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77 夜诏(下)(1 / 1)
一刻钟之后,待将军府众人再过来时,厅堂内已经被收拾过了。
地上的血迹被寥寥草草擦拭过一遍,那具老中人的尸体,不知被拖到了何处。倘若忽略腥涩的空气,倒也勉强可以装作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谢长庭坐在当中椅上,脸色平静,就好像只是嫌弃晚餐做得不好吃,要来一场训话一般。
“我也不瞒你们,咱们府上得罪了人,如今出了点儿事,”她却语出惊人,“将军眼下不在,究竟能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留在这里,只恐害了你们诸位性命。大家收拾下细软之物,连夜散了吧,悄悄出去,谁都别走前面,惊动了那几个中人。”
听她这话,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传闻确真不假啊。
符止平日里虽不怎么管府上的事,但对待这些下人,也算颇为和善。可惜命中有此一劫,好好一个人,活生生让她给克了。
可树倒猢狲散,到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谁呢?夜色之中,将军符的閤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府之人,很快也走得七七八八。幸而杨氏等人在几天前便回了汉中,谢长庭的父兄还留在谢府,倒暂时不需担心殃及池鱼。
只唯独还剩下一个谈瑶——她还没回家。这也是他们夫妻商量后的结果,不必太快就把人打包送回去,也算是给钟离家留一点面子,以免他们之后又来闹。是以这些天一直让雪赐领着她,在长安城各处游玩。今日同样如此,她在外面逛了一天,回来早早睡下了,这会儿被喊起来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雪赐姊姊呢?”
“她不在。”雪赐刚刚被打发到谢府去递信儿了,谢长庭拉过谈瑶,“你跟我来,”她们一边往后院走,谢长庭一边简短解释了几句状况,“眼下这府里不安全,让雪猊领你走,到你方叔叔家住一晚。”
“啊?”谈瑶没反应过来。但是一抬眼,发觉府里早已冷冷清清,没了人气。她有点怕了,“那……那我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明天我和将军一起去接你。”
得了这个承诺,谈瑶方才松了口气。谢长庭替她理了理鬓角,谈瑶只觉那手指触在额头上微微凉的触感令人安心。却忽听她又轻声道,“瑶瑶,倘若明天我们没有去,不管谁去接你,对你说什么,都不要跟他走。直接让方叔叔送你回汉中,知道吗?”
谈瑶只觉得心中一揪,似有种极不祥的预感缓缓盘踞。
再待要问什么,谢长庭却已经牵着她送到了门口,雪猊手中拎着个小包袱,正向她招手。谈瑶只来得及回头问了一句:“那你呢?这府里不安全……夫人不走吗?”
谢长庭却是不能走。
也并非是要等符止回来——如她所言,其实她真不太确定他能不能回来。只是眼下形势,那人既把符止诓进宫去,想来做的是深夜惊皇帝一驾的打算——这个套路其实不得不说是十分似曾相识。就算不能激怒皇帝猜疑,想必御史台也会陆续有人出来,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况且这样一点点消磨,软刀子杀人,皇帝究竟还能否对符止信任如初。不好说。
眼下形势危急,倘若她肯安分留在家中,寸步不移,倒还可证将军府坦荡青白。倘若她也仓皇出逃,便反又坐实了暗怀逆谋之意。只怕更加说不清了。
送走了谈瑶,谢长庭穿过后院,缓缓走回到厅堂内坐下。
此时将军府几已成一座空宅,寒鸦啼夜,鸣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又凄恻不知所终。响在耳边,忽远忽近。
她闭上双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那声音渐渐急促,像是海潮在脑中轰鸣。空中依旧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她忽地伸出手,紧紧抓住身旁的桌沿,掌心里全是湿黏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睁开了眼,从腰间解下一只旧得不像样子的杏色香囊来,取出里面的醉心花炼丸,颤抖着含入口中。
“中谒者,张中谒?”院中忽地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在门口喊道,“张中谒,咱们该回去了……张中谒?您听见了吗?”
原来是廊下的几个年轻中人喝完酪浆,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实在等不住,这才寻了过来。
可张中谒这时候早已不可能听见了。谢长庭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这几人已起了疑心,此时她开口与否,皆是不妥,遂也只是默然以观其变。几个中人显然听命于那年长的张中谒,唯他马首是瞻,似乎还颇有些畏惧。此刻不得他应答,还彼此犹豫了好一阵,发表了些什么如“中谒者没有回话”“里面似是没人”“灯明明亮着”之类的议论,才终于渐渐察觉到事情有异,重重拍起了门。
“张中谒!张中谒——!”
