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不是幽灵船(1 / 1)
Ⅰ
……浓雾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逐渐把视野内的景色侵蚀的残缺不全。恍如裹尸布般惨白的雾气将海面装点成了名为“不祥”的房间,起伏的海浪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衰朽气息,阴冷潮湿的海风漫步其上,风声仿佛恶魔们的低声呢喃。
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自浓厚的白雾底色中缓慢地凸显出来,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边缘逐渐清晰起来,看的到船首,看的到桅杆,这竟然是一艘古老的三桅帆船。这艘帆船的外表全被牡蛎和海草覆盖,已被腐蚀成暗黑色的桅杆仿佛巨大的骨架,班驳不堪的船首像异常狰狞。这艘披着斗篷的死神正以傲慢之姿巡视着它的王国,目击到这一切的水手们都惊呆了,巨大的恐惧如同章鱼的触角一般紧紧地攫住了他们的神经,将他们拖下意识的水面……
……以上是我泉田准一郎不负责任的想象。身为警视厅刑事部的一介警部补,本应该脚踏实地,居然会在阅读小说时产生如此超脱常识的无聊想法,实在是令人汗颜。不过和我那位上司相比,至少我对灵异的兴趣仅止于想象的层面而已。
鄙人的上司,一般通称为“警视厅刑事部高等参事官药师寺凉子警视”;如果按照战国时代的称呼方式,可以叫做“药师寺警视凉子大人”;而如果是西洋风格的话,那么“药师寺”与“凉子”之间,不是加“DE”就是加“VON”吧。(注:法国名字中加DE、德国名字中加VON,是贵族的标记。)
如此不厌其烦地探讨我上司的名讳问题,并非是炫耀我在系谱学上的造诣,而是向诸君昭示一个早已在日本警界得到公认的事实:药师寺凉子,无论神佛还是吸血鬼都会敬而远之的女人,唯一喜欢接近她的只有麻烦而已。
“泉田,你在做什么?”
凉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慌忙拿起脸上盖着的《幽灵之船戈毕哈芬号》,从椅上坐起来。一位拥有白磁一般肌肤的短发美女出现在我眼前。
“只是无聊的消遣而已。”
我连忙回答,凉子挑剔地扫了一眼书名,然后说:“如果想看幽灵船系列的话,还是《艾伦·奥斯丁》或者《玛丽亚·谢列斯塔神秘事件》比较有趣些。”
“都差不多啦,只要能消磨时间就好。”
“既然那么无聊,就跟我去巡逻,在这个季节,至少可以撞破两打以上的黑金交易或者婚外情现场哟。”
能够做如此大胆发言的,只有凉子而已。与其说她是热心维持社会风气与正义,倒不如说她热衷于搜集人类痉挛扭曲的表情更加合适。
“我只希望在那之前能平安地回到陆地上。”
我合上书,无比惆怅地望着远处东京湾彩虹大桥璀璨的灯火,心情和胃随着船身有节奏地颠簸起来。巨大的月亮在云层中露出半张脸,寒酸地反射出清冷的光芒,完全不及下界凡人的创造物来的奢华。
我们此刻正置身于一艘豪华游轮中,漂浮在距离川崎港十海里左右的东京湾海面上。
这是一艘名叫《克娄奥佩特拉八世号》的大型游轮,是大森重工所属游轮船队最新下水的一艘新锐,吨位为十万四千吨级,造价四亿五千万美元,可以搭载二千九百位旅客。这一次是它的处女航,连同我和凉子在内,真正的客人却只有三百六十名,全部都是政界和商界的重要人物。
据说这支游轮船队的游轮全部以世界上有名的人物来命名,从法国的拿破仑到马其顿的亚里山大,全都榜上有名。有钱人的心理我不好猜度,不过我少年时代也确实把自己做的模型船叫做“大和号“向邻居炫耀。
“不过话说回来,泉田你也很有幽默感嘛,居然特意把《幽灵船》这种类型的书带上游轮。”
凉子背靠着舷杆,手里端着一只精致的水晶酒杯,若无其事地说道。她的两条美腿危险地伸过来,高跟鞋底闪着寒光。而我则抬起头,很惊讶的问道:
“你也会觉得不吉利吗?”
