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1 / 1)
欧阳少恭是风晴雪的嫂子。
“不是,”少恭断然否认,“没有过门。”
“也就差个过门了……”晴雪躲在角落里嘟囔了一句。
元勿带着婢女从旁边走过来,端着一件修身的牙白色缭绫织暗纹长袍:“贵妃,该是更衣的时候了。”
晴雪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元勿……你是元勿!你还活着!”
元勿看到风晴雪,深鞠一躬:“灵女大人。”
太乱了。
陵端却看到了机会:“皇上!这欧阳少恭来历不明,该禀告太后!”
“要去你只管去!不过,朕有话说在前头,少恭这点事——朕当初带他回来的时候就知情。”
屠苏在一旁微微皱了眉。
“云溪……”
“我叫百里屠苏。”
“好,我知道了,你叫百里屠苏。对不对,云溪?”
“……”
幽都来的灵女大人,有把所有人弄疯的潜质。
“不开玩笑了,屠——苏——,不好听不好记,我叫你苏苏行不行。”
“这里的人都叫我苏才人。”
“苏才人和苏苏有区别吗?”
“……请便。”
“苏苏,你和我嫂……不,少恭认识多久了?“
“时间不长,不到一个月吧,少恭是凝丹宫的主位,是贵妃,一直都很照顾我。”
“嗯——”晴雪点点头,“少恭确实是这样的人,至少在幽都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说他温柔善良又聪明,简直无敌!”
“少恭在幽都待过?那他为什么会来到天墉城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在幽都确实发生了一点事。”
说“一点事”有点太轻描淡写了。
少恭的出身是个谜,但他在到达幽都前,一直漂泊四方,十几岁的时候,到了青玉坛,因为天资聪慧,善于炼药,很得青玉坛主雷严的赏识。
但是少恭只在青玉坛待了不到一年,就走了,原因无人知晓,只知道雷严念念不忘,还派了座下第一弟子元勿去追少恭,从此元勿就在少恭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
然后少恭走到了幽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走了,在幽都,他结识了第一顺位继承人,巫咸风广陌,也就是晴雪的大哥。
从惺惺相惜到知己好友再到友情以上爱情未满直到确定恋爱关系他们用了一年时间,这一年时间里少恭四处布医施药,也收获了很多好评,幽都的人都说,那位笑起来暖暖的欧阳大夫,医术不下于天下闻名的榣山太子长琴,其人则若三月和煦春风,吹进人的心里。
风广陌自小身体不好,少恭专门在幽都辟了一间密室给他炼药。
这本来是个很好的事情,坏就坏在风广陌有一天听好事的人说,欧阳少恭是个变态,炼药手段邪恶残忍,害命无数,是医生也是屠夫,还是盗墓贼。风广陌当然不信,就去密室查看,一看之下发现少恭养了不少动物,基本没有完好的,不是已经被折磨死了,就是还差一口气马上要死。那里还有不少尸体,从坟墓里盗出来的,缺胳膊少腿是家常事,一口大池子装满气味难闻的酸,一些肢体被扔进去煮,脱掉皮肉剩下白花花的骨头,捞出来洗干净拼成一具完整的骨骼——这样的标本已经摆了两三具了。最可怕的是,那里还有一些活人,得着说不出名字的病,咿咿呀呀地已经讲不出完整的话,被粗粗的铁链捆住手脚,扔在一起等死。
从密室回来后,风广陌和少恭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然后就是冷战。
这期间风广陌曾经不那么正式地和幽都长老们讨论过向少恭提亲的事,遭到了长老们一致反对。后来在风广陌不懈努力下,长老们同意接纳少恭,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长老说,少恭得生得出幽都的继承人,而且以后都不许再用那间密室炼药了。幽都继承人的夫人,是不能有污点的。”
“那……少恭怎么说?”屠苏下意识按了一下腹部,他是有孩子的,无论陵越是不是喜欢,但少恭没有,而且,少恭在后宫很多年了,盛宠不衰,却一直都没有,这不大正常。
“……不知道,反正谈判破裂了。少恭不接受条件,而且是两个条件一个都不接受,他说自己没做超过底线的事,没害过有希望活下去的人。”
然后长老们就去苦口婆心的劝风广陌,要他改变主意,风广陌态度倒是很明确的:不行,就要少恭。
但少恭一直都没有孩子,长老们就从这里找突破口,送来不少美人图,让风广陌选择。
风广陌的态度有所软化,但还是坚持先和少恭结婚再说。
眼见拆散这两人的计划要落空,这时候传来一个消息,欧阳少恭的近侍元勿死了,跌进荆棘丛,死得面目全非。
“长老们都说是少恭干的,说少恭是因为元勿知道得太多而杀了他,而且他死了,也没浪费,还在他尸体上试药,最后元勿的身上发现有邪药焦冥。焦冥是少恭那时候一直在研究的药,想剔除其中的有害成分当做强身健体镇魂保命的良药的,就像幽都的长老研究去掉火麻中让人上瘾的部分作为调料一样。焦冥这种药,只有少恭有。”
这件事触到了风广陌的底线,元勿本是个健康的活蹦乱跳的人。
但少恭拒绝就此事做任何辩解,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他从幽都囚禁他的地方逃跑了。
“然后就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哥哥为了找他,巫咸也不做了,离开了幽都……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
“你刚才说,元勿死了?”