谢长庭倏地站起来,吹熄了烛火。屋内霎时陷入一片幽暗,唯有透过雕花门透进来的惨白月光,和朦朦胧胧几个人影。拍门声停了一瞬,随即更剧烈地响起来。
“张中谒!您在里面吗?我们要闯进——”
那个“进”字还未说完,声音却陡然断了。雕花门忽地映上了一蓬碧血。
院中响起几声凄厉嗡鸣,似是有什么利器,要割裂这夜幕一般。再静下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影都已不在了,四周有一瞬间的静寂,随后门“砰”地一声被猛然撞开,一只沾血的手准确无误抓住了站在门后的她,将她扯进一个血腥、但温暖的怀抱中去。
她怔了一下,才慢慢说道:“你回来了啊……”
她声音懒散,简直好像没有睡醒,方才那些生死一线的惊险都不存在一般。符止紧紧将她勒在怀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她一比,自己这样紧张似乎也太丢人了,“嗯,这事不太对劲。在雍华门前我恰好又惊了马,就回来了。”但紧绷的声线还是暴露了一丝他内心的惶遽,“你没事吗?”
谢长庭摇摇头。
沿明章街回来的途中他亦觉事有不妥,一路飞奔回到将军府外,果然见远远灯火星点,似是要将阖府包围起来。到了近前,才发觉那些兵丁服色统一、训练有素,竟不知是何处派来的人马。
他凭着对着附近环境熟稔才钻了空子进来,也来不及解释那许多,“你没事就好。眼下这个地方我不能待了,你是同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
谢长庭诧异他竟还有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想法,差点连“没想到你是这种人”都说出来。
“我留在这里是个死,逃出去或许还能活。但你则不然,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他叹了口气,“等到天亮,我自有办法入朝向陛下陈情解释,只是怕他既出手,已打定了主意不容我活过今夜,但你却不必同我冒险。他未必会舍得动你。”
谢长庭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们说的‘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这是谁做的?”
符止一口咬定:“简王。”
“你怎么会这么想!”谢长庭倍感愕然,“简王何曾会用这等阴毒手段,再者说,他弄死你有什么好处?”
“你说呢。”
谢长庭略怔了下,才回味过来他这个个明知故问的语气中竟还带了几分酸。不免也有一点语结,也不好再为简王说话,只是短短几句,将方才试探张中谒的种种反常举动说了个大概,“是湘王的人。只怕也是防着你今晚漏网,要嫁祸给简王了。”
湘王虽然已经拔步起行,可要将他经营十数年的势力从京城内连根拔起,目前看来只是笑谈一桩,连皇帝都没有想去试过。若说他此刻身在千里,却还操控这今晚这一场局,倒并不无可能。
只是简王却真是清清白白的吗?那么提拔江帆的事,又怎么解释?
他在这两个选择之中摇摆——简王和湘王搅合到一块儿去,倒还不可能,简王素来对湘王的厌恶表现得其实颇有一点明显。那么究竟是信自己还是信她,这个念头在胸中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离开此地,却是不能把她抛下涉险了。
倘若真是湘王的手笔,只怕连她的性命也不会留。
夜深露寒,沉睡的长安城上空响起沉闷的更鼓声,余音在街巷内,游荡回响。
将军府外虽被不知来路的兵丁团团围住,只是这些人毕竟师出无名,倒不敢大肆扰民,惊动巷内住户——他们这趟街风水好得很,有不少达官显宦在此安居落户。此刻距符止入内已有半刻余,似乎是龟缩在内,毫无声息,几个领头的兵丁都觉得撞门的动静有些太大,便商量着要翻墙进去,察看一番。
几个人踏肩踩背,一个瘦兵丁爬到最上面,双手扒着墙头向府内看。只见空荡荡、静悄悄的一座宅邸,前厅的门洞开着,里面似是有小小的光团正隐约闪动。
再去定睛细看,却见那光团越扩越大,又生出许多条手脚来,渐渐爬上了廊柱、房梁……他不由惊得“啊”了一声,惶然从墙头摔了下来。
“火!有火——”他尖声叫道,“将军府走水了!”
这一堆人立即慌了,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只恐符止打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撞开门就要向里冲。这时候,却忽听“嗖”的一声,将军府门前的一盏风灯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落下来摔得粉碎!余光之中,只见一匹骏马自府内狂奔而出,载着两个隐约的人影,转眼消失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