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55 胭脂(1 / 1)
谢长庭和潼哥儿由宫女领着,退到了外殿等候。
潼哥儿对她很好奇,问东问西的。谢长庭这会儿其实心里很乱,也无心答他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勉强笑了笑,随口揪了个别的话茬,问他:“你真的没给太后娘娘准备礼物吗?”
潼哥儿抿嘴一笑:“当然不是啦。”见宫人们都守在门外,他悄悄从袖袋中取出个长方盒子来,低声说,“是我亲手做的呢,去年那个大彩碗也是我亲手烧的,那个做的不好。这次这个,太后娘娘一定喜欢……”
他显然也是小心翼翼得很,并不递给谢长庭,而是自己拿在手中打开一条缝。只见里面是一支短笛,尾端系着一条流苏,穿着一颗紫珍珠坠。除了手工粗糙了些,居然像模像样……见谢长庭露出微微有些惊讶的神色来,潼哥儿忍不住有点得意,“太后娘娘最喜欢听吹笛子,不过我父……父亲不让我学。我就做一支笛子,让乐官吹给她听。”
谢长庭就问:“那这个珠坠也是你做的吗?”
“这个珠子是年前胶州进贡的,太后娘娘捡了一颗最大的送我,我再回送给她,她看了肯定很高兴……”他介绍了一番,才又珍而重之地收好了。笑嘻嘻勾住她的小指,“我要到寿宴上再拿出来,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谢长庭不由也笑了,“好啊。”
如此又闲谈了几句,便见隔帘微动,简王同装扮妥当、容光照人的太后走了出来。仿若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太后笑道:“走吧,晚了,该叫大家等咱们了。”
说着一手搂过潼哥儿,一手由宫女扶着,抬步向外走。谢长庭随即起身跟上去,在宫门以前,却忽见简王冲自己回过身来。
她心里略一凉,她方才回太后的那些话,是狠狠打了他的脸。眼下就不知他打算怎样发落了……正踯躅间,却听他低声说道:“母亲只是想见见你,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她一呆,这话通透得有些过分了,倒令人一时哑然无语。
简王似乎也没有想要等她回答,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在门槛上却忽又停了一停,“我也没有……你不必放在心上。”
除了每年的除夕元旦,皇宫里只怕唯有今日最热闹。四处廊下都挂起了六角琉璃宫灯,在夜色之中灼灼生辉,华彩流转,将整个宫苑照得亮如白昼。除了往来如云的宫人、内侍们,此刻众多的女眷,还未从华阳宫过来,便只有零星的诸臣工世家子陆续到来。
他们一路从廊下行来,远远听见那一头有人哈哈大笑,声音粗哑落拓,实在叫人过耳难忘。
太后听见了,就转头对他们笑道:“这一定又是黄门令姚大人到了。”
太后说的不错,廊腰缦回,不一会儿便看见姚平钟从对面走过来。不过他这会儿只顾着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实在十分投入。直到符止从背后捅了他一下,才猛然回神。乍一见太后迎面过来,不由惊得呆住了,笑声一下卡在嗓子里,好一会儿才慌忙下拜,“臣……臣姚平钟叩见太后娘娘!”
他们无外乎就是镇北巡抚这几个人,纷纷上前来拜见太后。
“都不必多礼了。”太后笑着看了看他们,“哀家倒是许久未曾见着符将军……封疆诏刚一撤,皇上紧接着,又把你派到湘南去了,也真难为了你。好在这是回来了……怎样,平叛途中可还顺利么?”
太后不过是随口一问,以表关怀,符止自然是不可能就此同她大谈军事的,三两句将情形简单带过。无意间一抬眼,却忽地和谢长庭的目光对上了,两个人似乎都愣了一下。但符止的惊愕显然远大于她,尤其是在看到旁边简王也在的时候,他的心不由一寸寸往下沉。
而这个对视注定是短暂的,谢长庭先错开了视线,淡淡看向一边。
仿佛也不认识他似的。待太后说完了话,她便转身随着太后走了。仪和宫门前早有宫人在等候,这时便迎上来,陪伴太后进殿。简王紧紧跟随,然后是潼哥儿——谢长庭因不知他身份,就主动错后了些,落在末尾。尚未跨进仪和宫的门槛,便觉臂弯一紧,被人狠狠一把拽了回来。
她趔趄了下,被他拖着连退了几步,不由有点皱眉,“等等,你……”
符止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的内容太复杂,有惊愕、疑惑、愤怒……还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失望。她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由他一路带到宫墙之后,走得远了,灯光渐渐寥落昏黄,照着苑墙背后影影绰绰两株沙椤树。
宫中不少处都栽种这样的婆娑双树,寓意阿赖耶识,菩提之心。
直到周围一个人影也不剩,他才停下来,回身盘问她:“今天你怎么会来?”
其实这边已经没人了,但他下意识将声音压的很低,好像是要谈论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话题似的。谢长庭似乎也有一点被这气氛感染了,表情很古怪,“……妾身为什么不能来?”