“嗯,其实当时也不能确定是元勿,脸被荆棘划破看不清了,但是衣服和身上的气味儿都没错,所以当时哥哥就信了,加上少恭也不解释,哥哥很痛心来着,就动手了——”
“你哥打了少恭?”
“谁说的!是少恭打了哥哥!”晴雪说起来还心有戚戚,“你都不知道,那家暴多狠,一掌下去,我哥就吐血了!”
“屠苏,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过去的事?”少恭看着一直不肯走的屠苏,微微一笑,陵越今晚依然会来凝丹宫,不过不会太早,因为太后那里,他得去解释。
“嗯。”
“可以告诉你。”
阿翔很机灵地告退,却被少恭挽留了,“不妨事,也不是什么背人的事。”
少恭的故事并不是从头开始的,而是从江都遇到尹千觞开始。
“尹千觞是谁?你不是在幽都遇到风广陌吗?”
“我是在江都第一次遇到那人的,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自称尹千觞的,所以在我心里,他永远只是尹千觞。”
“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风广陌是风广陌,尹千觞是尹千觞!”
少恭遇到尹千觞的时候,他年纪不大,却一身落魄江湖侠士的打扮,身上穿着一半皮革一半麻布的粗糙衣裳,几个月不洗了的样子,背上背一把又宽又厚的兵器,看不出是刀是剑,头上不戴冠,连头发也没好好梳,使一条宽宽的錾银花牛皮带勒额,就这么乱七八糟地醉倒在一座桥边,来往的人有的围拢来看热闹,有的当他是乞丐扔几个小钱,还有的趁他不清醒上去踹他几脚……少恭和元勿合力将这样的尹千觞抬进最近的一家客栈,为他醒酒,医治皮外伤。
清醒过来的尹千觞大为感激,当即就要和少恭结为八拜之交。
“这招对我没用,诚心诚意要感激就拿出真金白银来。”
尹千觞愣了一下,大概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伸手找他要钱还不习惯,但他摸遍了身上也找不出一文钱。
“我会有钱的,真的,你们给我两天,我去拿钱。”
“行啊,”少恭拿过一沓白纸,“写上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亲友邻居,我好过两天去找你。提前警告你,别想写假名糊弄我,我也是走过江湖的,看得出真假。”
于是尹千觞就在白纸上写下来自己的名字:尹千觞。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假名。”少恭对屠苏说。
“为什么呢?”
“谁家父母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名字呢?‘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难道你会希望你的孩子将来过着‘落魄江湖载酒行’的生活?”
“不,少恭,我不是问你为什么知道这是个假名,我是问你明知道是假名,为什么没有戳穿他,你不是警告过他不要骗你吗?”
