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1 / 1)
入座之後,韩之江和白芷的筷子都被外婆打掉,甘蓝被领到上座给每道菜开光。
她战战兢兢地先尝了口回锅肉,赞扬道:
「甜面酱的用量刚刚好,不会太稠太甜。」
又抿一口豆腐圆子汤,可咽得太急,烫得烧心抓肺的,但却还是捋直了舌头称赞说:
「火候掌握得太好了,圆子耙糯,但又不至於碎成粉状。」
甘蓝再把筷子伸向一道凉拌菜时,外婆连忙说:
「那个是白芷拌的,不用尝。」
白芷晾凉了一碗汤放在甘蓝手边,吃味地说句:「您可真是我亲外婆。」
待甘蓝投机取巧地将菜品一一褒扬之後,外婆眼泛热泪地捉住她的双手,喟叹道:
「真是遇到知音了!给那个死老头子做了一辈子菜,他就只晓得闷头吃,跟喂猪似的!」
韩之江听得不乐意了,争辩说:
「不过就是摄取能量促成新陈代谢的循环,来什麽我吃什麽,非整那麽麻烦。」
「那你有本事别吃,自己煮面去!」
「你都弄好了,不吃浪费!」
白芷对这种日常基础上的斗嘴已是见怪不怪,递给甘蓝一个「吃你的,别管」的眼神,又在桌下用指尖戳了戳甘蓝的膝盖。
「小鬼,你的象棋跟谁学的?」韩之江站起来去取冰箱上自酿的药酒,好奇地问甘蓝。
「跟我师父学的,教厨艺的师父。」
韩之江「哦」一声,又从酒柜上选出两个玻璃小酒盅,在甘蓝面前碰出叮当悦耳的脆响,笑问道:
「小鬼,敢不敢来点儿?」
白芷已经抢先一步将其中一个酒盅拿下,反扣在桌子上,制止韩之江说:
「别给她喝,您那酒度数太高了,她师父就是老带她喝酒,弄得年纪轻轻胃就不好。」
她说着目光就横向甘蓝,大有「某人自己也不自觉」之意。
韩之江仍然把酒杯拿过来斟上,半起身端给了白芷的外婆。
「来,叶老师,喂猪这麽多年,辛苦了,我敬你一盅。」
白芷的外婆叶繁曾在中学教授物理,她所在学校是韩之江所任教师大的附属中学。两人从最早处对象开始,就习惯了互相称呼为「韩老师」和「叶老师」,但时间一长,「叶老师」的称谓得以保存延续,「韩老师」却降级成了「老头儿」甚至「死老头子」。
叶老师小饮一口,并不正眼看韩之江,只继续同甘蓝谈天,问她学厨多久、入行几载、家庭情况怎样云云。
「交男朋友了麽?」
这种问题总是让人很不自在,甘蓝忙不迭地说没有,说完又小心查探了白芷那边,见她已经停箸不吃了,只是陪在饭桌边喝茶而已。
「自己的事情可要会考虑,你看我……」叶繁揪揪白芷肩头的衣服,「跟你外公那时候,年龄一到,单位就都有人帮着介绍。处一阵子,觉得能在一起过,就申请结婚,到现在都五十多年了,哪儿像你们这些小年轻哟!」
完全不闻耳边事似的,白芷把自己的碗碟收拾起来,拿去水池里放好。
「庄良那天来找我们,说你们又在闹别扭。人家小伙子是真心对你好,你就老是欺负人家!」韩之江也用完了饮食,用纸巾擦着嘴。
白芷陡然转过身来,手掌撑在水池边缘,坚定冷静地说:
「好多细节你们并不知情,就别瞎操心了。外婆,今天我把这孩子带来给你见了,现在时间差不多了,我要送她回去。」
韩之江叶繁两人觉得毕竟有甘蓝这个外人在这里,也不好把自家事情太清楚地放到台面上来争执,也就由着白芷去了。
甘蓝也怕白芷会和老人吵起来,急忙起身帮着收拾碗筷和打扫,再到玄关穿戴好,有礼地道别,跟在白芷後面出了门。
白芷一个人冲在前面,走得有些急促,见甘蓝老半天没跟上来,便掉转头等着。
「耷拉着脑袋干什麽,你犯什麽错了?」
甘蓝抓抓脑袋不回答,被白芷拉着几步进了停车场。
白芷本来只是厌倦了家里人的唠叨,烦躁了一时片刻也就恢复了,可甘蓝却就是绝对的情绪低落,自打上车後就一言不发地摆弄袖口上的扣子,要不就是直直盯着窗外发呆。
这个时间天已黑得彻底,街边却还有摆地摊的小贩在寒风中兜售着最後一些可怜的物品,并且要时刻提心吊胆,以便在有人来驱赶他们时,拉起白布的四个角快速逃生。
「你真下定决心,不和……庄良结婚麽?」
车已经开出十分钟,甘蓝才终於出声问道。
「你觉得呢?」白芷瞥她一眼,看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恍惚,因又问道:「如果真有那样的事,你会让它发生麽?」
仪表盘上的指示灯随着转弯、亮灯、倒车停靠而变换地闪烁着,车已经开到了白芷家楼下。