“从一般民众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真难得她也会从一般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不过我这种判断在下一秒钟就立刻被打的粉碎。
“不过以我个人的嗜好来说,坐船的话,就该看《铁达尼号》;坐飞机的话,就该看《东京空港杀人事件》;如果是坐火车,就该看《东方快车谋杀案》。这才是所谓的王道!”
对于这种危险言论,我一时拿不准该逆来顺受地保持沉默,还是该有限度地迎合一下,正当我还在犹豫的时候,一名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两位在美妙的月色下亲密私语,真是令人欣慕的浪漫呀。”
说这句话的人应该下“不知内情”的地狱,我转过头去,看到说话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西服笔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满脸都是“忠臣”的笑容。凉子用平常的语气对他说:
“我们在讨论如何把这条游轮变成幽灵船玛丽亚·谢列斯塔号,神原先生,你有兴趣参与吗?”
神原先生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到底是JACES的三代目,讲起笑话来都这么有魄力。”
他口中的JACES是指大日本警备保障公司,年营业额有我年薪几百万倍的超大企业,而凉子则是JACES的第三代继承人,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药师寺警视的意思是她对这艘游轮的安全状况比较关心。”
我把凉子的话适当地“翻译”给了神原听。神原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大声说道:
“这艘游轮配备了最先进的GPS导航系统和最可靠的航海人才,本人以自己的性命做保,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两位尽可放心好了。若出了什么岔子,本人愿意在三河原切腹向各位谢罪。”
话是这么说,不过如果有凉子在这条船上的话,那么发生什么事件的几率也许都陡然增加到50%以上也说不定。事实上从她研修时期起,就总是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事件扯上关系,给她起了“驱魔娘娘”绰号的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这番心情自然不能说出来,所以我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我还有其他事情,恕不能奉陪。如果两位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不要客气。欢迎宴会在八点钟开始,请一定出席。”
神田说完,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这个神原还真是用心呐。”
“那是自然,今天到场的全部都是W项目密切相关的重要人物。”凉子冷笑道。“出点什么乱子的话,不要说三河原,就算他跳进维苏威火山也别想赎清罪过。”
“怎么听起来你象是在做预言一样……”
“本小姐一向是知无不言的。”
凉子口中的W项目全称是Wangan Oil Pipe Development Project“湾岸石油管道开发项目”,是政府为了缓解东京湾诸港口交通状况而推行的超大型计划。
每年进出东京湾的有34万艘船舶,其中40%载有石油等危险物品,船舶与船舶之间发生的事故每年超过100起。因此日本政府决定实行临海石油管道的开发项目,有计划地在东京湾外港建设专用码头以及配套管道,使现在进出东京湾的船舶所运输的97%的原油物资在那里进行装卸,以舒缓东京湾几个大港口的交通压力。
为实现这些构想,政府和民间已经先后投资了10兆日元,并且有追加的趋势。这对于资本主义世界的商人来说是利润丰厚的肥肉。为了能在开发计划中分得一杯羹,所有人都费尽了心机。
这次借着克里奥佩特拉号的处女航庆典,大森集团邀请了政界决策层与业界的重要人士,就是打算籍此获得W项目的部分开发权。而凉子做为警界的代表与JACES的“三代目”,也被受邀参加了本次首航,我身为药师寺警视的近卫军,自然也必须随行前往。
刚才的神原学先生,就是大森集团负责此次接待工作的核心人物,总裁大森勇太郎的女婿,据说是大森集团内部相当有手腕的一号人物,倒在他手下的人类可以组成好几支棒球队。
不管怎么说,这些事都是与我这个工薪族没什么瓜葛的,我只是把这次四天的航行当做度假罢了,这种档次的消费,如果是自费的话,对我来说将是倾家荡产般的痛苦。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凉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响指:
“光在甲板上靠着实在太无聊了,泉田,我们走。”
“去哪里?”
