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四十八)(1 / 1)
陵川过了不少日子才恢复了正常,又来照着旧例给太后问安,跟着陵端伺候左右。陵端依然是老样子,太后重又执掌六宫大权。看起来一切都回到了旧日轨道上。
但敏锐如陵川,已经察觉到宫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陵端依然每日定时来看太后,陪着太后说话,但再也不诉苦,埋怨陵越冷落他了。话少了,人比以前沉默得多,只有偶尔涉及到屠苏的话题,他会激动。
陵川忍不住劝他:“娘娘,算了,别老是针对屠苏了。不管怎么说屠苏已经离开天墉城了,对您也构不成什么威胁。皇上虽有心回护他,但是也没再提起您和太后要背着他赐死屠苏的事,显然也是给您和太后留着台阶呢,您这又是何苦?”
一说到屠苏,陵端就双眼充血,恨不得瞪裂了眼眶:“我针对他?我没拿针扎死他就算好的了!谁在乎他是不是对我构成威胁?我也看出来了,他在不在,皇上对我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并不是说他走了,皇上就肯高看我一眼,我没那个福气受宠,今后也不要什么福气了。我唯一不能忍的,就是肇临的死!屠苏杀了肇临,为什么平白无故就这么算了!肇临不过是个宫婢,我知道,可天墉城也不是能随便死个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地方!别人不为他讨还公道,我不能坐视不理!”
陵川没想到陵端竟是为了肇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陵端正说到激动处,气不能平,滔滔不绝,就这样说下去了:“我知道我自身条件不好,人生得丑,又笨,虽然太后是我姑母,但也不喜欢我,只是看亲戚的面子上,勉强帮我,这些我都知道!可有谁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都说我不适合入宫,难道我自己就愿意入宫来吗?只不过姑母选中了我,族里那么多长老,还有我父母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再不情愿,也得勉强来这里!还要逼着自己学得聪明,学得讨皇上的欢心!在后宫中生存,我哪里是全为了我自己呢!我身上背着多少人的命啊!所以这宫里再冷再难再委屈,我也都忍下来了,我想,就算我不能让亲族里所有人荣华富贵,至少,我能拉扯身边的人一把。我要是能做到四妃,你的地位也不会低,肇临跟了我这么多年,主仆的名分兄弟的情分,在这宫里也能活得好些,至少没人敢刁难。到那个时候,就算皇上绝情,我们主仆几个人抱团也一样能过日子。可是现在,肇临竟然死了!他还没等到跟我过好日子就这么死了!你说我心里怎么能不恨!”
陵端从没给人说过这些话,陵川也是第一次听说。陵端说到伤心处,越想越难过,不禁嚎啕大哭起来,陵川除了掏出一条鱼腹绫汗巾子给他擦泪,劝说“娘娘千万不要行针刺这类巫蛊之术”外,也无话可说了,只是静静陪着陵端,任他发泄情绪。
陵越守着几盏明亮的烛台正在批改折子,偌大天晔阁里除了他,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
雕花窗“嘎吱”轻微响了一声。
陵越放下喝了一口的紫笋:“果然这个时候的紫笋不好了。”
灯影照不到的暗处,有清脆的女声传来:“回皇上,刚收到的消息,湖州刺史已经进山准备头等的‘急程茶’了,想必今年清明前的茶不会再误了,赶得上祭祀宗庙和太上皇回朝两件大事。”
陵越叹了口气:“居然动用你的人去干这等小事,朕该庆幸天下承平四方无事么?”
“皇上圣意,奴婢等眼中并无大小之分,无有不遵。”
“那你们再去帮朕盯个人吧。”
“皇上说的是谁?”
“宫中最近走失了一个人,这人大约已经到了琴川,改名换姓了也说不定。”
“是。待奴婢找到此人,要即刻带回天墉城吗?”
“不必。”陵越把手头批完的奏折放到了一边,“什么也不要让他知道,保护他的安全就可以了。”
“是。”
一阵微风,烛影微微斜了斜。
陵越拿起了另外一份奏折,一切如常,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屠苏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吃饭住宿都成问题。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红玉给他的钱不够花。不过好在屠苏也并没有流落街头。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世上有为数不多的坏人,为数差不多同样稀少的好人,和绝大多数的不好不坏的人。
屠苏买食物的时候,并不知道要给多少钱,身上有什么就递给对方什么,对方若说不够他就再给,对方若找了钱他就接着,不找他也不知道要。
而当他没钱买食物,看着街边包子发呆的时候,卖包子的掌柜也会心生恻隐,白送他一个卖相不那么好的。
屠苏住店的时候,不知道要住上房还是厢房,老板说你带了多少钱,他就把身上的银子都掏给对方看,于是老板果断不解释直接把他送进了上房,却不告诉他上房是自带伙食的,骗他每天额外花钱买,还有热水灯油之类,用这种方法,店老板从屠苏那里落了不少好处,但当屠苏丢了钱袋又突发腹痛的时候,店老板还是动了怜悯之心,没有将他赶出去,而是替屠苏报了官,又叫了大夫。
来的捕快是琴川资历最老的,姓吴,人称吴叔。
来的大夫是琴川最……最圆的。
这位大夫打扮很奇葩:看外表也三十多岁的人了,白白胖胖像个滚圆的球。身上穿着亮黄色的对襟上衣,里面一件撑得滚圆的对襟排扣粗布中衣,下身穿青色的扎腿裤,脚下一双麻鞋。最奇怪的是他的头发,稀稀疏疏没有几根,却拢到头顶用根黄绳齐根扎了个冲天辫。
大夫一进门就高声嚷嚷,声音尖得让人想捂耳朵:“谁呀!谁呀!谁病了让我给看!”
“茶博士,是这个年轻人,你快给看看吧。”吴叔连忙指了指躺在床上,冷汗涔涔的屠苏。
屠苏自从离开天墉城,时常觉得腹中疼痛,很像上次怀孕的情景,但比那更糟,上次好歹一直在天墉城里,衣食不愁,又有人给诊脉看视,这一次为了腹中的孩子,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又吃不好睡不好,加之上次流产后身体还没有调养恢复完全,总之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茶博士过来看了看屠苏,把随身携带的脉枕放在床上,手搭上了屠苏的腕子:“年轻人,别动来动去的,我这脉号不准了。”
屠苏正难受之极,哪里听的进去,挣扎之间,露出身上黑色粗麻布不合身外套里面的枣红宫缎中衣来,茶博士眼尖,连忙松了手,又看见旁边一把造型特别的长剑:“哟!吴叔你不早说,这人我不看了,不看了!”
茶博士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别人莫名其妙,吴叔却急了,一把抓住茶博士:“你别走啊!这人还没好呢,你好歹给看完了再走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是为了诊金,我回头给你就是了,琴川地界,你还信不过我老吴?!”
“不给看就是不给看!”茶博士一边尖声嚷着,一边却凑到吴叔近前,低声道:“老吴,这人非同寻常,留在这里怕会出事,你要真想救他,马上送到你家里去,不要惊动太多人,然后,悄悄去给方家送个信,让他们来接人!”
吴叔虽然觉得迷惑,但还是命人照办了。
屠苏被茶博士指挥的人抬上软床,又架上车,自己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渐渐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