少恭做下这样的事。”
在场没人想到屠苏会突然提这一出,兰生的表情是听着一个大八卦,而千觞和陵越的脸色都瞬间不大好看,少恭倒是不以为然,好像这说的是别人的事。
“为何?”陵越勉强问道。
“少恭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才情愿托以身家性命的。少恭说,我们早晚都是要出宫的,愿与我红尘中踏遍万里河山,行侠仗义。陵越,少恭说的这话,你能不能做到?”
陵越还没答话,千觞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了:“百里屠苏你够了!我不管少恭跟你说过什么,我不同意!自从你上一次怀着少恭的孩子,我就跟你说的很明白了,今天我再说一遍,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如果少恭不反对,你要跟我们去幽都,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你想把少恭抢走,让他跟你游历天下去,这绝对不行!”
少恭没接话,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场好戏,陵越看着他,脸色阴沉开口了:“少恭,朕也不管屠苏跟你说过什么,这件事朕不同意。今天朕也再说一遍,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要千觞不反对,你遵不遵流放之刑回不回幽都,朕都可以不说什么,可是,你想把屠苏抢走,踏遍万里河山,这万万不能!”
少恭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换了个姿势,倚在圈椅的扶手上:“说得好,连说话都如此相似,你们俩真不愧是——”
少恭故意卖个关子,手还在空中划了个圈,终于在陵越和千觞紧张的眼神中吐出后半句:“当主子的。”
屠苏看着显然松了一口气的陵越:“陵越,我的条件已经开出来了,你自己说吧!”
陵越不再对付千觞和少恭,沉吟了一下:“屠苏,你要朕放弃皇位,跟你去游历天下?”
“不错!你若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以既往不咎,怎样?”
“这个……”
“我有欠你的,一定尽数奉还,但我的条件,你若不能做到,便不要再来纠缠,我们只当从未见过!”
“屠苏,我们可以商量……”
“不必商量,就这么办!”屠苏的话掷地有声。
“好!”陵越猛然站起,好像就在等这一句,“朕答应你!这个皇帝朕不做了,跟你踏遍万里河山,行侠仗义去。当然,得等孩子出世,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
陵越这态度变化太快,屠苏有点恍神:“陵越……你、你真的……不做皇帝了?”
“那当然,君无戏言嘛。”
“那朝政怎么办?太上皇那里你如何交待?”屠苏不敢相信。
“这个么……”陵越又坐下了,不慌不忙的,“反正朕不当皇帝了,这事儿也用不着朕操心,太上皇自然有办法,能当皇帝的又不是只有朕一个。”
“不可!”这句惊呼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红玉和少恭同时出言阻拦。
少恭站了起来,脸色终于从不关己事变成了面沉似水:“陵越,我看你还是回天墉城好生做你的皇帝吧,没人替你,你也别想着让谁替。”
难得看少恭急了,陵越很享受这一刻:“朕又没说让谁替,少恭,你紧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