“四周走走,猎人是需要经常保持警觉之心的。”
猎人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对猎物的身份却不敢妄自猜度,只得悻悻地从躺椅上站起来,把书合上放进口袋里,跟着凉子朝船舱走去。
Ⅱ
穿过宽阔的上层甲板,我和凉子从中庭走进船舱。这一部分主要是由观景台与三个贵宾休息室组成,过道没有一般船舱那种狭窄拥挤的感觉,足可以让一辆宾士畅行无阻,地上铺的是名贵的阿拉伯地毯,两侧墙壁每隔几步还挂着精致油画,甚至还有室内盆栽,总之是相当奢华。
沿途碰到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中老年男子,他们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把目光停留在宛如在T型台上漫步的凉子身上。也难怪,凉子的美貌和身材都是超一流的,而她对异性的这种注目礼也早就处之安泰。不过,那些只看到凉子的外在美而不了解她性格的人,究竟是抽到了大吉还是大凶呢?
我不知道。
走过两个转弯,忽然前面一阵骚乱,传来有人怒喝的声音,还有一声女人的尖叫。凉子听到,眼睛一亮,立刻加快脚步,循声音的方向走去,而我紧紧跟在她身后。
又转过一个弯,前面的视野豁然开朗,原来走廊连接的是一间宽敞的应接厅,装潢的异常华丽,透过巨大的蓝色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东京湾的点点灯光。
站在大厅中央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两个人都摆出要吃掉对方的架势,怒目相对,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两人中间。
“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凉子毫不客气地走过去问道,两个老人转头看着凉子,眼睛里都冒出“多管闲事”的目光。凉子叉着腰,火力直接对准那年轻女子:
“他们两个是在为你争风吃醋吧?不用害怕,尽管告诉我,我会替你伸张情妇的正义!”
三个人一时间都无法承受凉子散发出的毒气,看起来似乎要向不同的方向倒下去。过了三、四秒钟,那两个老人才同时对凉子怒喝道:
“住嘴!你太放肆了!”
“给我退下!”
两道怒气在“无视”的结界面前烟消云散,凉子掏出警察手帐,好象宣判他们死刑一样向前迈上一步。
“放心好了,我会通知各大报纸的记者,将两位的争执做为头条发出,到时候万一写进文部省的教科书,你们要知恩图报呀,呵呵呵呵。”
“胡……胡说,我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老人A气的双手直抖,老人B则一脸扭曲的铁青,中间那位女子早就吓的说不出来话,双手抱臂瑟瑟发抖。
正当凉子打算进一步攻击的时候,大厅的另外一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女声:
“药师寺警视,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所谓有光就有影,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果然,一身笔挺公务套装的由纪子出现在对面的走廊入口,不用说,“紧身癖”CAREER岸本也紧随其后,不过我装做没看到他冲我打招呼。
室町由纪子,典型知性美女,警界高级官僚中的精英女性,和凉子同属警视阶级。如果這兩個人生活在各自的天地裏的話,那麽都可以將個性盡情地自由發揮。不幸的是,她們同時降生在了狹窄的警視廳,於是「勢同水火」便成了修飾二人之間關係的同義詞。
“巡回演员由纪,你插手这件事只会是浪费我的时间。”
凉子的声音简直是从珠穆朗玛峰顶端传下来的一样,冰冷、而且居高临下 。
“你知道这两位先生是谁吗?”由纪子走过来,恼火地对凉子说到。
“米纳雷亚士和帕里斯。”
花了半分钟时间,才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明白凉子的意思。两者都是希腊传说中的人物,米纳雷亚士的妻子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走,因此引发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身为政府公务员,拜托请你使用正常的日语文法好吗?”