“……能说出‘几曾着眼看侯王’的人,家里也不会太穷,有这个资本才能傲视王侯,升斗小民,每日忙着填肚子还来不及,哪里能想到藐视王侯之家呢?所以我认定他家中必然富有,不会计较欠我这点小钱,所以也就没有拆穿。”
不管少恭是真看出来还是假看出来,尹千觞果然如约归还了少恭银钱,然后依然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还是花满楼的常客,少恭为生计在江都也坐诊,花满楼的姑娘们也有来看病的,听说他认识尹千觞,不惜花大价钱请少恭去寻人,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越来越熟,到了一起月下小酌的程度。
“说穿了也没什么 ,无非就是习惯了,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闲着没事就来找你喝喝酒,做做诗,酒未见得是好酒,诗却一定是歪诗,还一起做过几件无伤大雅的坏事,一天看不见这个人在你眼前晃就难受,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尹千觞再一次醉倒在桥边,等着少恭来找他,少恭倒是来了,可是幽都长老们派出来的人也到了,少恭亲耳听见那些人称呼尹千觞“巫咸大人”——幽都只有一个巫咸,叫风广陌。
清醒过来的风广陌第一件事就是找“欧阳少恭”,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这个已经不能算是朋友的人,他脑中迅速浮现出不下数十种少恭改名换姓从此远走他乡再也不来看他的场面,却在桥上轻易看到了那个穿靛蓝流云外袍的俊秀身姿,少恭没有跑,更没有改名,只是看着他,叫他:尹千觞。
幽都的巫咸带回了一个漂亮又温柔的神医,这件事在幽都轰动不小。但人们交口称赞了一段时间,就忍不住开始给完美的东西找毛病。好看的瓷瓶子经得住风吹日晒,可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时间一长,一些不那么完美的东西就开始浮出水面:比如说,少恭身世不清晰,比如说,少恭曾经在争议颇多的青玉坛当长老,现在身边还跟着一个曾经的青玉坛弟子元勿,再比如说,有人看见少恭到处搜集濒死的乞丐,还有少恭会半夜去乱葬岗刨尸体。
“人们喜欢的,是他们所喜欢的欧阳少恭,漂亮,温柔,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可是他们不喜欢真正的欧阳少恭,真正的欧阳少恭残忍乖戾,唯一称得上是优点的大概是……真实。”
或许尹千觞喜欢的是真正的欧阳少恭,这是少恭一直没有离开幽都的唯一原因,正如少恭喜欢的是没有巫咸身份,落魄到极点也不羁到极点的尹千觞一样。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默契,可惜经不起世俗的一再撩拨。
“我那个密室是用来试药的地方。当着屠苏你的面,我也不用洗白自己,我在那里反复用动物做实验,甚至用活人做实验,无论是不是濒死的乞丐,总归是还活着的人,我试验过良药,补药,但也试验过□□,梦魂丹,漱溟丹对我而言都是小儿科,我连蛊虫都亲自养过——但不是用我自己的血。我不做实验就不知道药性作用于人会怎么样,不知道药性的药能随便用吗?没有当年神农氏尝百草,又怎么会有今日这许多方子?世人大多只看结果,我却不得不看过程。”
和尹千觞激烈争论后,少恭就没再启用过那间小屋了,千觞为了他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少恭也愿意相应作出妥协。
但是长老们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
“他们以为我是拒绝第二个要求,实际上,我真正做不到的,是第一个。”
“为什么?”
“屠苏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我是大夫,自己的身体当然自己最清楚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没有为什么。”
再后来元勿突然消失,少恭被指控为杀人凶手。
“我懒得辩解,这么低劣的栽赃术。元勿是回青玉坛了,因为他接到了长老们伪造的雷严的书信,那些长老们也实在不聪明,他们不知道元勿任何行动都一定会和我报备么?我知道长老们的打算,但还是让元勿回去了,因为我不想让长老们不择手段真的对元勿下手。后来看着那句尸体,千觞抓着我要我解释,还说什么‘你说不是你我就相信,你说啊’,我还有什么好说,真的信任我会这样质问我吗?做出这副痴情的样子给谁看?我死心了,就在晴雪的帮助下从禁闭室逃出来,半路上遇到无功而返的元勿,我跟他说不想回幽都了,他愿意跟着我天涯海角,我们就一路走过来,到了天墉城。”
“后来呢?”
“没后来了。”
“然后的事,朕来告诉你吧,屠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