“你又不是攀龙附凤那种人,这种场合来做什么?太后到了仪和宫,身边除了简王只带着你,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看着……”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办法描述他方才看到她和简王并肩站在一起的心情,连同一旁的太后和潼哥儿,一眼看去,有老有小,就是一个完整家庭,旁人连插足的余地都没有。他觉得后怕,可是往深处想,又觉得疲惫,仿佛一直紧追着她的脚步,却永远不知道她要去往何方一般。
叹了口气,“左右亏本的事,你肯定不会做,费这么多心思进宫来,说明你又有新盘算了是不是?这次又想干什么?”
谢长庭怔了一下,觉得有点好笑似的,“这至多说明您一点都不关心妾身,其他的,什么都说明不了。妾身刚一回京城,就赶上这事,帖子是宫里给的,是太后娘娘指名赏我的,连一点转圜的时间都没有,难道妾身能拒绝?”
“我不关心你?”他不觉有一点失语。
这个问题真是问得太好了,竟让他哑口无言,笑容里满是自嘲与苦涩,“说的对,我不关心你……我不关心你……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要怎么关心你?我拿什么立场来关心你?”
说到最后,他忽然一伸手,将她扯到近前来。情急之下拽的是她的宫绦,这让谢长庭有点恼火,“将军究竟要做什么!”
他也不顾他挣扎,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按住了她一边的肩膀,低下头来,认真看着她:“谢长庭,我等不了你了。我没有耐心了。”她方一怔的工夫,却被他抬起了脸。
随后他做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他用手,一点点抹去了她唇上的胭脂。
谢长庭很意外,指腹和唇瓣之间细细的摩擦,让她下意识想躲避。“别动。”他扳着她的侧脸,将胭脂一丝不苟抹掉,然后慢慢地靠近。其实真的很慢,也给她留了时间反应,她可以躲开的,可是她没有。漆黑的双瞳失神望着他。
四唇相接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是轻轻一颤。
到这时候他反倒平静了,这只是一种表态,一个试探,带有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甚至做好亲完她立刻翻脸的准备。不敢过分冒犯,浅尝辄止地退回来看着她。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呼吸相错。谢长庭似有一点恍惚,各种晦涩的神情不断闪现,滑过眼底。
最终是睫毛一抖,轻轻闭上了眼睛。
是默认还是邀请,都不重要了,他又狠狠吻上去,太过热切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其实不是拒绝,却被他不由分说箍在身前。这是一个极为绵长的吻,足够将她从不会教到会。分开的时候,都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冷静一下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似乎彼此的关系经历了某种剧变,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她先有了反应,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有点被笑毛了,“你笑什么?”
“将军是喜欢妾身吗?”
她居然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他反倒被问得窒了下,半晌,才哑然笑道:“你觉得呢。”
她又笑了,抬起头来,沙椤树婆娑的影子映在她脸上。朦胧昏霭,却因为特别潋滟的唇色,显得多了一丝鲜活的生气。耳畔的明月珰微微晃动,似两团温柔的萤火。符止伸手过去,轻轻拨弄了下,谢长庭就告诉他:“是萧太妃娘娘赏的。”
他怔了下:“今天吗?萧太妃怎么赏你东西?”
“说是妾身打扮得太素了,恐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仪。”
他闻言就重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素吗?这不是挺好的。”弄上手了自然怎么看都是好的,他想了想,又有点皱眉,“太后他们母子俩大约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事儿我实在插不上手……你自己留神吧,别到时候一道圣旨直接册封简王妃入宫,我看你到哪里去哭。”
谢长庭摇摇头:“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妾身这样的出身家世,怎么可能高攀得了简王?”
“你还真想给他当王妃啊。”他被气有点想笑,把她圈进怀里狠狠箍了下,“总之你离他远一点,嗯?我都是为了你好。”说这话他也不心虚,为了她好……能做简王妃,已经有多少人求还求不到,又未尝不好。只不过是怕她被简王拐了去,不知道去哪里哭的,就剩下他自己了。
“知道了。”她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道,“回去吧。”
他们原本到得都算早,腻歪了这一会儿,仪和宫里已经满座了大半。入席后自然要分开了,由宫人们引着去各自席上落座。谢长庭这回还是邻着湘王妃,只不过换了大桌,并不显得她十分突兀。湘王妃见她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不由露出微微好奇的神色,只是不便相询。
两人便随意闲谈了几句,湘王妃让她不必客气:“你唤我奉婉就好。”
湘王妃其实没什么城府,好相处不说,甚至有时候给人感觉有一点天真……这个认知让谢长庭稍觉意外,只想着大约是出于一个家庭里的互补吧。正当这时,只听仪和宫门前又拥进一片脚步声,原来是皇帝携宜贵嫔到了。
“皇上驾到——”殿内众人闻声纷纷离席下拜,口称万岁。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温声叫了大家起来。谢长庭这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南面之君,相比于他的两个弟弟,皇帝倒可以说是貌不惊人。脸上带着温吞的笑,甚至还有几分可亲。其后走进来的宜贵嫔,则是一袭品红色金银丝白蝶度花宫装,裙尾曳地,迤逦生姿。
她袅袅婷婷上前,一张精心装扮过的面孔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正是阔别多日的惜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