“哦呵呵呵,只会蜗居在贫瘠小镇的你,怎么可能会理解这样有深度的表达方式。”
“现在不是跟你吵架的时候……”由纪子似乎也习惯了凉子的嘲讽,她对两位老人鞠了一躬,说道:“儿玉议员、久冈平县知事,让你们受惊了,请不要对警界产生什么误解,那个人只是警界的特例罢了。”
原来那两个人一个是议员,一个是县知事,难怪会如此大嗓门。
“哼,下次我一定就警视厅的预算案提出删改的。”儿玉议员——也就是老人A——恨恨地瞪着凉子。而久冈平县知事则把愤恨的目光钉在了儿玉议员身上。”
“刚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如果有什么向警方申诉的,请告诉我。”
由纪子的敬语用的十分熟练,而且铺设了充足的台阶给他们下。于是儿玉议员立刻回答:“不用了,没什么可申诉的。”说完头也不会气哼哼地离开了应接厅,而久冈平县知事则从另外一侧的出口一言不发地离开,只有那女子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泉田,你去问她的话,这里的路障由我来清除。”凉子发话
“你说谁是路障?”
“我是指那些不请自来厚着脸皮跑来人家游轮上的人。”
“我是以警备部负责人的身份受到正式邀请的。”
原来如此,大森集团为了安全,特意请警方的水面舰艇护送克里奥佩特拉号至外海,身为掌握装备实权的警备部参事官,由纪子自然也会受到邀请出席。
“……咳……请两位克制一下吧,这里不是警视厅的领土。”
我这么劝道,如果她们反问我“如果是警视厅的领土就可以尽情肆虐了吗?”我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幸好凉子和由纪子看了我一眼,都乖乖把嘴合上。
我走到那女子身边,好意安抚几句,把她扶到旁边的沙发坐下。岸本这时候兴冲冲地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这小子,就想起摇摆着尾巴的吉斯犬,但我并不是饲主啊。
“泉田前辈,室町警视叫我来协助你。”
“不要叫我前辈。”我冷冷地回答。
“上次在巴黎,还有上上次在三田分处,还有上上上次在湾岸大厦,承蒙您教诲良多……”
“你记得好清楚。”
“我一直在想,我居然总能与我敬爱的药师寺警视与泉田前辈相遇,这可真是缘分呐。”
“是霉运还差不多……”我心里想。
“听说今天晚上的宴会后还有盛大的舞会耶。”
“你不是打算邀请我共舞吧。”
“不,不,我是想邀请凉子小姐,所以想得到泉田前辈的首肯。”
“够胆你就去吧……”我同时决定把这家伙彻底无视,从口袋里套出本子和笔,开始询问眼前的女子。
那名女子叫六本木佳奈,一听就知道是艺名。她是一名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一直与久冈平县知事保持亲密关系,同时又与儿玉议员有瓜葛。这一次她被儿玉议员带上游轮,却无意中碰到了久冈平县知事,结果狭路相逢的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看来只是单纯的男女关系事件,虽然够得上资格称为小当量的丑闻,但似乎没有警方介入的必要。
我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在同一时刻,一个穿着海员服的年轻人出现在过道,他看到大厅里这三男两女,先是一楞,然后问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声音很轻,声调保持在最佳的程度上,既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又不会让客人觉得隐私被冒犯,是具备了相当水准的疑问句。
这名船员大约二十五到二十七岁左右,长的很英俊……啊,不,是很俊俏,皮肤白的不象日本人,就好象是宝冢女优装扮成的男性一样。
“哦,刚才客人们发生了一点纠纷,我例行询问了一下。”
我亮出自己的警察手册给他看。
“警察啊……辛苦您了。”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安,随即消逝在平静的表情水面。
这时候凉子和由纪子也走过来,两人的表情都显示出刚才经历了一场低层次的恶战。
“这位是药师寺警视,这位是室町警视。”我为了转移她们两个的注意力,连忙把她们介绍给那名船员。
“初次见面,我是本游轮的二管轮麻介总持,请多多指教。”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地面一阵摇晃,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地震,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船上。
“不会是游轮沉没了吧!?”