河岸边的一家火锅店还在营业,内里灯火通明,玻璃门上贴着大大的「谢绝自带酒水」几个字。火锅里腾起的水蒸气争先恐後地凝结在玻璃窗上,迷迷蒙蒙的,又簌簌地坠出一条清晰,隐现出室内的交杯换盏。红光满面的食客们在吃喝、谈笑、划拳,毫不在意隆冬夜里渐紧的风声。
顶灯暗了下来,引擎的震动也静了下去,吸走了车内最後一些微小的声响。
「我还以为,至少这个问题,你会答得很乾脆呢。」
白芷的眼睛偏向窗外,声音显得远而飘渺,双臂横放在胸前。
「我只是觉得……庄良他并不是个坏人,而且你们在一起…认识那麽久了,你也还是…依赖他的。」
甘蓝说这话时,背弓得更严重,脑袋往交握成拳的双手上一点一点的,像在课上打瞌睡的学生。
白芷这下转过头来:「不是只因为一个人『不是坏人』就能勉强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和一个人认识久了就一定感情深厚,再说,你是怎麽觉得,我依赖他的?」
话堵到嘴边,甘蓝不得不说,於是便告诉了白芷庄良那次去找她谈话的事情先後:
「看他的样子,好像也真的很关心你……」
「所以你帮我替他相了面,觉得确实是天赐良缘?」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甘蓝坐直身子,两眼还是不敢旁视,相扣的双手不安地揉搓着。白芷这样面无波澜地激她,反而让她怯懦的一面都暴露无遗了。
「那就直接了当地表达你的意思。」白芷的语气有了几丝强硬,甘蓝可以想像她唇齿移动的弧度,想像她忽然间冷峻的脸。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又是如何、在什麽时候想清楚的,我想…我怕你只是因为暂时的厌倦,并没有铁下心来,又恰好碰到我那次……那样对你……」
甘蓝知道这一系列的措辞一定糟糕透顶,因为今晚自己的舌头和大脑之间一点默契也没有,都在各做各的,脑子想什麽,用嘴巴偏偏表达不出来。
语言这东西,究竟是用来传情达意的,还是专门坏事的?
好一阵子的沉默,白芷微张了嘴,在窗上喝出一口白气,伸出手指杂乱无章地抹出圈线。
「甘蓝,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话,是什麽意思麽?」
指尖冰冰凉凉的,指甲敲击在窗上,传出器物相击的声音,硌在空气中。
「你是在说我…饥不择食麽?只是因为谁招惹了一下,就……」
「我没有,对不起,你别这样想……」甘蓝右手抠在车门上的槽子里,慌忙道歉。
白芷右手撑在手刹上握着,垂下头,发丝游移向前,遮住一些脸: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你也说得有道理,我从没问过你的想法和态度,现在问了,才知道一切进行得太快,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地决定了许多事情。」
甘蓝的脑海里翻涌着,试图带动起发声器官的合作,可喉咙里只是鼓捣出些奇怪的声音,唇舌也只能拉扯出生涩的动作。
「送你回家吧。」
车子又重新启动,顶灯亮起来,滴滴答答的信号声相继响起。
全程无话,只有窗外的车流喧嚣。商业区的广告牌上按着格式变换的灯光色彩,迅速让人产生了视觉疲劳;新铺了一次又一次的柏油马路,使车轮掠过时显得轻快无声;路中间的灌木丛隔离带,叶子均落得光秃秃的,只留些细瘦的残枝飘摇。
刹车後,并没有马上听见「到了」之类的话,甘蓝也不知道白芷在想什麽、看哪里,因为她没有勇气将头向左偏离甚至一个度数。她一直保持着弯腰屈腿的姿势,手揣在上衣包内,膝关节的尖尖棱角在裤子上顶出。
又等了片刻,甘蓝选择了开口说话:
「对不起…我先前的话没有一丁点侮辱你的意思,只是我有很多……不争气的担心,但是不知道怎麽才能不让你误会。但我要说的是,也许比起不相信你,我更不相信的,是我自己。我很喜欢你的…很喜欢,因此也很能理解,你瞧不起我…这样窝囊。」
她从口袋里拿出先前一直紧握着的东西,轻轻放在仪表板上,开门下了车。
白芷想过要去抓她的手腕,可在看见她放下的东西後,停住了动作。
甘蓝把钥匙还给了她。
厨师帽的钥匙扣被倒置着,只露出了冷冷的金属背面。