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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屠苏就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做,天天去藏经阁抄经。负责看守藏经阁的是两个朱衣内侍,看服色比绿衣的品级高些,但比起天子近侍的紫衣还差得远,不过他们在宫中日子也不短了,整日接触无聊的妃嫔派来索要经书的人,很有些眼力。屠苏的事,他们自然是知道的,虽然十分看不起,但也还懂得做人留一线的道理,何况屠苏和他们并无过节,也犯不着去落井下石,只是照章办事罢了,不肯放屠苏进去。
屠苏也不争辩,撩起腰间湖蓝的绫罗带子,露出烛龙之鳞来。
年纪稍小些的内侍露出为难的神色:“按规矩是不能……”旁边年纪大点的拽了他一把,使个眼色给他,接着便换上一副既热情又不讨嫌的诚恳表情来:“既是恭贵妃差遣来的,奴婢们怎么敢来着,只求公子不要把经书带出去,就在这里抄,从哪里取的事后还放回去,我们装看不见,也就是了。”
屠苏点点头,抄个一天,回凝丹宫偶尔会跟少恭说起这些事。
“这宫里哪有没眼力的人呢。”少恭抚摸着手下的“有凤来仪”琴,闲闲应答,神色间有点心不在焉。
屠苏看着少恭有点发呆:这几日陵越不来凝丹宫,少恭也一改往日的奢华风气,除去到太后身边定省,在自己宫里只穿着家常旧衣,当然那质地做工也是一等一的,内里一件雪白底子凸织忍冬纹的细异纹绫做的单衣,外面是雪白浮凸暗绘折枝牡丹的通身宫缎窄袖夹袍,最外面依旧是牙白色缭绫织对凤纹的广袖大氅,金镶玉的对襟扣,加上刚刚沐浴后墨染似的一头秀发简单披着,素得干净又风情。
“少恭……”
少恭恍如未闻,白玉般的手,长长的纤细的手指,带着广袖下意识地擦过琴弦。
“长老?”
顶心束发,额勒镶玉缎带,身上依然是青绫白绢衣裳的元勿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茶来了,这才唤回少恭的神志,连带着屠苏都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一样。
“何事?”
少恭神情有些慵懒。
“尚药局问今日还送不送药,说是已经送了不短的日子了……”元勿说到一半不肯再说下去,少恭此时的表情已经有些危险。
“简直放肆!他们还真敢问,去告诉他们,我不说停,就让他们一直送着!”
“长老息怒,他们也只知道药不是长老用,所以……”
“他们管的倒宽。”少恭冷笑一声,指尖的玳瑁甲突然铮棱一声划过冰蚕丝的弦,“我找他们要,那自然是我有用,至于是不是我吃,要什么紧?下次再说这种话,元勿你就直接问他们是不是不想干了,打算出宫?”
屠苏在一边已经听明白了□□分,自己每日吃的药,原来是少恭顶着压力让尚药局准备的:“少恭,我……为了我……”
“别说了,屠苏。”少恭温言软语,“我在这后宫主事,这点事还做得,我帮你,也是我想帮你,你不用为此就觉得欠我什么,我如今能多为你讨些好处,你就心安理得地受了,这样,我心里也高兴,一旦你身子痊可,就要去永巷了,那时候,就是想要这些方便也没处要,我想护着你,也难了。”
屠苏低下头去,少恭对他的诸多照顾,他都看得见,感觉得到,他从小不记得父母,只有红玉对他好,没得到过别人的关怀和爱护,所以一旦有个人肯善待他,他恨不得有什么最好的都献出来给对方投桃报李,上次在冷宫见到陵越就是这样,也正因为如此,陵越后来的行为也让屠苏困惑得很,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像戴了两张面孔,这一秒还爱之若珍宝,下一秒便弃之若蔽履,所以屠苏已经不敢像先前那样毫无顾忌了,连少恭对他的好,他也不由得有了几分怀疑。
少恭仿佛看出屠苏的不安,也不追问,只是站了起来:“屠苏,你写了一天的经书,早些休息。”说着便要走。
正这时,“扑楞楞”有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屋里几个人愣神的功夫,一只毛羽蓬松的雀儿却从微开的窗缝直冲进屋了,大约是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少恭的怀里。
“哟,这小家伙是怎么了?”少恭把麻雀捧在掌心,后者还惊慌失措,间或叫几声,很凄厉的样子。
“喵~”支窗子的木棍咣啷落在地上,窗缝又探进一个黑脑袋,瞪得圆圆的一双宝石般的眼睛,脖子被窗户夹住了,挣扎得很狼狈。
“原来是猫。”元勿走上去,把猫救出来,这遍体黑缎子似的一身黑毛的萌物看见少恭手里的麻雀,还不甘心地叫了几声。
“看着像太上皇宫里的猫,是黑曜吧。专一爬树上房,也没人能管。今天是抓麻雀抓到凝丹宫来了。”
元勿把黑猫脖子上的毛拨开,露出镶金嵌宝一个项圈,当中一颗纽扣大小的羊脂玉温润可爱,屠苏怎么看怎么眼熟,后来才想起和红玉脖颈上的璎珞有些相似。
“哦,真是黑曜。”少恭打量了一下,“放外面去吧,别弄伤了。”
元勿答应着,拎着黑曜的后颈皮出去了,少恭留在屋里,安抚那只在他手心还瑟瑟发抖的麻雀。
“少恭果然是个温柔的人,对一只麻雀也这样好。”
“什么好不好的,”少恭手底下动作轻柔的理顺麻雀的软羽,“既然撞上了,顺手人情的事。而且,我当初认识千觞,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他在路边捡的麻雀,装入了笼子给我的,我那时候还说,关着它干什么,还是放出来的好。如今看见这麻雀,倒觉得像老朋友一样亲切。”
“哦。”屠苏的想象里,少恭接过千觞手里的鸟儿,各种怜爱珍惜好吃好喝怕冷怕热怕渴怕恶……
但现实总是很骨感的。
千觞确实送过少恭一只麻雀,还有钱任性地给这种天底下哪儿都有的鸟配了个金丝楠木的笼子。
少恭接过笼子,左右打量:“我不喜欢它在笼子里的样子。”
千觞感动地想少恭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连鸟被囚禁于笼中这种事都看不下去。
过了半个月千觞拿着好不容易找来打算给少恭做琴弦的冰蚕丝去找少恭,发现笼子空了,鸟儿不见了。
“少恭,麻雀呢?”
“我说过我不喜欢它在笼子里的样子。”
“我知道了,”千觞迫不及待地说,“一定是你不忍心看它被囚禁,放它飞走了吧!我就知道少恭你人最好最善良了!”
“那倒不是,”少恭从容不迫,从面前水汽氤氲的大锅里用笊篱捞起一只爪子,“我比较喜欢它在锅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