这么失态的是岸本,凉子和由纪子在第一时间一个按住他的嘴,一个压下他的头,被两大美女夹攻的岸本只能“唔”“唔”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同时两只手拼命摆动。
震动持续了一分钟,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麻介刚才一点也没动摇,看起来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见震动平息了,不动声色地对我说:
“请不必惊慌,这在海上是很平常的。”
“失礼了。”
“那么,没什么事的话,请容我先告退。”
Ⅲ
麻介转身离开了。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后,凉子走到我旁边,张开红唇,悄声说:
“你不觉得这家伙有什么异样吗?”
“这个……除了英俊的不太象话以外,我没看出来,怎么了?”
“按照规定,身为二管轮,在出港的时候应该严守在机轮室的,但是这个人却出现在无关紧要的上层甲板,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居然是由纪子回答了我的疑问,原来她也看出有什么不对头。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这么没骨气的发言者是岸本。
“这还用说吗?跟过去看看,岸本你打头阵!!”
凉子蛮横地下达了命令,岸本的直属上司由纪子对凉子的越权也没表示反对。岸本张开嘴,仿佛是要哭起来,不过经过这么多次的历练,他也多少觉悟到反抗凉子是没有前途的。
于是我们四个人排成一排,从麻介刚刚离开的走廊出口跟踪出去,前面是一条很长的直路,左侧是一排圆形舷窗,右侧是一排临海的栏杆,没有岔路,所以应该很容易追上去。
走在半路,我忽然对走在我前面的凉子问道:
“可以问个问题吗?”
“哦?”
“你刚才怎么一眼就猜出了那三个人的关系?”
“咸湿老头与年轻女子,那种组合一看就该知道内幕了,你不会认为刚才那两个老不修是抢着做那女人的长腿叔叔吧?”
真不知道凉子的这种直觉是何种质地的,总之那已经超出了我小小公务员的贫瘠想象。
“泉田警部补,请记住事实才是推理的基石。”
由纪子在一旁提醒道,本该立刻予以反击的凉子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原来前面一扇舱门打大开着,而走廊上已经看不到了麻介的身影。
岸本畏畏缩缩地首当其冲,他刚一迈进去那房间,就立刻吓的大叫,拼命后退,正撞上身后的凉子,凉子毫不客气地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推了进去。
我们三个人随后也都闯了进去,眼前的情景令我们惊谔不已,因为地板上散乱地堆放着麻介刚刚穿过的海员服。不,不是散乱,而是摆成了一个人形,好象一个人倒在地上凭白蒸发掉,只剩下衣服摊在地上一样。
而我又抬起头巡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这是间摆放杂物的房间,很小,没有隐藏一个人而不被发现的可能。除了我们进来的这个门,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门对面的一扇圆形窗,直径只有二十公分而已,而且窗子边缘被牢固地钉住,需要用特殊的工具才能取下来。
那么麻介究竟跑去了哪里呢?
凉子蹲下身子,掀起地上的海员服,仔细地用手指搓了搓衬底。
“你看!”
凉子举起手,两个指头之间似乎有几根银色的丝线,我俯下身子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这是某种胶质。
而更令人瞠目惊舌的是,在麻介留下的衣服里侧,到处都残留着这种类似动物黏液的东西。
我趴在地板上,借着窗户的光线,看到这种透明黏液自衣服里面延伸出一条线,滑过地板和墙壁,最后终止在圆窗的缝隙处。这幅构图所代表的意味,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我仿佛听见“预感”管风琴开始演奏“不祥”之序曲了。
“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站在门口的由纪子脸色转白,她的理性回路很难容纳超自然的东西。单就这一点而言,凉子的思维更具有包容性和想象力,因为她自己其实也是超自然的生物。
“毫无疑问,这艘船上潜入了会变成人形的黏液怪。”
凉子自信地下了结论,语调就象“我要一杯星巴克咖啡”一样轻松。
“这件事我必须立刻汇报给上级!”
