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1 / 1)
“你是谁?”
这是云溪醒来后,看到旁边的陵越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居然问得陵越心花怒放:“我是陵越。”
云溪没再问别的,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身上盖的被子,软缎织金如意纹样的被面,棉絮厚厚的,却轻而软。贴身的被里都是上好的松江棉布,据说是黄道婆从琼州传回松江的,精致牢固美观,最上等的棉布都是贡品,次一等的棉布在市场上,价格也接近上等的绸缎,番邦的贸易,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依赖棉布的。
“还睡么?”陵越问云溪。
云溪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还有些困……这些天睡得多还困,不过现在不想睡了。”
“为什么?”
云溪轻轻按了按被褥:“太软了,不习惯。”
陵越:……
“我娘以前就不让我睡太软的床……”想到母亲已经惨死,云溪眼眶红了红,又要哭,陵越心里骂自己愚蠢,连忙把话题岔开:“饿了吗?我让他们准备了点心。”
听说有点心,云溪又变得快乐起来,陵越吩咐人在屋里的一张小几上摆开吃喝,云溪看了看精致的翡翠干贝蒸饺,皮色翠绿,形如元宝,又一叠芸豆卷,色泽雪白,质地细软,配着热气腾腾上面还洒着色泽金黄的桂花的红豆莲子羹,果然令人食指大动,当时就要抓来吃。
陵越急忙把他拦住了,又回头问服侍的人:“香巾呢?”
服侍的人这才去取了八角铜盆和香巾,伺候着云溪盥手。
陵越在一旁心下觉得奇怪,云溪被紫胤不辞辛劳带回天墉城,重视之心非同小可,可怎么身边的仆婢都十分不上心的样子?
正想着,有人来报,说红玉来了,带了皇上的口谕。
陵越忙命人快请,一边在旁边改容整衣,不多时红玉带两个人进来了,看陵越的样子先笑起来:“奴婢只是来传个口信的,太子不必如此。”
“红玉姑姑是带着父皇的口谕来的,陵越焉敢怠慢。”
“奴婢不敢当。想是下人们说错了,算不得口谕,只是让韩云溪立刻到前面去,有位杏林圣手蒙召已经到了行宫,等着为他诊病。”
“云溪病了吗?”陵越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旁边的云溪。
“在乌蒙灵谷诊了一次,没说出所以然来,皇上就惦记着回来再看。太子也不必太过担心,我看云溪公子一路平安,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为图个心安,找位大夫来看看。”红玉看出陵越紧张,安慰道。
“等他用些饮食,我就带他去。”听红玉这么说,陵越稍微放下了心。
“这却不行。皇上说,即可就要到前面去,一点儿也不能耽搁。”红玉说着,身后两个人走上来对陵越施了一礼,接着便走到云溪旁边,拥着云溪往外就走。
云溪有些不知所措,临出门前求助似的看了陵越一眼,终于还是被带出门去。
陵越想拦又不敢拦,红玉也转身要告辞,陵越终于忍不住:“姑姑且慢,陵越有事相询。”
“太子有事只管问奴婢,奴婢一定知无不言。只是……皇上还在前面等着复命,时间不要拖长了才好。”
“父皇将云溪带回天墉城,究竟为何?我竟看不出了。我原以为父皇是顾及昔日休宁娘子的事,加上乌蒙灵谷名义上是□□姻亲,所以将云溪带回天墉城善加抚养;可是看来一路云溪并未享有优待,父皇也不在意?如今才安顿下来,又急忙拉到前面去,连顿饭也来不及吃,怎么竟像是对云溪完全不以为意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千里迢迢把他带回来?”