“不行!”凉子断然拒绝了由纪子的提议,“没必要汇报给那些比松鼠还怯懦的化石官僚们。”
“这关系到全体游轮人员的生命安全,药师寺警视!必须立刻通知有关部门,并且命令游轮转舵回港,接受彻底检查。”
“难得可以参观黏液怪对恶心人类的决斗,岂能叫别人坏了我的雅兴。”
“你太过分了,视平民生命安全是第一要务,这是警察的天职。”
“有吗?我明明记得警察的天职是借维护法律之名尽情蹂躏别人。”
如果任由她们这么继续吵下去,势必会导致日本警界的“关原之战”,大分裂的局面是谁也不乐见的,我对由纪子说道:
“由纪子小姐,我也同意药师寺警视的看法,目前还是不要将这件事公开化比较好。因为我们缺乏证据,没人会相信。何况大森集团的人出于自己利益,也会极力阻挠我们联络警方,轮船上都是重要的客人,我们不可不慎重。”
“那么,以泉田警部补你的意思呢?”
由纪子望着我,似乎被说服了。我继续说:“暂时还是静观其变吧,视情况而定再采取相应对策。”
“你说的对,还是慎重些好,我同意。”
由纪子扶了扶眼镜,点头表示赞同。凉子在旁边不满地双手抱胸,斜眼看着由纪子:
“居然那么听泉田的话,由纪子你这个女人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吗?”
“我只是认同泉田警部补对事态的研判。”
“不管怎么说,这是刑事部和警备部的又一次合作呀。“ 岸本那个大白痴又再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果然,凉子指着由纪子说:“
“话说在前面,勉强把你算进,只是因为怕你的大嘴巴会泄密罢了,追查真相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难道你无视泉田警部补的辛苦?”
“我说的‘我一个人’里就包括了泉田在内。”
“泉田是政府公务员,不是你的私人奴仆,没必要服从不合理的命令。“
本来是三名CAREER和一名NONCAREER的案情讨论,为什么话题会变成我的归属问题?恰好在这时,船舱里的扩音器忽然响起女性甜美的声音:
“晚宴已经准备就绪,欢迎各位客人莅临位于三层的宴会大厅就餐。”
于是争吵暂时告一段落,我松了一口气。麻介的事就先搁置,四个人都分别回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
我穿好晚礼服出来的时候,凉子也已经换装完毕,她穿的是一身藏红花纹旗袍,玲珑曲线和那双举世无双的美腿显露无余,这种美貌与气势的组合,与其说象美神维纳斯,更象是战神雅典娜。
“快点吧,宴会马上就开始了。”我看着表,分针即将指向12。
“泉田,把手臂给我。”
我按照命令伸过去,然后凉子挽住我的手臂。
“很好,就这样,我们去宴会厅吧。”
于是我一路上就成为了不明真相人士妒火中烧的对象,这种冤情,我不指望能够在现有体制下得到洗刷。
Ⅳ
克里奥佩特拉八世号”的宴会厅大约有一百坪大小,一次可以容纳五百位宾客就餐。餐厅四周没有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两米高的硬质滤光玻璃,游轮周围三百六十度的风景全都可以一览无余。游轮的宣传手册上特意提到这个设计,并且自豪地将其称之为“女王的皇冠”。
这时候厅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大多端着酒杯与别人攀谈,侍者在人群中穿梭,桌子上摆满了各式料理,从法式鹅肝酱到江户前刺身一应俱全,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飘然传来,让人感慨这便是人类文化最现实的表达方式。
在场的人多是政界和商界的知名人士,就好象是一大团充满了昂贵名牌与尔虞我诈的化合物。当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立刻被凉子的气势与美貌所震慑,很多人纷纷把视线投向这边,其中有“赞叹”、“羡慕”、“惊讶”甚至“色迷迷”,但也有的视线属于“愤恨”或者“惊慌”,可以想象后者必定是凉子的熟人。
“也许那个会变成人形的黏液怪就隐藏在这些人之中,若无其事地吃着草莓甜点。”
凉子对我说,我点点头,下意识地左右望去,我看到由纪子和岸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厅。
刚才发誓要删除警视厅预算的儿玉议员在宴会厅的前端与神原先生小声交谈,久冈平县知事和六本木佳奈却没有出席。正当我打算收回注意力在食物上的时候,无意中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冢原小高。
如果说凉子在警界是“侵掠如火“,由纪子是“其徐如林”的话,那么冢原小高则是“不动如山”。
这个人也是CAREER出身,同为警视阶级,与凉子与由纪子是研修同期,现任搜查二课企业犯罪科管理官。
这个人绝对不能说是讨厌,但也没人喜欢他。不擅交际,独来独往,无论是同事旅行回来带的手信还是知名企业家送的贿赂,都一概拒绝的一干二净。据说有一次上司家里有喜事,他所送的礼品就是一部完全版的六法全书,这则传闻有些刻意编造的痕迹,但也从侧面反证出冢原这个人的性格如何,那就仿佛是把“古板”二字焊接在他神经上一样。
想不到这个人也在这艘游轮上,如果那些在场的这些客人知道他的身份,估计晕倒和尖叫的人会各占一半吧。对于商人来说,企业犯罪科是比弗蓝肯斯坦和卓九勒还要恐怖的存在。
我悄悄把这件事告诉凉子。凉子只对认真反抗或者完全不反抗的对手有兴趣,象冢原这种枯燥乏味的人,她没兴趣也不想打交道。于是凉子只是“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这时候,宴会厅的前台忽然响起几声清脆的叮叮声,循着声音看去,神原先生站在一张桌子前,正在用一根银调羹轻轻敲击水晶杯。
全场都安静下来,静待着他讲话。
“各位,欢迎大家莅临本集团的新锐游轮克里奥佩特拉八世号。现在游轮已经航出了浦贺水道,即将进入外海。自东京到香港的两天三夜梦幻之旅,已经开始了…………”
神原的演说还不算乏味冗长,之所以说“还不算”是因为他讲完之后,接下来是儿玉议员的致词。
儿玉议员全无刚才冲突中的失态,反而象一个穿着和服的圣诞老人,全身洋溢着“我要演说啦”的活力。从他第一句“从我的少年时代开始……”开始,所有的听众都可以悲观地预见到这位老人旺盛的演说斗志。
“真希望那个人是黏液怪假扮的。”凉子不耐烦地说道,“我就可以合法地拔枪把他当场击毙。”
“喂……你不会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开枪吧?误伤到人麻烦就大了。”
“连我的子弹都躲不过,怎么有资格生活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上。”
这是哪门子的逻辑,不可救药的是这个社会、这个演说还是这个女人啊……
儿玉议员的演讲仍旧在持续,话题已经从大正时代讲到了昭和时代。我在心里简单地心算了一下,发现等他说到平成年间,那至少是15分钟以后的事情了。
我正在悲叹之时,后面有人小声地喊我的名字。
“泉田前辈。”
“有什么事情吗?紧身癖。”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身皱着眉头看着岸本。
“刚刚得知哦,这条船的二管轮名字是叫来生八百屋,从起航时起就一直在轮机室没离开过。” 岸本的表情似乎很享受将情报泄露给别人的过程。
“真是越来越诡异了……”
我觉得自己快成了午夜档三流电视节目的主角,只是还不知道这是刑事剧还是灵异剧,但至少不必期待是喜剧。
一直挽着我手臂的凉子紧闭着嘴唇,出人意料地居然未发表任何评论。
台上儿玉议员继续滔滔不绝地回顾历史,回忆到昭和三十三年的时候,他的正上方天花板传来一阵响动,过了五分钟,也就是昭和四十年的时候,天花板在一瞬间突然爆裂开来,木屑与塑料的碎片四处分散,被演说催眠了的听众们甚至没意识到闪避。
“啊…………”
几团东西从天花板上滚下来,直直砸到了儿玉议员身上,“啪”的一声儿玉议员被砸倒在地板上,呻吟声通过麦克风传到大厅每一个角落。
“太可恶了,这是谁在恶作剧,我要狠狠地惩罚你们!”