红玉略微变了脸色,却又立刻恢复如常,她笑吟吟地道:“原来是为的这个,太子不必多虑。皇上有心照管云溪公子,这是不错的。一路奔波劳顿回来,身上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其实也是为的这个——太子想是还不知道,云溪公子在乌蒙灵谷四处躲藏,被人追杀的事吧——皇上一心要保他,只以他性命为重,所以更衣诸类小事,都不及做。就说今日到前面去诊病,也是皇上担心云溪公子,虽则我们都说公子一切如常,不会有碍,可是皇上总是怕他身体有恙,非要立刻问了诊,确定无事,才能放心。至于太子说的有人怠慢云溪公子,这却是奴婢的不是了,下人怠惰,奴婢未曾发现,这是奴婢的错,太子放心,奴婢这就整肃那一帮没有眼色的小人去。”
陵越听了红玉的话,觉得在情理之中,也就不去追究,只是听说云溪曾被人追杀,心里不禁想他失去母亲,一个人在乌蒙灵谷东躲西藏,不知吃了多少苦。
红玉告辞出去,有人上来问点心如何处理,陵越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撤下去,又嘱咐随时备着新的端上来。不一会儿又有人请陵越去处理公务,陵越想想,命他们把公务送到松兰苑来,再命人回府去告诉陵端,说自己晚上陪伴圣驾,就不回去了。
云溪被人带着到偏殿去,这偏殿不大,但还带着暖阁,进了暖阁,带路的人出去,红玉向紫胤跪倒:“皇上,韩云溪来了。”
云溪虽然年幼,但是韩休宁教他诸多礼节,他都记得,这些日子跟着紫胤赶路,红玉也教他不少,因此他知道见了紫胤要跪拜行礼,暖阁中还有一人,虽不认识,但想必就是所谓“杏林圣手”了。
“都起来吧。”紫胤正坐在正座的宝椅上用茶,这床一样的宝椅其实在天墉城里不少见,紫胤的住处、皇后的居所、上朝的正殿、稍大一点的配殿中都能见到,紫檀木的底子,五爪云龙纹样雕饰繁华,髹漆,铺着织锦垫子。但这行宫暖阁中的宝椅却有些特别,比常见的那些都小得多,雕饰也简洁多了,只见祥云如意,没有森严的龙纹,洒金织锦垫子只铺了一半,另一半安放一张矮脚的紫檀木几案,可坐可倚。
“你且尝尝这顾渚紫笋,湖州刚贡来的。”紫胤微微举起手中的柴窑天青瓷茶盏,对右手边屏风背紫檀玫瑰椅上的男子示意道。
云溪未曾细细打量过这人的容貌,只知道能与紫胤一同坐着,身份已是不凡了,此时更听这人笑道:“‘我有云泉邻渚山,山中茶事颇相关。’紫笋茶虽则号为天下第一,遇上人君圣主,也不得不委曲——你昔年还曾下令禁绝此茶,只为他产地犯了个‘云’字,如今是怎么了,又不以为意了?”声音竟是十分悦耳动听,闻之如饮清晨林间清露,使人心旷神怡。
但这人的话里意思,却听得左右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云溪也觉得十分好奇:敢和皇帝这样说话的——来人究竟是谁?
紫胤却也不恼,像是无心争论,轻轻放下茶盏:“‘女宫露涩青芽老,尧市人稀紫笋多。’这诗里连圣人的名讳都用了,也没见圣人恼怒禁它,朕又如何为它犯了个云字就禁它?”
这人奇道:“你这话好没道理。名讳都是活人的,圣人已死,便犯了名讳,谁来管它?要说如今能犯名讳,除了自身父母,全天下通用的,那也只能是犯你的,可你跟这圣人名讳有什么关系?你又不叫张智尧。”
“越说越不像话了。长琴,你当心朕一怒之下捆了你扔进水沟去,让琴川名副其实做个‘有琴之川’,看榣山没了你,悭臾那水泥鳅如何翻浪。”
被唤作“长琴”的男子一笑:“你这一招倒狠,不愧是天墉城的主子。我可不敢跟你斗,皇帝陛下,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了,草民不敢怠慢。”
紫胤指了指云溪:“你瞧瞧这孩子。”
云溪本来微低着头看地,只见一双云锦鞋面的千层底暖靴慢慢踱到近前,略往上看,便见到一件浅丹黄色的云锦外氅,长可曳地,虽然不见刺绣纹样,但云锦本就逐花异色,织线里又掺金丝,走动之间,流光溢彩,竟是比呆板的刺绣来得灵动,外氅内又是一件云锦缃色窄袍。云溪正想着这人怎么这样喜欢穿一身云锦在身上,突然听见头顶有人说:“抬起头来。”
云溪抬头看去,但见来人眉目含笑,面白如玉,看着自然而亲近,两鬓两绺发丝垂下来,后面用丝绦简单绑扎了一番,未曾戴冠,竟有些像在乌蒙灵谷见到过的白衣外乡人,不过这个“长琴”微有些地包天,与那天所见之人大为不同。上身的外氅镶着姜黄色的领缘,领口开到胸前,露出里面的窄袍,用三枚金纽扣别住前襟,处处散发着“富贵”二字。长琴不说话时,眼神便习惯性地有些游移,和屋里的人,画风都不一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