狼狈的议员好不容易又爬了起来,一边怒骂一边低头审视压倒自己的凶器,下一个瞬间,在无数女士尖叫的合唱声中,他又再度晕倒在了地上。
Ⅴ
砸到他的,是一个人的尸体,不,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的几块尸体。人的躯干、人的四肢,还有人的头部,一共六部分,创面都还滴着新鲜的鲜血。
在场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有几名女士很干脆地晕倒过去。距离儿玉议员最近的神原虽然脸色煞白,但居然能保持镇静,走过去将儿玉议员扶起来,搀到一旁的沙发上去。
由纪子这时候冲到前台,拿起麦克风大喊道:
“请大家保持镇静,不要慌张,我们警方会保护你们的。”
惊呆了的人群一下子被这句话点醒,开始疯狂地向宴会厅的门口涌去,场面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桌子和椅子被挤翻在地,几尊落地灯具断成几截,发出“劈啪”的声音。无数名贵的菜肴与精致餐具连同桌布扯到地板上,再被各式各样的鞋子践踏到脚下。
“由纪子那个无能的巡回演员,只会给我找麻烦!”
凉子一边用高根鞋踢开一个扑到面前的男子,一边大叫道。我依仗着身材与体格上的优势,尽量把自己身边的人推开,好让我和凉子能逆着人流到达前台。
我们好不容易冲到了前台,由纪子仍旧徒劳地拿着麦可风大喊着,可惜已经没人能听的到她说话了。
尸体的碎块还留在由纪子的脚下,虽然我等是刑警,这等悲惨的被害者也是难得一见的。一个完整的人连同身上穿的礼服被分成了六块,显然是刚刚被分尸的,血液还未凝固。诡异的是,创面非常地齐整,就好象是被传说中的镰鼬切开的一样。
“哼哼,果然。”
凉子蹲在尸体旁边,抬起头来,我也随之举头去看,看到天花板的黑洞边缘,一丝银色的黏液幽雅地垂了下来。
“看来那个家伙开始发威了啊。”
我喃喃自语,俯下身子看了一眼被害者的头颅,这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脸部瘦削,嘴边还留着两撇高高卷起的胡子,头上戴着顶高高的礼帽。
神原走了过来,一脸沮丧地说:“……这个人……这是我们高薪聘来的魔术师,本来是打算在宴会后从天而降,为客人们表演魔术的。”
“就是说他一直呆在天花板上?”
神原面无死灰地点点头,他处心积虑获得W项目开发权的努力,这下子搞不好就彻底泡汤了,整个脸上象是堆积了千年的灰尘。
由纪子放弃了喊话,走下台子拿起杯水刚要喝掉,看了看那散落的尸体残肢,露出犹豫的表情,最后还是把水杯放回到了原处。
“岸本在哪里?叫他爬上天花板去看看。”
凉子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想得起来他。
但是没有人回答,也许岸本刚才被人流裹挟着挤出大厅,我注意到冢原也不见了。
“真是有其上司必有其部属!”
凉子全然不顾刚才自己把岸本当奴隶般使唤的事实,由纪子似乎没听见这句挑衅,眼光尽量回避着那魔术师的尸体。身为警备部的CAREER,她象这样直接面对第一线搜查现场的经历,其实并不多。
还没等我们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大厅门口又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很快那些刚才跑出去的人,又一个一个地走了回来,人群又慢慢涌回大厅,就好象是谁把刚才的场景拍了录象带又倒放出来一样。
但是他们每个人行动僵硬,眼神都带着恐惧,有如被黑巫师施了什么邪法。
当人进的差不多时,门口出现了十几名穿着海员服和工作服的男子,他们手里都提着ak-47,其中几个人还押着人质,其中有该游轮的船长,有大副,也有商业大亨与政治家,其中有一名卷发男子和一名高瘦男子,正是岸本和冢原。
这些正体不明的人走进大厅,其中一名看似首领的海员服男子前迈一步,环视一周鸦雀无声的人群,似乎很满意这种气氛。他把手中的ak-47扛在肩上,然后高举起左手,伸出食指,用高亢的嗓音大声宣布:
“诸君!我宣布这艘游轮被我们彰义革命旅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